一
母親仍然吃那些藥粒,但是她好像對它們產生了抗體,有時候她能昏昏地睡着,有時候怎麼也睡不着。她睡不着,也不用到藥房上班的時候,就頻繁地上街。部隊打的山洞還沒有完工,但是天冷了,已經是十一月了,他們不像前段日子那麼趕工期,很多時候,除了到小學校裡上課學習開會,他們就活動在各自的住處。
張惠不僅僅老往爺爺的廂房跑了,她還在鎮上其它的地方跑來跑去,看那些當兵的在屋子裡看書,或者聊天,或者洗衣服。她看到他們打算或正在洗衣服的時候,就會主動要求替人家洗。他們拒絕她的幫助,而她突然變成了一個不矜持的女人,麻利地擼起袖子,跟人家爭奪臉盆。以前她是一個多麼矜持的女人啊,一個標準的小家碧玉。
總之母親那個時期的情況就是那樣,只要是個當兵的,她就跟人家套近乎。我產生了隱隱的恐懼,如果部隊完成了打山洞的任務,然後離開這裡,我的母親張惠將怎麼辦?
真實的情況是,這一天來得比我預想中的要快。我原來以爲,冬天到了,飛快地就要下雪了,下雪之後,他們的工程就要停下,這樣,他們至少要在這裡度過又一個冬天,等到來年春暖花開再開工,然後,直到山洞打完。
母親對他們遲早、註定的離開,肯定也是有一些懼怕的,她只要有時間就跑上街,看看他們是不是還在。
在她的影響下,我也日甚一日地焦灼,並且開始做一個同一場景的夢。在夢裡我看到小賈叔叔站在隊伍前面,身後是一面巨大的白色銀幕,上面空空如也。開始小賈叔叔在打着拍子指揮隊伍唱歌,他們每人都拿着一個小凳子。當我以爲他們唱完歌后會坐下來看電影的時候,忽然銀幕飄起來,飄到空中,像紙片一樣飛走了。接着小賈叔叔轉過身,帶着隊伍走向銀幕飄走的地方。那麼多人,無聲無息地,一眨眼就走出我的視線。天上開始下雪,又是一眨眼,天地之間除了雪,什麼都沒有了。
有時候,在夢裡我甚至能把自己的靈魂和身體分開,身體站在原地,靈魂飄在空中,俯視着滿天滿地白茫茫的大雪,及在大雪裡站着的我。我顯得是那麼小,像一顆紅豆,被老天爺不小心從天上扔下來,扔在雪地裡。
對這個夢我有一個遺憾,那就是我從來都看不到張惠。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在夢裡我只能看到小賈叔叔,那支部隊,還有我。整個夢的顏色很簡單很絢麗,底色是一片耀眼的雪的白,之後就是綠色和紅色。我穿着一件火紅的棉衣。這三種顏色是那麼幹淨,純潔,夢醒之後我總是很失望,我無法在現實裡找到那樣奇異美麗的搭配。
一九七九年冬天,那支部隊是突然離開槐花洲的。他們的離開長久以來都是一個謎,具有很強的保密色彩,很長時間以來我們都不知道他們是爲什麼突然離開的。他們放棄了即將完工的山洞。據說,用不了多久,那條長長的山洞就會洞穿整個玉黃頂山的腹部。
這支部隊的突然消失,就像它的突然來臨一樣,讓槐花洲措手不及。鎮上那些住過兵的人家,陡然都覺得自己家的院子太空闊了。
但是,對於我的母親張惠來說,情況則遠遠不是這樣。她一下子垮掉了。
她在槐花洲的大街小巷裡夢遊一樣地走來走去,拉住她碰見的每一個人,問他們是否知道部隊到哪裡去了,是不是在跟她捉迷藏。被她拉住的那些人都很同情地搖搖頭,掙脫她,走開了。
我經常坐在廂房後窗外面。那個屋子現在重新變成一間廂房,放着亂七八糟的農具和雜物,透過後窗,能看到蜘蛛在上面拖着絲行走。磨盤孤零零地在地中間站着,奶奶還是個小媳婦的時候,天天半夜半夜地推着它幹活,後來小賈叔叔圍着它拉琴和看書。現在它完全成爲一個廢物,上面放着一個破柳條筐,柳條筐裡不久住進一隻叫不出名字的鳥,它從後窗縫隙裡飛進去,臥在那裡生下幾隻蛋,然後飛走了。有一次一隻野貓從門檻下面的門洞裡鑽進去,跳到筐裡,把鳥蛋消滅掉了。
廂房裡光線昏暗,只有門洞裡擠進一小塊亮色。有一天我坐着坐着,忽然看到一個盤子從門洞下面伸進來,裡面盛滿了煮地瓜。我站起來,走到廂房後牆拐角的地方,埋伏下來朝白橋張望。我看到張惠從院子裡走出來,走上白橋。
那天我非常希望神話故事重現:門吱呀一聲推開,走進一個肩扛農具的後生,他疲憊地放下農具,飢腸轆轆地正準備做飯,忽然發現地上那盤熱氣騰騰的煮地瓜。他喜出望外,捧起其中一隻,邊吃邊自言自語——莫非我家來了一位田螺姑娘?
這樣,母親要是再來,發現煮地瓜都被吃光,她會多麼高興啊!
我一直等到黃昏來臨,都沒有人推門進來。就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一隻野貓從門洞裡鑽進來。它在院子裡聞到煮地瓜的香味,像紙片一樣擠進來,弓起腰喘口氣,就開始進攻煮地瓜。幾隻老鼠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也圍過來分食。我以爲它們會打起來,結果卻是相安無事,野貓允許老鼠跟它共享煮地瓜。
這是一個奇怪的事情,野貓和老鼠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裡一直保持和平共處的局面,每次都把盤子裡的煮地瓜消滅得乾乾淨淨。
那個黃昏過後,我懷着複雜的心情回到家裡,母親在等我吃飯,她顯得比前些日子高興了很多,煮地瓜也吃得津津有味。她一直是厭惡吃煮地瓜的。第二天她一早就去門洞那裡收盤子,我比她先到,坐在後窗那裡,看到她把手伸進來,拿走了空盤子。她高興地拎着空盤子穿過白橋。
我覺得那時候母親已經非常不正常了,她高興地拎着空盤子,甚至哼着歌,招招搖搖地從槐花洲街上走過。街上的人們在後面指指點點,有一次一個斜眼婦女故意問她,張醫生,又給解放軍送煮地瓜了?
張惠很愉快地回答,是的!
婦女又問,吃了?
張惠揚揚空盤子,說,全吃了!
婦女在街上朝其她婦女擠眉弄眼。
我對那些婦女懷恨在心,但不知道怎麼辦。楊雪說,那幫土老帽,看我怎麼修理她們。楊雪跟我一起上街,遠遠地跟在張惠後邊。張惠經過斜眼婦女家門口的時候,正趕上斜眼婦女提着一桶豬食出來打算餵豬,她放下豬食桶,湊上去逗弄張惠,送地瓜了?張惠說,是的,她問,還送什麼了?張惠說,沒了,她說,沒送大饅頭?張惠說,什麼大饅頭?她說,又白又軟的大饅頭啊!
張惠笑笑,心情愉快地走了。
楊雪拉着我,走到豬圈邊,抄起勺子舀了一勺豬食,朝斜眼婦女澆過去,說,我看該讓你吃兩口豬食。
張惠保持這種不很正常的精神狀態大約有一個月之久。楊雪潑了斜眼婦女一臉豬食之後,王小雅對我說,林雪,你得想辦法讓張惠正常,她這樣下去,說不定很快就得進精神病院了。
說實話,我也早就不希望母親是一名田螺姑娘了,主要是因爲,我不希望她傻子一樣走在大街上讓那些沒文化的農民恥笑。就連父親林寶山都要遭人恥笑,他們問他說,林寶山,你家地窖裡還有地瓜嗎?
還有爺爺。爺爺鬍子都很長了,有時候坐着小馬紮跟別的老頭在大街上曬太陽,會遇見母親端着地瓜或者拎着空盤子從街上走過,他總是沉默不語。
現在我恨那隻每天都從門洞擠進廂房的野貓,還有廂房裡的幾隻老鼠。它們個個膘肥體壯,老鼠們甚至生了一窩小老鼠,小老鼠也參與到吃地瓜的隊伍中來。我想不久它們也會膘肥體壯,然後再生一窩小老鼠。
我到獸醫站找楊根茂,跟他要滅鼠藥。我說家裡有老鼠。其實我纔不捨得滅掉家裡那隻老鼠呢,我跟它是好朋友,要是沒有它,我會很寂寞的。它很懂事,除了偶爾去吃幾口櫃子裡的餅乾,從不到地窖裡偷食。它去吃餅乾是因爲我有時候好幾天忘記餵它,而且它知道餅乾是我的私人財產。
楊根茂給我一包玉米粒,說上面拌了藥,只要灑在老鼠經常出現的地方就行了。我拿着這包玉米粒,來到廂房後窗外面。後窗上的窗玻璃碎了一塊,我把那包玉米粒扔進去。
第二天,母親從門洞裡抽出盤子,發現地瓜涼冰冰地躺在盤子裡,沒有被吃掉。母親失神地端着這盤涼地瓜回了家。第三天,母親又端着一盤涼地瓜走過大街。斜眼婦女看母親傻呆呆的樣子,沒敢再逗弄她。
母親病了,發燒。我去找王小雅,王小雅跟我回家,熬小米粥給母親喝。她坐在竈旁罵罵咧咧,說母親死心眼。母親喝下一碗小米粥,吃了退燒藥,體溫漸漸降下來。
夜裡我挨着母親,她睡得很沉。這是一九七九年的十二月,這個晚上是繼當年十月母親說小賈叔叔崴腳之後,發生第二個詭秘事件的晚上。當時由於服了感冒藥,她睡得很沉,王小雅離開的時候說,讓她好好睡一覺吧,明天早晨就好了。
我躺在她身邊,跟老鼠說了一會兒話。老鼠蹲在炕下面的地上,憂心忡忡地看着張惠,我對老鼠說,沒事,放心吧,她明天早晨就會好的,快回洞裡睡覺去。
老鼠搖搖頭。我不明白老鼠爲什麼要搖頭,以往我讓它回去睡覺的時候,它總是會乖乖地消失在櫃角,可是這次它遲遲不肯離去。我很困,說,看來你不困,那你自己玩吧,我要睡了。
不知道多久後我醒過來,發現張惠在被窩裡坐着,她說,林雪,我夢見小賈叔叔了。他那裡下暴雪了,跟咱這裡一樣。洞口讓大雪封住了。
是嗎?可是我沒聽見雪花說話的聲音,也許是睡得太沉了吧。我拉開窗簾朝外看看,可是外面只有一片清冷的月光,沒有一絲下雪的跡象。
我回到被窩裡,發現老鼠蹲在地上。我問它,你一直沒去睡嗎?老鼠點點頭。我說,老蹲在這裡,累壞了吧?快去睡吧,你看,我媽媽沒事了。老鼠嗓子裡發出微弱的聲音,我聽清了,它說,外面沒下雪。我說,沒事,我媽媽就是剛纔做夢了,你瞧,她又睡了,可能她剛纔說夢話呢。
老鼠搖搖頭,眼裡流下淚水。我詫異地看着老鼠,自從跟它成爲好朋友,很少見他哭。我說,老鼠,你怎麼了?老鼠不說話,只是流眼淚。
我再次睡過去。睡過去之後,我聽到雪花說話的聲音,像張惠的呼吸和囈語。
第二天早晨醒來之後,我發現身邊沒有了張惠,她躺着的地方一點溫度都沒有。
我害怕了,飛快地坐起來打算穿衣服。穿衣服的時候,我發現脖子上多了什麼東西,低頭一看,是一把紅繩拴着的鑰匙。
我穿好衣服爬下炕,發現老鼠依然在地上蹲着。我蹲下去,問老鼠,我媽媽呢?老鼠搖搖頭。我發現它可能一個夜裡都在流眼淚,地上溼了一片。我說,老鼠,你不冷嗎?它不吭聲,站起來朝外屋走。
老鼠帶我走到竈屋門口,我打開門,看見院子裡到處都是雪。這是一場暴雪,舊藤椅只露出椅背的輪廓,老槐樹上掛滿雪松。我往外邁了一步,頭頂碰到屋檐垂下的冰溜子,它們像一根根瞄準大地的冰箭。
母親呢?大雪裡沒有她的腳印。或許她神秘地消失在家裡,或許她出去了,暴雪埋掉了她的腳印。我回頭問老鼠,我媽媽出去了是嗎?老鼠點點頭。
我轉身回到東屋,打算告訴林寶山,母親不見了。林寶山在睡覺。他整夜睡不着覺,一旦睡着就很沉。我叫了一聲,爸爸,嗓子裡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於是我離開東屋,重新走到門口,對老鼠說,你回去,乖乖地等着我回來,我出去找她。
老鼠點點頭,眼淚嘩嘩地流。
我邁出腿,腿一下子沒到雪裡看不見了。我像在雪裡游泳一樣走出院子,醫院後門開了,我穿過醫院。經過藥房時,一個阿姨叫住我,問,這麼早去哪?你媽媽醒了沒?她今天接我班。我很想告訴她,我媽媽今天接不了她的班,以後可能也永遠都接不了她的班了。但我只是在藥房窗戶外邊站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到了鎮政府家屬院,我敲開楊雪家的門,告訴王小雅,張惠不見了,她肯定去山洞那裡了。
王小雅穿上衣服就帶着我跑出去。她先去獸醫站叫醒楊根茂,讓楊根茂拿着一把鐵鍬在前面開路,我們倆跟在後面,去玉皇頂山。
我終於看到被大雪封住的洞口,像一隻什麼也看不清的巨獸的嘴。楊根茂用鐵鍬一點一點刨出洞口的積雪,露出裡面深井一樣的黑暗。我們走進洞裡。
我二十五歲的母親張惠神色安靜,像童話故事裡的睡美人一樣,躺在山洞裡。
直到現在,我仍然覺得,我經歷中見過的所有死亡,都不如張惠的死亡那麼徹底,純潔,美麗。那是一個命定的、不可抗拒的、終於的、超然物外的美麗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