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生活在一個廣闊的谷底,下面有奇異的花果,嶙峋的怪石,尖尖的山峰,一瀉千里的瀑布,美得像仙境,但娘與族人總喜歡將頭擡起,仰望蒼穹。
他們說外面的世界更美,只是她們這輩子無法走出這山谷了,年少時的我,還體會不到這種悲哀,總覺得山谷其實也很好,爲什麼要到外面去?
我天性好動,娘說我不會爬的時候,那小手小腳已經有力得不行,每天都在那裡蹬,他們老在想爲什麼我手腳蹬不抽筋?
估計蹬得多,我比一般孩子會爬得早,自從我會爬了就不得了,只要一放我在牀,我就從牀頭爬到牀尾,從牀尾爬回牀頭,爬得不亦樂乎,有時繞着圈圈爬,那些人又開始驚訝了,問我娘爲什麼小公主爬了那麼多圈,不累也不暈?娘總是無言以對,只是溫柔地看着我,因爲她都不知道。
轉完圈我就開始爬別的造型,以致我每天的爬行都有一幫人在觀賞,威風得不行,但我娘卻說一出生就是勞碌命,有福不享,天天爬,就不累麼?
也許娘說對了,我這一生就是勞碌命。
我早晚在爬,有一天娘回房發現我不見了,嚇得魂飛魄散,沒想到我竟然沿着牀腳爬下來,娘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那些滿是石頭的地上爬着,白嫩的小手被石頭磨損得流血了,我還在咯咯笑,心疼得娘眼淚都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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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那次是我哥哥替我包紮小手的,我哥哥是楚傲天,也是楚合歡的爹,那會哥哥剛娶了西凌長公主西倩兒,這事爹孃並不知道,要不肯定要將他們活活氣死,而我就更加不知道,那年我纔多大呀!
爲了不讓我爬出去,再傷着手,她們出去的時候,都會將門關上,但她們沒想到我爬窗了,結果她們發現我的時候,我的頭上頂着幾個大包,小手流着血,但卻奮力爬着,還邊爬邊笑,弄得娘擔憂地看着我,以爲我是傻子。
楚寒劍卻欣喜若狂,說我日後一定是練武奇才,這骨頭都不知道什麼做的,這麼小竟然能爬窗了?還有這腦子好使,說不定是驚世之才。
後來天天有人守着我,但沒守幾天,所有人都崩潰了,因爲我沒有一分鐘是閒下來的,一抱着我,我的手就抓他的臉,腳就蹬他的肚子。
但一物降一物,我也有例外,只要我哥哥楚傲天抱着我,我都會很安靜地賴在他的懷中,既不抓臉,也不踢肚子,乖巧得很,所以哥哥回來,所有看護我的丫鬟都會如蒙大赦,包括我的爹孃,只是哥哥一年回來的次數並不多。
我會跑之後,家裡就沒有任何人能看得住我,我從這邊跑到那邊,從地上爬上山峰,然後再從山峰跑下來,爹笑着說每天這樣跑,該吃多少飯?日後哪家少年敢娶?娘卻憐惜地替我擦汗,說怎麼跟哥哥的性子差得那麼遠?
哥哥每次回來,都很溫柔地替我擦乾額頭的汗,然後抱起我,寵溺地喚我野丫頭,他常在我面前彈清心曲,每次彈,整個山谷的女人,都聽得如癡如醉,其中當然包括還沒有懂事的我。
哥哥說我太野,必須自小陶冶性情,所以在我懵懂不知的時候,全族最好的樂師在身旁彈琴吹蕭,最好的畫師在身側從容作畫,最美麗優雅的柳絲姑娘陪伴身側,跟我講禮儀。
小時侯我跑的時候,柳絲總溫柔地牽着我的手,款款地在山谷下散步,白色的衣裙隨風擺動,美得不食人間煙火。
有時柳絲會站在山谷中央,仰起美麗的臉龐,看着遼闊無垠的天幕,眸如秋水,有時會看着山谷的出口,一看就是很久,看得癡癡迷迷,我也跟着看,但天空一碧如洗,除偶爾掠過的飛鳥,我什麼都看不到。
“柳絲,你在看什麼?”
“小公主,你在看什麼?”柳絲低下頭問我,梨窩淺笑。
“我看有沒大雁飛過,我拿石頭將它砸下來。”柳絲聽了花容失色,她告訴我不可殺生,塵世花鳥草木皆有生命。
柳絲是一個很善良的女子,不捨得踐踏一棵草,不忍心摘一朵花,只是我永遠學不了她,每次回谷,走到她的墳前,我都將自己的雙手洗乾淨,因爲我的手沾染了太多血腥。
柳絲終生不嫁,我知道她在看什麼?我也知道她在等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依舊素衣長髮,只是老了容顏,我不忍心,告訴她,哥哥楚傲天已經死了,頤霍是好兒郎,值得託付。
柳絲笑又哭,哭了又笑,如癲狂了一般,她說我此生只想愛他一個男人,頤霍再好,也不是心中所想。
第二天柳絲死了,死前說她這一生只有一個夢想,就是我哥哥有一天能牽着她的手,走出這個山谷,一起看看外面的世界,但哥哥死了,夢破碎了。
她喃喃地說想我哥哥了,她已經好久沒見過他了,她問我,下到陰間,是否還能見到我哥哥?
我還沒有回答,她的手已經無力地垂下,美麗眼睛看着蒼穹,眼角還有未滴落的淚,我抱着她的屍體慟哭。
其實知道哥哥死的那天,我躲在無人的山峰大哭大嚎,整整半個月不肯出來,哭了這兩次之後,我不再哭了,即使被龍七休掉,我也沒有掉一滴眼淚。
躲在深谷的爹孃還不知道哥哥已死,每次我下谷,我都會向他們編織各種各樣的謊言,但每次轉過身,我都難過得很。
哥哥努力陶冶我的性情,想盡辦法讓我變得溫柔有禮,優雅端莊,但楚寒劍卻不同意,一有機會他就帶着我滿山谷跑,天天叫武士在我面前耍劍,試圖讓我耳濡目染,愛上練武,在這兩個人的影響下,我既有溫柔優雅的一面,也有強悍霸道的時候。
我三歲的時候,哥哥將我帶出谷,將我交到既是楚家家臣,又是他的摯友——楚城主楚寒劍的手裡,從此在外人的眼裡,我是楚寒劍的女兒,楚家的大小姐,而我的親爹孃依然生活在涼州某住隱秘的山谷底。
我們的族人曾是最尊貴的族羣——血族,是整個大陸的強者,血族的人身上都會有帶紅色的印記,楚合歡有,那是她盛開在胸口出的紅梅,我哥哥也有,我的在腳底有一紅色彎月,而我的爹孃卻在眸子。
那豔麗的眸子曾是血族最尊貴的標誌,當我們血族還是皇族的時候。但當我們的皇朝覆滅之後,那就是妖魔的標誌,一經發現就會被人屠殺,直至今日,西凌、風國、古夏等國每年還會火祭,祭品就是我們血族的族人。
他們活捉我們血族的人,架在高高的祭臺上,用熊熊烈火將他們活活燒死,祈求天上的神明,永保江山穩固。
我們的皇朝是被秦霖西楚漣冷孤鴻三人聯手攻破,這三人曾經是生死之交,喝血爲盟,他們已經作古,但他們的後人,也就是我們,依然在這個世界上糾纏不清。
哥哥從來沒有愛過什麼葉楚楚,那隻不過他用來拒絕西倩兒的一個藉口,他不想與滅族仇人的後代成親,但偏偏在不知不絕之間淪陷。
我哥哥這一生充滿煎熬與痛楚,只有我最清楚,他曾喝得酩酊大醉的時候問我,知不知道什麼最苦?我搖頭,他說相思最苦,他問我,知不知道,什麼最痛,他說愛不得最痛。
我三歲就跟隨楚寒劍習武,別人也許覺得很艱苦,甚至會委屈得想哭,但我卻愛武成癡,就連扎馬步也覺得特別好玩,我天賦之高,讓楚寒劍驚歎,所以我五歲的時候,拜了天下武功第一的天狂老人爲師,天狂老人一生收了三個徒弟,我、冷凌風、雲清。
我年紀最小,但入門最早,其實也就是比冷凌風拜師早了那麼半個時辰,結果他還得喚我一聲大師姐,即使這小子十分不情願。
我們相識那年,冷凌風十歲,雲清七歲,我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