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法醫一步跨入室內,便看見一個美麗的女子正坐在標準間靠窗的那張牀邊,身上穿着酒店的睡袍,長長的烏髮披散,面色蒼白,雙眼空洞,雙手不安地互相揪着。看見雪陽走回來,她立刻伸出手來,揪住她的衣角,彷彿片刻不能離開雪陽。雪陽坐在她身邊,伸手將她摟緊懷裡,她面色這才稍微紅潤了些微,方纔的慌亂緊張似乎消散了。
多年不見,陸之謠還是那麼美麗,但是現在的她明顯更加脆弱,更加惹人憐惜,就好像精緻易碎的玻璃娃娃般。想來她着實是個苦命的女子,如今的她,怕真的是個孤家寡人了,親人已然死得乾淨,而且各個都死於非命,最悲慘的是,死相都被她親眼目睹了。若不是有眼前這個薛陽陪着她,恐怕她已然無法承受了。現在薛陽就好似陸之謠的懸命之線,若是這根線也斷了……林法醫不敢再想下去。
她靜靜地坐在陸之謠對面的牀邊,輕輕開口道:
“陸之謠,還記得我嗎?我是法醫系的林洛穎啊。”
面前女子聞言怯生生擡眸瞧她,濃密纖長的睫毛微微一顫,空洞的美眸漸漸有了些許神采,波光微漾,似乎是在搜索腦海中的記憶。
林洛穎內心感嘆一聲,即便ptsd發了,這位醫科大學百年無人可比的第一校花依舊美得讓人心驚,比起從前的高冷女王範,如今的她更加讓人抗拒不了。若是從前暗戀於她的那些個男生瞧見這場面,估計現在就得把持不住了。只可惜,那些男生哪裡能與她身邊的薛陽比,她就沒見過這麼完美的人,即便性別相同也能讓所有女人趨之若鶩。
“林…洛穎…”陸之謠彷彿思索般的呢喃呼喚立刻打飛了林法醫腦海裡的胡思亂想,她眼前一亮,說道:
“是我啊,你還記得我嗎?”
“嗯,記得。”陸之謠微微揚起頭,嘴角牽出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容。
林洛穎心中慶幸,自己在大學時代,對這位大美女還是有不少好感的,不像別的女生對她敬而遠之,也算是與她能說得上話的三兩人之一。看來她居然還記得自己,讓林洛穎多少有些受寵若驚。於是,她撿着話頭,說了些大學時代有趣的事情,儘量避開有關親人、屍體這類的話題。
口乾舌燥地說了十多分鐘,陸之謠的雙眼總算不再那麼空洞了,整個人看起來正常了許多,也能時不時和林洛穎搭上兩句話。
與此同時,雪陽忽然對一直傻坐在一旁的王隊長說話了:
“王隊長,我能問問案子的進展嗎?”
王大隊長聞言,有些驚訝地望了一眼雪陽,又瞄了一眼正在聊天的林洛穎和陸之謠,奇怪那二人爲什麼對雪陽的話一點反應都沒有,自顧自地聊天。正在他驚疑不定的時候,雪陽又補充了一句:
“王隊長不必在意太多,直說就好。”
“哦,嗯…”王大隊長心中雖覺有些奇怪,但還是回答了雪陽的疑問:
“目前還沒有太大的進展,按理說,我是不該將案子的情況說給你們聽的,不過既然你問起,我可以簡單說說。我們目前有幾條線索,第一是那座鼎的來源,第二是監控錄像,第三是人際脈絡。依照這三條,目前已經有了比較清晰的目標了。你們不必着急,再等個幾日,應當就會有新的消息。”
“目標人物,是陸之風嗎?”
王大隊長又驚了一跳,心裡想着這人是怎麼知道的,嘴上卻像是沒把門地般說道:
“沒錯,我們就是懷疑他,他沒有不在場證明,而且現在他已經失蹤了,我們正在追查他的下落。”
說完了,王大隊長偏偏腦袋,奇怪,我剛剛是不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他有這種感覺,但他卻沒了記憶。
這一次見面時間並不長,大概二十分鐘後,王大隊長率先提出了要離開,他還有好多事情要忙,不能在這裡久留。林洛穎從善如流地跟着王大隊長出了房門,王大隊長對埋伏在附近的幾名便衣刑警打了個聲招呼,讓他們看好薛陽和陸之謠,便帶着林洛穎出了酒店。
“王隊,你剛纔和薛陽說了什麼啊?”林洛穎忽然問道。
“啊?我說什麼了,我一句話也沒說啊。”王隊長莫名其妙。
“嗯?我明明看到你和她聊了幾句嘛,有什麼不能說的啊。”林洛穎奇怪地問道。
“我確實一句話也沒說啊,你怎麼會看到我和她說話。而且,如果我們說話了,距離那麼近,爲啥你居然不知道我們說了什麼。”
“哈?你不是和雪陽躲在窗邊說的悄悄話嗎?你們聲音那麼輕,又躲那麼遠,我怎麼可能聽得清楚啊。”林洛穎也開始莫名其妙起來。
“你在說什麼啊,我一直坐在你身邊啊。”王隊長簡直一頭霧水,不知道小林法醫在搞什麼鬼。
二人沉默地彼此對視了半晌,然後齊刷刷地回頭看向那家酒店,一股子寒意從脊椎骨冒了上來,讓二人齊刷刷地打了個寒顫。
“我說,我們剛纔問到想問的事情了嗎?”王大隊長有些心虛地問林洛穎。
“如果你沒撒謊的話,大概是什麼都沒問到。”林法醫愣愣地回答。
……
話分兩頭
房間中,雪陽依舊緊緊摟着陸之謠,她剛纔和林洛穎說了一會兒話,這會兒有些累了,疲憊地靠在雪陽懷中。
“謠兒,還好嗎?”
“嗯,就是戲演得有些累。”
“對不起。”雪陽心疼不已。
“爲什麼要對不起,是我想這麼做的。”陸之謠擡起手撫摸她面頰,柔聲說道。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還得從案發當日深夜,二人從公安局出來之後說起。當時陸之謠確實被三尸獻祭的場面嚇到了,也確實誘發了幼年時期的一些恐怖畫面。但是,這麼多年,陸之謠的心理治療並不是白做的,心理醫生給她設下的許多心理禁制和心理暗示都起了作用,五個多小時後,她就擺脫了ptsd的陰影,再加上雪陽一直在她身邊,抱着她,安慰她,給她溫暖的力量和強大的心理支撐,使得陸之謠能夠順利平復內心過度的恐懼。
最關鍵的是,還是雪陽召來了黑子,微調了陸之謠的記憶,現在的陸之謠雖然腦海裡依舊有三尸獻祭的場面,但直面現場的劇烈衝擊感已經消失不見了,就好像她並不是直接發現了現場,而是通過第三方介質,比如照片知道的事實,比之前那樣的情況要讓人好受得多。不是雪陽不想讓陸之謠忘掉那些讓人恐懼的記憶,這是陸之謠自己要求的,在看到黑子來到之後,她就明白雪陽要做什麼了。但即便害怕得渾身顫抖,她依舊希望雪陽不要讓她忘記那個畫面。她說:忘記,遠比接受來得輕鬆。但我必須去接受,如此我才能真正強大起來。
雪陽明白她的心思,也按照她的要求做了。
整整四十八個小時,陸之謠未曾閤眼,每當閤眼,那可怖的畫面就會在眼前閃現,她就這樣坐在牀上,一坐到天亮,再從天亮坐到天黑。無數次閉眼睜眼,無數次在腦海裡過濾那個畫面。直到畫畫水平極差的她都能把那畫面給完美復刻下來的地步,她突然發現自己居然不再害怕了。她如今的心態,就好像無數次重複同一臺手術的新晉醫生,每當想起那畫面,腦子裡出現的居然是纖毫畢現的細節,彷彿重複無數次的剖開胸腔的手術刀路線,讓她不再害怕,只剩下習慣。
今天林洛穎的到來,提醒了陸之謠一件事。她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她還是一個讀了八年醫科的醫生,是解剖過無數屍體的人,是見過無數死人的人,是見慣生死兩茫茫的人,是遊走在陰陽邊界的異人。她陸之謠,自從與雪陽相逢之後,將自己的位置擺得太低了,以至於失去了許多自己應該有的自信和自我認知。她太過依賴雪陽,太過放縱自己,以至於她忘記了作爲一名熟知法醫知識的醫生的職業態度。
無論死者是否是自己的親人,死相是否可怖。在經過最初的衝擊之後,陸之謠最需要做的,是發揮自己的特長,從屍體上的線索,找出殺死他們的真兇。這纔是她爲人親侄最該做的事情,也是最能讓自己釋懷放下的方式。
雪陽沒日沒夜地陪在她身邊,她自己倒沒什麼,因爲她本就不需要睡眠和進食,但這兩日她過得比陸之謠還要煎熬,擔憂、自責和無盡的心疼折磨得向來不食人間煙火的她也面露倦容。但在看到陸之謠能自己克服過來之後,她才發自內心地鬆了口氣,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心底由衷地升起一股欣慰的情緒,她的謠兒果真非凡人也。
所以,兩夜未曾閤眼的陸之謠雖然非常疲憊,依舊打起精神來,配合雪陽演了一齣戲,也就是將來訪的王大隊長和林法醫分開談話,以精神干擾誘導出她們的想要知道的信息。其實精神干擾是躲在牀底下的黑子乾的,在四人說話的時候,王隊長和林法醫的腦海裡的記憶就被黑子閱讀了,在精神干擾下,王隊長和林法醫都出現了一定程度的幻覺,偏偏他們自己不自知。
黑子從牀底下竄了出來,伸了個懶腰,坐在牀邊的地面上,開口說道:
“啓稟主公、主母,警方目前還未掌握陸之風的動向,驗屍的結果也與之前我們潛入法醫中心得知的完全相同。他們的記憶不能給我們提供更多的線索。”
“無妨,孤剛剛下了令,雪跡上下現在都在尋找陸之風的蹤跡。”雪陽回道。
“主公,這陸之風真的就是兇手嗎?”黑子問道。
“孤也並不確定,但他的嫌疑無疑是最大的。警方說的沒錯,他現在失蹤,非常蹊蹺,肯定與本案有關。”
“可是主公,虎毒不食子,反過來也是如此,有哪家的孩子能對父母下狠手,更何況是如此冷靜又殘忍地將人…”黑子說到這裡頓了頓,瞄了一眼陸之謠,沒再說下去。
雪陽接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目前也只是存疑,尚不能完全確定。”她看向陸之謠,又問道:
“謠兒,你這位大堂哥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與他並不相熟,他自幼看我不順眼,從不與我說話。他性格比較內向,並沒有多少朋友,總愛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我印象很深的是,曾經有一次,我看到他拿着一把尖剪刀,抓着鄰居家養的貓,不知在做什麼。後來鄰居家的貓就不見了。我想...他或許有虐待動物的傾向。但我覺得,他總不至於如此殘忍地殺死自己的父親和繼母繼妹……不過,唉,人心難測,我也不清楚。”
黑子聞言,炸了毛,渾身毛髮聳動了一圈,這才急忙用舌頭給自己順毛。
“也並非不可能,如果他入了魔,那麼可能性就非常大了。”雪陽說道。
“入魔?”陸之謠驚訝地問道。
“是,還記得我曾經跟你提起過的人類入魔的情況嗎?世上大多數魔是靈能體墮魔而來的,只有極少一部分是一般生命體墮魔而來。人類墮魔後比靈能體墮魔的危害更大,要麼就不墮魔,一墮魔就一定是玄級或以上的魔級。他們狡詐又殘忍,保留高靈智,嗜血又瘋狂。”
雪陽感受到陸之謠攥着她衣服的手又有些發抖,便不再說下去,再次習慣性地將自己的神力渡給她,安撫她的情緒。
過了一會兒,陸之謠忽然說道:
“雪陽,帶我去殯儀館的殮屍房,我想親自看看…叔叔他們的屍體。”
“什麼?你說真的嗎?”雪陽驚道。
“嗯,我總覺得,在我第一次發現現場的時候,我好像遺漏了什麼。”陸之謠的眼神漸漸變得堅定,
“我不能錯過他們留給這世界最後的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