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裡面也是剛知道,二營的防線昨天下午被日軍打開了個口子,丁三待着的那個營是三營,這樣一來,整個三營的側面就不穩了。大家這才醒過來,爲啥日軍要派個查線兵在火線上搗鼓了,敢情好,三營是整個防區最突出的一個營了。團裡也急了眼,把團指和教導隊都拉出來填上去了,但口子還是沒堵上,最後沒法子,只能到三營來借人,要求三營無論如何都得抽個連出來。官大一級壓死人,營裡也沒轍,全營上下也實在沒個囫圇連了,只好挨個折騰,找陳連長和一連的孫連長想轍。
三營勉強抽出七十多個爺們到教導隊,點名的時候大家都打鼓,這個可是敢死隊的活兒,上下都知道,有死沒活的路子。
丁三的名字最後一個被唸到,心裡罵:“媽個■,這下完蛋操了。”抽到的人立馬就帶走。丁三排裡抽出來四個人,除了他之外,還有陳四海一腦門子汗也站在隊伍裡,兩人相視愣了一會兒。∏米∏花∏在∏線∏書∏庫∏?htt
團裡打算把教導隊半上午的就拉上去,全隊小兩百人的樣子,幾乎是半個營了。每人都補足了五枚手榴彈,此外身上能塞的地都塞足了子彈,在個小場院裡列着隊。
教導隊由副團長陳鋒帶着,衝東北邊齊齊地半跪下,帽子都摘了,個個都是剛剃完頭不久的青皮腦袋。
陳鋒端碗酒一仰脖子幹了,碗遞給勤務兵,“兄弟們,小日本把二營的防區撕了個口子,我們要去把口子給填了。沒別的廢話,兄弟們看着我是咋整的,我陳鋒怎麼玩命,你們要還有卵子,就媽的給我一個樣玩命。”
然後陳鋒停了一下,鐵青個臉,目光像刀子一樣掃過場院裡的兩百多爺們。
“這會兒想走的,拔腳就能走,是個人就怕死,沒啥丟臉的,但不想走的,就跟我上去,也讓小日本看看,咱中國爺們是怎麼日他們的。等到陣地上,別磨磨嘰嘰,有他媽想貓個地躲子彈的,他媽的,我陳鋒要是讓他活着下來,我跟他姓。”
全隊上下充滿着肅殺的氣氛,大夥身上的血性也都上來了,殺氣騰騰的。
“兄弟們,想不想給咱爹媽長臉?”
“想。”大家齊刷刷地喊。
喊聲地動山搖。
全團幾乎把能調動的炮火都折騰到這兒,這邊電話一搖,沒一會兒,團裡的火炮就響了起來,對面蛇形的日軍陣地火光煙塵連成一片。
陳鋒平端着步槍,頭也不回地喊了句:“爺們,該我們給中國人長臉的時候了。”
炮火只持續了十分鐘,不是不想接着拿炮彈砸,是炮彈實在不夠了。曹過是陳鋒的勤務兵,本來打槍什麼的底子就差,膽子也小,不想上,被陳鋒眼睛一瞪,話到嘴邊給嚇回去了。全隊上下趴在一個幹了的河溝裡,陳鋒舉着望遠鏡對着日軍陣地看。炮擊停止前幾分鐘,陳鋒把望遠鏡遞給曹過,手一揮,兩百多條漢子無聲地掩殺過去。
曹過跟着陳鋒後面呼哧呼哧地跑,斜挎着的牛皮公事包不停地打着屁股,腦門子全是汗。陳鋒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勤務兵,心裡罵着:“這個■蛋。”幾步走過去,拽着曹過往前衝。
這時距離日軍陣地已經很近,炮擊也停了,陳鋒示意機槍支起來,其他的人都跟着拽出手榴彈候着。對面的日軍也終於從炮擊中醒過神來,嘰裡呱啦地怪叫。等發現陳鋒的人衝得近了,一陣排槍噼裡啪啦地打過來。
陳鋒這會兒也顧不上這麼多了,端起槍,準星罩上一個舉着指揮刀的日軍摟了一槍,可沒打準:“操,掛着刺刀準頭就是差。”陳鋒心裡罵,重新拉了下大栓,把準星壓了點再補一槍。對面的指揮刀脖子一仰栽不見了,幾乎同時一發子彈划着哨音,從陳鋒邊上擦過去。陳鋒一激靈,往邊上一歪,順着勁趴到一個土坷垃後面。看來被人盯上了,陳鋒並不慌,扭頭一看,曹過正嚇得抱腦袋蹲地上呢。陳鋒看着就氣不打一處來,抄起槍跑過去,一腳踢他腦袋上。
“他媽的,你倒是放槍啊!”陳鋒最見不得這號■蛋的。曹過被一腳踢了,就跟着也放了幾槍。
陳鋒看到自己的部下被散佈着壓制在一個小坡邊上,心裡那個急啊,正好看見丁三,這個老兵油子陳鋒認識。陳鋒手一指:“你帶幾個人從那邊衝過去,看見那樹沒有,從那兒朝小鬼子放槍。”
丁三知道這不是什麼好活兒,但連個啵也沒打,抓起曹過又帶了幾個人就玩命朝陳鋒說的地方跑。子彈不長眼睛地在身前身後飛,丁三腦子一片空白地拽着曹過。轟的一聲響,好像炸雷在耳朵邊上砸過來一樣,這聲沒跑了,是小鬼子的迫擊炮。丁三什麼也顧不上了,腳步亂得恨不得左腳踩右腳,但手上感覺一沉,一扭頭,一枚彈片釘在曹過腦門上,灼熱的彈片在皮肉上滋滋地烤出煙來。丁三把曹過眼睛一翻,人是沒救了,屍體等打完了仗再搬吧,自己有沒有腦袋活到明天還是個話。他把曹過身上的彈藥摘了掛在自己腰上。
這麼一耽擱,其他的幾個兵已經跑到了,丁三反而慢了一步,喘着氣說:“哥幾個,認得當官的嗎,拿指揮刀的,槍上掛小旗子的先打。”其他的人不是原來教導隊的就是新補充的老兵油子,大家心裡也都有數,舉着槍就摟火。
丁三覺得肺好像都跑裂了,像個破風箱一樣,眼睛冒着星外帶着手也抖,五發子彈一根毛也沒撈着,心裡罵着又頂上一梭子。這次準頭湊合,準星套上一個槍上掛小旗子的日本兵,這邊指頭一摟,那邊一個狗舔屎,倒在地上。
這邊打着槍,火力馬上被吸引過去一部分。陳鋒眼裡着急,腦子並不亂,像個瘋子似的毫不懼死地在彈雨中來回奔跑,把人從地上拽起來,喊着大夥往前衝。教導隊三隊隊長李寒東也被火力壓在那兒了,心裡那個急啊,乘着空當往日軍的陣地上放槍。三隊前出得最靠前,傷亡也最大,隊裡的老兵陳平跟着另一個老兵後面距離日軍陣地最近。
三隊的兄弟死傷了這麼多,陳平也急眼了,他腰上也被子彈咬了一口,撕開個口子,血汩汩地涌。再衝不上去三隊的兄弟死傷就更大了,陳平合計着,反正自個這傷有的活沒的活也是個沒譜的事情,他把步槍一扔,說:“把你的手榴彈給我。”說完了就把那個老兵身上的手榴彈拽過來兩顆,又把自己腰後的手榴彈捆在胸前,弦繞在一起。
陳平連扔兩顆在日軍陣地前面,騰起來煙塵的當兒,緊着朝日軍陣地上跑,快跑到的時候,日軍發現了,子彈潑水一樣打,陳平身上又中了幾槍,但還是拉響了弦,撲到日軍陣地上,一聲巨響,抱着一個鬼子兵同歸於盡了。
這邊陳鋒也帶着人衝得越來越近,不停有人被打倒,見着自己的弟兄倒在地上,個個也都紅了眼,覺得命不命的都不算什麼。陳鋒步槍膛裡的子彈打光了,也來不及掏彈梭子往裡面頂,直接端着刺刀就撲上去了。有個長條子臉的小鬼子手一擡,刺刀斜斜地劈過來,陳鋒步槍一橫,再往外一掛把他步槍給扣住了,順着勁刺刀捅進他的肋部。長條臉吃疼,撒手鬆了步槍,因爲疼痛,面孔皺成一團,手抓着陳鋒的步槍跪着倒在地上。刺刀被肋骨夾得很緊,再加上槍被日本兵拽着,陳鋒只好也撒手,從身後拽出短槍,掰了機頭衝着刀條臉補了一槍。
陳鋒拿手槍朝陣地上的鬼子射擊,膛裡七發子彈好像是一眨眼就出去了,可好像一個也沒幹着,陳鋒想着,這雞八破擼子,除了自盡之外真他媽沒別的用。陳鋒一邊朝陣地上的日軍打槍,偷眼看着自己的人也衝上來幾十號了。地上一片凌亂,陳鋒踩着日軍的屍體帶着人朝陣地另一側抄過去,順手從地上拽了把工兵鍬。整個日軍的工事是個之字形,陳鋒只是端了它一側,現在必須趁着日軍沒有組織起反衝鋒,把那邊的工事也一鍋燴了。
陳鋒這才發現自己身上已經沒了手榴彈,只好在日軍屍體上找,摸出三顆,一看上面戳着籤,奉天兵工廠,他媽的,漢奸造的,正好送你們家主子。陳鋒心裡罵,手上可不亂,兩三下跟手底下的人交代清楚,手榴彈就扔了過去,趁着勁陳鋒領着人撲到之字形工事的拐角的另一側。
一個矮胖體形的鬼子剛纔被手榴彈震暈了,現在緩過勁搖晃着從地上爬起來,刺刀斜挑着往陳鋒身上扎。陳鋒閃身避開,手抓着槍管,另一隻手舉着工兵鍬就劈在矮胖鬼子的臉上。那個日本兵的腦袋就像被切開的西瓜一樣,咔嚓一聲,腦漿像西瓜汁水似的流出來。
陳鋒手底下的兵個個都不顧子彈橫飛地往前衝,李寒東衝在最前面,手上拽着從日軍陣地剛繳來的歪把子橫着就掃,槍管被打得快紅了,把日軍的火力壓制了不少。陳鋒想,李寒冬以前是二隊隊副的時候就是個玩命的主,這次也不含糊啊。
這時一聲劇烈的悶響,氣浪把陳鋒帽子都給吹飛了,震動帶着人抖起來,陳鋒感覺胃裡一陣痙攣,溝沿的土直往下掉,卻聽不到任何聲音。陳鋒知道耳朵被震得聽不見了,這時補充進教導隊的二營三連連長黃陽東指着一個地方,嘴巴大張着讓陳鋒看。
陳鋒一扭臉,剛纔李寒東趴着的地方只剩了個坑,周圍散佈着血肉模糊的身體軀幹。陳鋒喉嚨一緊,心裡說,李寒東,你真是條血性漢子。
日軍被攻破一角之後,火力弱了很多,剛纔被壓制住的教導隊的弟兄在陳鋒帶着人死磕的時候,也衝上來好多。整個陣地兩軍青灰色和灰黃色軍服扭打在一起,子彈拼光了,誰也來不及換梭子,大刀和刺刀,鐵鍬和手榴彈倒成了有效的武器。兩種不同語言的喊殺聲、咒罵聲混在一起。
丁三和那幾個兵也衝上來了,黃陽東看見丁三,冷不丁來了句:“小樣,你還活着呢?”
陳鋒不知不覺的,聽力恢復了很多,陣地上慢慢地也靜下來了。最後幾個日本兵被丁三帶着兄弟幾個拿槍指着,蹲在那兒。
陳鋒走過去,照着個胖臉就踢了一腳:“他媽的,還跟老子這裝呢?”
邊上都在嚷嚷着要殺了這幾個小鬼子,給死了的兄弟祭拜,黃陽東從那邊跑過來,連立正都來不及,很着急的樣子對陳鋒說:“團長,要壞事。”
陳鋒聽着心裡一緊,忙着問:“怎麼回事?”
黃陽東在日本的軍校喝過墨水,認識洋字碼,他拿着在陣地上找到的日軍作戰地圖和作戰命令跟陳鋒說:“團長,小鬼子這個作戰計劃上寫了,他們要抄到咱們團後面去,這個陣地昨天被打下來,整了半天,其實是佯攻。”
陳鋒也在琢磨,原來想着陣地上日軍應該不少,可今天一打,怎麼打下來也沒太費勁。他叫過來一個山東兵,打發他把繳獲的作戰命令和地圖送到團部去。
一扭臉就到了正午,團裡的參謀聞天海帶着人上來送飯。大老遠的就跟陳鋒點頭哈腰。陳鋒其實挺煩這個人,聞天海在團裡專愛挑撥離間。親君子,遠小人,這道理陳鋒還是知道的。但應酬歸應酬,還是客氣地和聞天海打招呼。
“我操,陳副團長,這次你可露臉了啊。”
“哈哈,都是兄弟們賣命打下來的,我陳鋒可不貪功啊。”
聞天海從兜裡掏哈德門,敬了陳鋒一根,兩個人點上煙在陣地上說話。“我上午讓人送過去的作戰地圖和作戰計劃你看了嗎?”
“我就看了一眼,潘團長跟上頭說了,正琢磨着把防區往後拉呢。”
陳鋒在心裡罵,一寸江山一寸血,什麼時候能把小日本攆出去啊。兩個人扯着閒篇,陳鋒其實不怎麼愛答理他,但人家跟他說話,他又不好意思不理,所以兩個人就有一句沒一句地扯淡。陳鋒安排着人把陣亡的弟兄都擡了,清點戰場和繳獲,把俘虜押着送後面,一清理髮現,兩百多爺們傷亡了七十多,日軍也被打死三四十號,其他的都逃了。
陳鋒看兄弟們基本都吃上了,就走過去也盛了碗紅薯米飯,聞天海嫌這飯難吃,想着還是回團部吃吧,就沒動彈,讓勤務兵拿過來瓶酒,兩個人沒菜乾喝。
陳鋒三口兩口吃完了,上午打仗肚子餓,感覺沒吃飽,再走過去,盆裡已經沒多少飯了,想着兄弟們都肚裡餓,就沒再續一碗,一摸兜,掏根菸自顧自地點上了。聞天海心裡罵着,尷尬地自己摸根菸在邊上蹲着。
丁三過來盛飯,盆裡已經光了,見他嘴上罵着娘,陳鋒就招呼他過來。
“小樣,剛纔槍打得挺準啊。”
“長官,是你指揮得好,小三就是瞎整。”
“哈哈,狗屁扯,兄弟們玩命,我就不信小日本還能他媽蹦多長時間,你挺面熟,是老兵油子吧。”
“報告長官,我是三營的,我叫丁三。”
“你別立正,稍息吧,大家就是嘮嗑玩兒。你老家哪兒的?聽口音東北的吧。”
“長官猜得真準,我老家是瀋陽的。”
“哦,我是保定的,弟兄們好好打,早晚打回你們老家去。”
丁三聽了陳鋒的話,血一下就熱了,兩個人此刻都沒想到彼此會在以後的日子裡結了生死的交情。
聞天海見陳鋒不答理他,自己也覺得沒趣,就默默地抽菸,心裡盤算着這仗完了,什麼時候調動到別的團升一級。最好是到師部去,這樣離火線就遠了,這年頭,子彈可不長眼睛。聞天海心裡覺着,日本確實很強大,國軍能不能打得贏真是沒準,自己的小命賣在這兒就有點不值得了。什麼國家不國家的,完蛋操,只要吃香的喝辣的,誰當主子不是個當。
三個人正說着話,陳鋒神色一緊,兩手突然把聞天海、丁三拉着往邊上拖,嘴上罵着:“操他媽的小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