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升高了,陽光灑下來,先是照在育嬰堂的磚瓦頂上,然後照到百葉窗,慢慢下移,照亮了懷抱聖嬰的聖母瑪利亞大石像。☆→,在關閉的褐色大門旁,有一個小壁龕嵌進牆中,龕中有一塊木擱板,板上放着一隻籃子。
陳文強停下了筷子,他看見一個女人抱着一個小包,走近木擱板,很平靜地象是在稱蔬菜一樣,把小包放進籃子裡,然後伸手拉了拉旁邊的鈴繩。
鈴聲在牆內響了起來,那個女人也快步走開,看上去她並不窮,腳上是新的便鞋,大襟衣也沒有褪色。女人沒有回頭,一直走到廣場那頭,就要轉進一條弄堂時,她才停下腳下,回頭望着着。
壁龕的木擱板移動了,象舞臺上的佈景轉到了育嬰堂裡面,另一隻空籃子放在另一塊擱塊上轉了出來。
陳文強輕輕吐出一口氣,那個婦人就這樣把自己的孩子拋棄了。育嬰堂,還有孩子自己,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她)來自哪裡。
阿貓也認出了對面坐着的陳文強,那個用碗打中他的頭,卻沒有送他去巡捕房,還給了他錢的男人。驚奇、詫異的眼神不時瞟向陳文強,直到兩人目光在偶然間對上,陳文強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伸出手指點了點他。
…………
有所悟,有所得,都是心理活動,外人難以知曉。陳文強是否把自己的夢想與時代,與國家、民族的命運聯繫到一起,是否能爆發出更大的熱情,積極地去參與其中?
重新檢視自己的夢想實現的可能,並審視自己目前所走的路的偏差,陳文強發現自己雖然有些保守,但總的路線卻並沒有太錯。之前的一些設想和說辭,如果說是狡辯或敷衍的話,以後用加倍的努力去做、去實現,未嘗不是一條可行的道路。
就象現在,打擊黑惡,擴張勢力,開辦實業,賺錢立基,固然沒有那些革命者熱血,但空中樓閣是不存在的,幹什麼事情光空喊是沒用的。當然,宣傳鼓動,開啓民智,擴大影響,陳文強是大力支持的。工作有很多種,並不一定每項都要參與其中,主要還是看個人擅長什麼。
雷打不動的每月三千元,對於鄒容等人在東京開辦的《二十世紀之中國》,難道不是持續不斷的強大助力?在上海灘黑*白兩道勢力的逐漸強大,難道不會爲革命者提供庇護和方便……
走到窗前,陳文強望着樓下小操場上護廠隊在鍛鍊身體,也可以說是演練武藝。新來的阿貓自然接觸不到核心機密,也加入不了核心隊伍,暫時扔到護廠隊,陳文強也想多觀察一下這少年的心性品質。
對於新來的少年,護廠隊的大漢們並沒有放在眼裡,在沙坑裡扭打摔跤,嘻嘻哈哈地便將阿貓輕鬆撂倒。可阿貓卻並不服輸,挨個地去比試,左一個跟斗,右一個跟斗,卻不叫痛,骨碌爬起來,再上。
淡淡的女人香氣在身旁襲來,綵鳳走過來看着窗外,半晌撇了撇嘴,“打不過還上,不長記性。”
陳文強淡淡一笑,說道:“這倒是個勁兒,我看不錯。”
“他不會再偷,或是搶東西了吧?”綵鳳顯然還對之前的事情有些耿耿於懷,“廠裡可都是女工,讓他在護廠隊,合適嗎?”
“沒問題的。”陳文強寬慰道:“以前是爲了不餓肚子,情有可原。再說,我看人什麼時候出過錯?”
綵鳳沉默了一下,又有些不解地問道:“你缺錢嗎?怎麼要增資擴股,把錢讓別人賺?”
陳文強沉吟了一下,從窗外收回目光,望着綵鳳說道:“人脈,咱們缺的是這個。把一些有實力、名望的人吸引過來,利益相關,他們自然會爲工廠企業遮風擋雨,經營纔會更穩當。比如南通張謇,在地方、朝廷都是能說得上話的人物,與他合作,購買他所開公司的棉紗和食鹽,就算價格高一些,由他的輪船公司運輸,在途中的花費卻要少。而且,與他拉上關係,很多事情都會辦得順遂。”
很少有人簡單地把張謇稱爲“商人”,他似官而非官,似商而非商,既無大權,也無鉅富,但政治和社會聲望極高,所以被稱爲“紳商”。他一生創辦了二十多個企業、三百多所學校;他獨立開闢了無數新路,做了三十年的開路先鋒,養活了幾萬人,造福於一方,而影響及於全國。雖然最後以失敗的英雄落幕,仍可稱之爲偉大。
而與張謇相識,卻是陳文強在大阪博覽會的重大收穫之一。發展民族工業需要科學技術,張謇作爲舊教育的知名人才,能意識到這一點,並身體力行地去參觀學習,務實的態度和作風是非常難得的。而陳文強對於科學技術的理解,顯然比同時代的人更加深透。所以,儘管兩個人一個新,一箇舊,但從初識到相談甚歡,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藉着工廠企業的一一建成投產,藉着屢獲國際專利的聲名鵲起,陳文強開始了在工商業的橫向聯繫。虞洽卿的通惠銀號,祝蘭舫的輪船公司,五金業的朱葆三等等,這使得陳文強在上海灘的人脈大大拓寬,對經營的穩定和發展有着十分重大的作用。
“要是與你出洋的事情聯繫起來,這些舉動很令人不安。”綵鳳沒說得太透,但陳文強聽得明白,他的安排和鋪墊,說得不好聽的話,倒有安排後事的嫌疑。
關切和擔心讓陳文強很感動,他看着打扮越來越接近自己審美觀點的綵鳳,笑着寬慰道:“到南洋也叫出洋?都是亞洲,轉一圈就回來,花不了多長時間。”
綵鳳輕輕咬了下嘴脣,試探着說道:“要不要帶個丫頭,保鏢粗手笨腳的,恐怕照顧不好你吧?”
陳文強猶豫了一下,他聽出了綵鳳的心思,有些爲難,猶豫着說道:“怕是不太方便吧?嗯,這個再說,過了十一月份才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