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巧舌如簧,遊說

“美國人博大、純樸,但不深沉;英國人深沉、純樸,卻不博大;德國人博大、深沉,而不純樸;法國人沒有德國人天然的深沉,不如美國人心胸博大和英國人心地純樸,卻擁有這三個民族所缺乏的靈敏……”

“中國人呢?”

“中國人全面具備了這四種優秀的精神特質。也正因如此,中國人給人留下的總體印象是溫良,那種難以言表的溫良。”

“溫良受欺啊!涉及到利益,純樸也可以排除在外了。我倒是有一些洋人朋友,但能知心相交的,只有一個,一個有些傻、有些呆的美國佬。”

“純樸在你身上也沒有絲毫體現,深沉有,博大嘛,還未看出。”

“時間還長着呢,辜先生可以慢慢看。”陳文強笑着舉起了酒杯,“個人的性格和本質在對外的表現上也因人而異,就象我看辜先生,現在和將來,得出的結論肯定也是不同。再如先生,西人視爲天才,國人則視爲怪物。”

“你也是一怪物。”辜鴻銘舉了舉杯,喝了一口,用審視的目光打量着陳文強,幽然說道:“未聞遊學,未得學歷,卻精於西方科技,甚至超越之。崛起不過數年,已是朝野中外皆聞。不管是洋人,還是國內工商人士,甚至是官僚政客,你皆能遊刃有餘、左右逢源。試問,你豈不是比我還要象怪物?”

“呵呵,怪物就怪物,又有何妨?”陳文強笑得暢快,“其實我看先生,就是一天生叛逆,刻意追求與衆不同。大凡別人贊成的,你就反對;別人崇拜的,你就蔑視。因爲先生才智出衆,凡事都能讜言高論,自圓其說,也就決不會穿幫出醜。”

辜鴻銘眯了眯眼睛。看着陳文強似笑非笑的神情,也笑道:“識人到如此程度,也難怪你無往而不利了。實幹家琢磨的是事,縱橫家琢磨的是人。你既能實幹,又能縱橫,果然非是常人。”

“不,我就是正常人。”陳文強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調侃道:“這裡可沒有毛病,不是精神病。更不是瘋子。”

“那我也是常人,何來怪物一說?”辜鴻銘大笑。

辜鴻銘怪誕不經的言行實在太離譜,桀驁不馴的態度實在太刺目。他對玩弄以詭辯與謬論“震驚白種或黃種庸人”的遊戲樂此不疲,歐洲人能夠欣賞他大言不慚、狂狷不遜、立異爲高的表演。而中國人則全然不懂得該如何欣賞其中的妙趣,中國人的文化土壤也從來就不肯容納異端和叛逆。

陳文強看起來卻象萬金油,似乎不管派系,不管種族,都能與之融洽相處。但在骨子裡。他卻有着辜鴻銘顯露於外的桀驁。

而且,陳文強之所以能夠幹得風生水起。正因爲他不僅琢磨事,更有琢磨人的本能。而中國社會恰恰就是這樣,琢磨事的人最終往往被琢磨人的人給琢磨了,琢磨人的人終將成爲最後的贏家,因爲他在琢磨你。

公事酒桌聊,中國的傳統。陳文強與辜鴻銘算是說得比較投機,也都知道吃飯喝酒並不是主題。

“這條件——”辜鴻銘只粗粗看過陳文強帶來的文件,便搖頭不止。

“可商談,但讓步不會太大。”陳文強不以爲意地說道:“粵漢鐵路本不在我的計劃之內,既然總督大人有意由我接手。若不將種種困難盡陳,待到修築之時,種種延誤,種種糜費,如何說清?再者,如果總督大人不全力支持,我也不會接這燙手山芋。這其中情弊,我不說辜先生也清楚,牽扯到這鐵路利益的三省官紳有多少,其中是立憲派的又有多少?”

辜鴻銘依舊搖頭,好半晌才嘆了口氣,問道:“非要如此?”

“非如此不能按期修成。”陳文強很篤定地點了點頭,說道:“粵漢鐵路若修成,便與蘆漢鐵路共同貫通南北,又有長江水路東西通暢,兩湖地區最是受益,經濟騰飛指日可待。這一點,總督大人及先生,應該看得通透。”

“粵漢鐵路是幹路之樞紐,枝路之始基,而中國大利之萃,這是確定無疑的。”辜鴻銘沉吟了一下,斷然道:“好,那我便去向總督大人說項,力促此事成就。但商談須是雙方各有退讓,陳先生也要有所準備。”

“那就請辜先生教我。”陳文強自然知道自己有要求,張之洞肯定也有條件,只可惜不知道他的底線,所以纔要先打通辜鴻銘這一關。

“總督大人慾將工藝學堂辦成一所高等學堂,使所出學生能製造各種實用新式機器,可惜師資力量不敷……”

“總督大人慾辦水電公司,卻既無經驗,亦無相關人才,又不肯交與洋商……”

陳文強一一聽着,估算着,衡量着,待辜鴻銘說完,想了一會兒,用力點了點頭,“若只這兩項的話,我願與粵漢鐵路一起接手承辦。”

“那一千萬兩銀子——”辜鴻銘笑着說道:“陳先生可向我交個底兒,我必爲你爭取,只多不少。”

陳文強嘿嘿一笑,緩緩伸出了一個巴掌。

……..

清末有三屠,人屠袁世凱,財屠張之洞,官屠岑春煊。

所謂財屠,就是說張之洞好搞大工程,能糟蹋錢、浪費錢的意思。但張之洞以一介書生,在搞工業發展和科學技術發展問題上大筆花錢,且花過不應花的錢,或者是冤狂錢,那可以說是一定的。在當年閉塞的中國,誰見過,誰又懂得呢?

可要按張之洞當時所掌握的財權,如果他想貪污,想受賄,那真能大大發財。而且,以他的聲勢和實權,包括兵權,誰敢管,誰又管得了?這樣的封疆大吏,連朝廷也得有所顧忌呢。

可張之洞“屠財”並不“圖財”。也就是說。他不是往自己腰包裡裝,他不貪污。他爲湖廣積攢了數千萬的家底,甚至在後來成爲武昌起義成功的物質基礎,可在其死後,“家無一錢,惟圖書數萬卷”。一代大吏。在晚清的一潭爛泥裡,能如此,實不易。

至於說魄力和手腕,能做到張之洞這樣的地位,又豈能沒有?修鐵路、辦鐵廠煤礦、造槍炮子彈、辦官錢局、辦造幣局、辦工廠、辦學校等等,沒有魄力豈能幹成?他還曾對官員下令,凡是收“到任禮、壽禮各目及門包小費”,“一律裁革永禁”,那也是非常嚴厲的。

而粵漢鐵路確實是張之洞的一個心病。早日看到鋼鐵巨龍奔馳於洞庭湖濱、五嶺山麓更是他的一個心願。

在辜鴻銘的幫腔說項下,在粵漢鐵路的計劃工期誘惑下,在反覆權衡了利弊之後,張之洞與陳文強進行了面對面的商談。一項項條件在妥協中達成,一個個細節在磋商中確定。最後——

“蘆漢鐵路修了八年,粵漢鐵路與之彷彿,七年不能令人滿意,本部堂要你最快的工期。”

面對着張之洞咄咄的目光。陳文強微微一笑,說道:“蘆漢鐵路是修了八年。里程與粵漢鐵路也相差不多,但蘆漢鐵路是什麼質量?比利時公司爲了加速工程進度,節省費用、偷工減料,造成鐵路質量極低。比如黃河大橋——”

停頓了一下,陳文強臉色慢慢轉爲鄭重,沉聲說道:“五年。或者更短,但我現在只能向大人保證這個工期。”

張之洞緩緩吐出一口長氣,垂下眼瞼沉默半晌,猛地一拍桌子,“好。若能五年修成,本部堂便全力支持你。得罪官紳?嘿嘿,你都不怕,本部堂又何懼之有?本部堂已經七十有奇,若能在有生之年見到粵漢鐵路修成,餘願已足。”

“文強殫心竭慮,也必達成總督之願,不負總督期許。”陳文強表完決心,又笑道:“那麼,這就算是成交了吧?”

“成交。”張之洞把身體向椅中一靠,彷彿卸去了千斤重擔,緩緩說道:“本部堂這就向朝廷保舉你爲粵漢鐵路督辦,並行文兩湖各官府,全力配合於你。”

“此事尚需保密,我還要籌劃運作一番。”陳文強謹慎地說道:“鐵路巡警、外資借款、官紳溝通,這些工作先做好,我纔好正式接手,開始修路。”

“謀而後動。”張之洞讚賞地點了點頭,說道:“這樣也好,省得路尚未修,反對之聲已然四起。”

“總督大人所見極是。”陳文強對此深表贊同,停頓了一下,又說道:“關鍵還在鐵路巡警,若在本鄉本土招募太多,必然會牽扯進地方利益和官紳,未必會實心當差辦事。所以,我準備在修建時多用外地人,建成後再逐漸增加本地人巡警的數量。”

“如此考慮也未嘗沒有道理。”張之洞想了想,說道:“只是這費用——”

“早日建成,早日通車,這多出的費用也就不算什麼。”陳文強說道:“再說,這外地人又不是說非要省外,一縣之隔我看也可用之。”

“本部堂雖然全力支持,但在處理地方涉民事務時,你還須謹慎小心,不可肆意妄爲。萬一激起民變——”張之洞不無顧慮地提醒道。

“大人這是後悔了。”陳文強不以爲然地一笑,說道:“民變,何爲民變?劣紳煽惑,愚民抵抗,若不施雷霆之威,恐重蹈淞滬鐵路舊事。大人坐鎮兩湖多年,可還覺得此等民變難抑?地方劣紳、貪官難制?若如此,大人趁早言明,這粵漢鐵路就交由那些商辦公司去修好了……”

中國歷史上的第一條鐵路,是英國人在上海修建的滬淞鐵路,於1876年7月建成通車。爲討好地方當局,這條鐵路的火車頭分別命名爲“天朝”號和“先鋒”號,但這並不能打消那些清朝官吏們的疑慮。

特別那冒着黑煙的蒸汽機車和發出巨大響聲的汽笛,立馬把那些封建士大夫們嚇得半死,他們以破壞祖宗成法爲由,多方交涉,要求火車停運;而火車經過之處,那些農民也叫苦連天,他們看到這從來沒有見過的龐然大物橫穿田地,騷擾自己的家園乃至祖墳。當火車開過來的時候,這些愚民們更是被嚇得抱頭鼠竄。所有這一切,都是他們所難以容忍的。

滬淞鐵路通車後的第二個月,發生了一個事故:一個兵丁和火車搶道被撞死,這下把沿途士紳和愚民們的怒火全點燃了。在清朝官員和地方士紳的煽動下,沿途的民衆們衝進滬淞鐵路辦事處,搗毀了英國人的鐵路公司。騷亂既起,清廷也不能坐視不理,便高價將鐵路買下後全部拆除,最後將那些鐵軌等全部拋進了吳淞口外的江海之中。

“……徵地移墳有補償,破房推屋有賠償,若是不滿,儘可進行協商。若是閉塞視聽,煽動蠱惑,以小利廢大局,擾亂路政者,與誤國害民者何異?”陳文強臉上笑着,卻透出一股陰冷,“此等民變若姑息遷就,鐵路何日修成,民衆何時得益,國家何日富強?我着意先組建鐵路巡警便是這個緣因,我倒要看看,是嘴皮子、鋤把子厲害,還是快槍厲害。不抓、押、殺幾個地頭蛇,不足以震懾其餘。大人,您以爲如何?”

這傢伙,有能力,有手段,更有強硬悍人的一面。張之洞與辜鴻銘對視一眼,苦笑不止。

“呵呵,你既有如此魄力,本部堂又豈能退縮。”張之洞輕撫額頭,語氣也變得堅決,“不施雷霆手段,不顯菩薩心腸。修鐵路事關國家、民族,事關兩湖發展,斷不可因劣紳愚民而誤。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由你接手,你便放手去幹,本部堂不死,總會爲你撐持。”

“那下官祈禱大人長命百歲。”陳文強笑了起來,說道:“今日下官還備有區區薄禮,請大人和辜先生笑納。”

張之洞的臉色變了,他雖然花錢如流水,廣開新學、改革軍政、振興實業,使湖北人才鼎盛、財賦豐饒,但一向清廉自守,很少收受禮物,甚至過壽時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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