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一般來說,外交是內政的繼續,但外交畢竟不能等同於內政,不能不受對方國家國情及國際形勢的影響和制約。
有些問題乍一看來,似乎是美國國內政治影響了美國的對華政策,但細加追究,美國的外交政策實際上很大程度是由國際和中國國內形勢的變化促成的。
從美國再擴展至其他列強,結論應該是相似的,那就是外交政策要以對方國家的實際情況爲基本依據。
爲避免列強的干涉,復興會的革命黨人在西南起事後不久公佈了幾項重要的外交原則:保護所有居留軍政府佔領地域之各國人民、財產;清政府與各國所立條約,所許之權利,所借之國債,其事件成立於此次宣言之後者,軍政府概不承認;外人有加助清政府以妨害軍政府者,概以敵視之;外人如有接濟清政府以可爲戰爭用之物品者,一律搜獲沒收……
同時,革命軍還屢次在媒體上以軍政府名義,重申外交主張,聲稱“對各友邦,益敦睦誼,以期維持世界之和平,增進人類之幸福”。軍政府還在軍隊紀律中中明確規定:“傷害外人者斬”、“搶掠外人財物者斬”、“破壞教堂者斬”。
復興會所採取的這些外交政策和努力,雖然沒有完全達到預期目的,贏得列強政府的支持,但一定程度上增進了各國政府的瞭解。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各國對革命的恐懼和擔憂,從而最大限度地降底了各國介入中國內部政權更迭的依據和必要性。
其中,在雲南、廣西的外國人也都對革命黨人在與清軍的戰鬥中保護外人的情況表示肯定,稱“叛亂顯得很有組織和領導”,“外國人迄今受到悉心尊重”;“那裡的外國人被認爲是安全的,因爲革命黨人有意避免攻擊外國人”。
“西南戰事應該是中國發生自太平天國革命以來最嚴重的叛亂。但迄今外國人的利益一直受到悉心尊重。連民族工商業者也受到了應有的保護。就我個人認爲,這次革命與以前的革命是不同的,表明了其領導層的智慧,以及其努力避免外國干涉的危險,努力降低社會動亂造成損失的思維。”陳文強並不算委婉地給予了西南革命很高的評價,“所以。我覺得貴使的擔心是沒有必要的。比如德國,他們從華中到華南,對中國的投資熱情始終依舊。”
“我是不是可以推測,陳大人無論是在現政府,還是在以後可能獲勝的革命政府中,都將因爲名望和才幹而受到重視和重用。”默爲德臉上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說道:“所以,陳大人對國內的政治進程並不如何關心,而是專心致志地經營發展自己的事業。”
“我對國內的政治進程還是關注的。只不過與別人的思路不同罷了。”陳文強模棱兩可地笑道:“要說不大重視和關注中國政治進程的,恐怕是貴國政府吧?在對華關係上,無論是麥金蓮總統,還是羅斯福總統,他們都似乎更加註重商業經濟關係的重要性。”
“在我國宣佈門戶開放政策之前,我國的對華政策與歐洲國家一樣,一道維護在中國的條約權利,特別是片面最惠國待遇。以保證我們的人民享有同樣的條約權利。但在門戶開放政策之後,我們的對華政策又增添了新的義務。既要防止任何外國列強政治上完全控制中國,同時也要避免列強在中國的利益衝突,通過一切合法的途徑保持列強力量的均勢。”默爲德鄭重地說道:“這與那些通過武力和軍事侵略控制中國的列強是迥然不同的。”
陳文強認真地思索了片刻,試探着說道:“很多列強對華採取的是直接的武力壓迫,希望維持中國政府的虛弱、無能和。如果按照貴使所說,貴國作爲一個尋求商業利益和政治機會均等的國家。應該是希望通過建立一個強有力的、負責任的高度中央集權的政府實現自己的目標,以便獲得必要的合作和支持。”
“陳大人的敏銳和智慧實在令人讚歎。”默爲德有些驚訝,也非常欽佩,“我想,陳大人作出的政治判斷應該是超前且正確的。而爲了體現我國政府懷有真誠地希望中國進步與發展的願望。關於廣東修築鐵路貸款之事,我將極力促成。”
“這已經是一個良好的開端。”陳文強伸手一指遠處的廠房,信心十足地說道:“而中美兩國對此更有力的促進,我是非常樂觀的。”
“我也同樣樂觀。”默爲德着頭,態度很誠懇。
………
陳文強不憚於在外國人面前表露自己的觀,哪怕是很傾向於革命也沒有什麼顧忌。甚至於他聘請的在瓊州工作的德國工程技術人員,特別是軍火方面的,對陳文強與革命黨有勾連多少都知道一些。
但這對陳文強並沒有什麼影響,首先是外國人並不知曉陳文強的底細,多半會認爲他是腳踏兩條船、左右逢源;其次是這並不直接關係到洋人,以及洋人所在國的利益,甚至陳文強的這種圓滑,更爲人所讚賞。
西南戰事被洋人稱之爲反叛,雖然這與復興會和陳文強所期望的不大相同,但洋人謹慎地觀望,對革命軍的發展壯大,對革命影響的逐漸散播,還是很有好處的。
而陳文強在黃埔又建工廠,又與洋人洽談,忙忙碌碌卻被廣州的袁樹勳視爲是悠閒自在。
革黨再度潛入廣州的消息一傳開,大小官吏都惶惶不安。回想起之前那次炸彈橫行,非死即傷的大暗殺,沒有人不是心有餘悸。廣州將軍增祺甚至連府門都不敢出,袁樹勳召其議事也盡行推脫。
袁樹勳起初還不明就裡,把警察局長葉忠民叫去臭罵了一通,讓他全力緝捕亂黨,否則革職查辦。結果,葉忠民轉天便稱接到線報。亂黨藏匿於廣州城外某地,他將率隊親自前往緝捕。然後,廣州城內的警察立時便被抽調大半,連督署周邊的巡邏治安都無人理會。
這樣就出現了一種很可笑,也很讓袁樹勳惱火又無奈的局面。葉忠民率領着大批警察在廣州城外東撲西追,亂黨卻在防衛虛弱的廣州城內橫行無忌。炸彈接二連三地在各個衙門和要害處發出轟然巨響。數量極少的警察疲於奔命,卻是一無所獲。
這時,袁樹勳纔有些醒過味兒來。別看自己是總督,比廣州警察局局長葉忠民大着好幾級,可葉忠民是陳文強的人,卻不是他能隨便斥罵,隨意指揮的。人家表面上恭謹,可反過來就陰奉陽違,讓你知道下厲害。
而先前不惜血本要阻撓鹽政改革的大鹽商。在楊誠新被抄家、正法之後,眼見袁樹勳也沒有盡力阻止陳文強的強橫,便紛紛不告而別。有幾個靈醒的,唯恐陳文強日後還不依不饒地報復,更是攜重金前往黃埔向陳文強請罪告饒。
“先前或有亂黨,現下卻多半是陳文強在指使。”幕僚苦笑着向袁樹勳勸諫,“爲何炸彈始終圍着督署在轉,廣州將軍增祺大人請派了十餘名警察加強保護。立時便太平無事了。若說是不針對大人,實在令人難以相信。”
“以下挾上。陳文強好大的膽子。”袁樹勳說得強硬,可怎麼都沒有後招,色厲內苒表露無遺。
“陸路提督吳祿貞急報,糧餉告急,士兵有譁變之虞。”幕僚無聲地嘆了口氣,繼續說道:“不管是西南戰事。還是編練新軍,都是極重要的事情。陳文強可是把着大頭,他哭窮叫苦,便是要大人好看。一旦出事,朝廷降罪下來。大人便要步張人駿之後塵。所以——”
“所以,本部堂便要向陳文強低頭。”袁樹勳翻了翻眼睛,強撐着。
“大人,稍微忍讓也無不可。”幕僚有些無奈,但還是盡着自己的本分,“從岑春煊,到張人駿,對陳文強是一貫的姑息牽就,以至現在陳文強勢大根深,難以輕易撼動。俗話說:強龍難壓地頭蛇。大人接任時日尚短,要壓制陳文強,還須緩而圖之。”
袁樹勳垂下眼瞼,沉思良久,沒好氣地一擺手,“此事便交由你去辦吧,要本部堂以大屈小,哼,哼!”
“是,卑職遵命,定將事情辦得圓滿。”幕僚鬆了口氣,躬身而退。
………
“時代不同了,以前的老皇曆翻不得。”相對於袁樹勳的無奈、惱恨,陳文強此時卻正意氣風發,給幾個大鹽商宣講着新形勢下的新任務,“商人逐利,無可厚非。但積弊一除,賺錢的路子更寬廣嘛!你們不要光顧着眼前利益,要放眼長遠,要跟上時代的步伐。”
“陳大人說得極是,這一番話如醍醐灌,令吾等茅塞頓開啊!”
“是啊,是啊,吾等目光短淺,聽大人教誨,方知今是而昨非。”
……
聽着一片阿諛奉承,看着一張張諂媚的嘴臉,陳文強的心情似乎更好。他擺了擺手,故作謙遜了幾句,又說到了正題。
“朝廷推行新政,鼓勵獎賞工商實業,諸位如不趁時而轉,恐怕是坐失良機啊!”陳文強搖頭慨嘆,眼中精光一閃,說道:“本官於工商實業倒是嫺熟得很,又不忍見諸位失舊誤新,頗有些賺錢發財的建議指導,諸位可願聽從啊?”
幾個鹽商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在督署門前被炸傷的胖子費力地嚥了口唾沫,吭哧着問道:“陳大人,這個,洋務嫺熟,我等自然是欽佩備至的。可家財有限,鹽引改票後,又損失巨大,實在是有些力不從心啊!”
“本官就是體諒你們的難處,方纔建議你們轉行投資。”陳文強象是很關切地噓嘆着,“道光年間時,陶澎於兩淮行票廢綱,多少總商因此破產?高臺傾,曲池平,子孫流落有不忍言者。舊日繁華,剩有寒菜一畦,垂楊幾樹而已。本官思及此慘景,心痛,着實心痛啊!”
你心痛,我們是肉痛啊!一個年紀大的鹽商暗自苦笑,開口說道:“陳大人苦心,我等十分感動,也願聽從大人的指導。只是不知,不知要捐輸多少?”
“不是捐輸。”陳文強擺着手,正色說道:“本官一向廉潔公正,可不象省城那些位高卻貪鄙之徒。這裡有成立公司,投資入股的相關章程,諸位可以細細閱看。如果相信本官的能力,那便請慷慨解囊,既爲廣東建設出力,又能轉換產業,以爲子孫百世之業。”
直斥貪鄙,就差把袁樹勳的名字說出來了。衆鹽商心中凜然,都知陳文強已有辦法,完全不懼袁樹勳這個總督。
陳文強起身拱了拱手,轉身而去。至於鹽商如何投資,如何分紅,能投資多少,那是手下的事情,他就不必再施壓勸誘了。
斷了別人的一條財路,再給別人指出一條,既能集資幹大事,又不至於把人都逼到絕路上。但這看起來不錯的辦法,卻是在陳文強的強橫之下,有些強迫的選擇。
對此,陳文強並沒有什麼愧疚。他的心已經變得冷硬,可以毫不留情地羅織罪名搬掉絆腳石,可以冷漠地看着罪犯的那些家眷哭泣着被強行遷走。在他看來,手段的暴戾殘酷,換來的是更多民衆的安寧,換來的是社會治安的日益好轉。
哪個廟裡沒有屈死的鬼?當陳文強想到這句話,並且認爲自己已經盡力做到最好的時候,他又覺得心安理得了。沒有辦法,如果不施酷烈手段,什麼事情也辦不成,或者說辦不好。粵漢鐵路可能還陷於貪腐的泥潭,還在被頑固士紳糾集的亂民所阻撓;鹽政改革可能已經半途而廢,政府、鹽商、民衆依然是三方吃虧,陳文強的名聲也將因此而下降。
所以,陳文強不能忍讓退避,只能勇往直前,藉助於所有他能使用的手段來達到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