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愛與花環

第十章

苦愛與花環

打死了楊得海,魏成認爲自己從此和日本人一刀兩斷,再沒有人知道他在潞安城的那段事情,當然也沒人知道他在兵工廠暗地作了些什麼。他覺得自己從今往後再也不需要擔驚受怕,再也不需要在夾縫中生存了。他可以放心大膽的自由自在的做他想做的事情。他覺得自己像一頭剛剛卸了磨的驢,沒有了拉的拽的,感到無比的自由和輕鬆。

吃過晚飯,魏成興致勃勃地來到合作社小鋪子。小鋪子門開着,卻沒有亮燈光,王老頭一個人坐在櫃檯邊,象在打磕睡。魏成進門,順手拉着了電燈,屋子裡驟然變得一片光明。王老頭眯着眼見是魏成,立刻站起來熱情地說:“啊,是魏科長,今天怎麼有空……”

魏成矜持地笑笑:“是啊,今天來看看,老王,最近有什麼好貨嗎?”

老王笑呵呵地拖過一條凳子:“魏科長,你坐。”

魏成擺擺手,擡頭瀏覽着貨架上的貨物。老王嘆一口氣說:“唉,哪能有啥好貨,還不是前些時候進的那些,也快賣完了。對了,魏科長,你什麼時候還去潞安城?到時候別忘了再捎點貨回來。”

魏成已不願再聽到“潞安城”三個字,嘴裡卻還是應答着:“那是的,那是的。”

老王仍是滿含期待地望着魏成的臉,熱烈而真誠地說:“魏科長的才幹誰不知道,又有膽略,又有智謀,別說是一些日用百貨,就是往回運軍用品,還不是小菜一碟!”

魏成淡淡地笑着,隨手拿起一聽日本罐頭,一邊端說着上面彩印的日本洋文,一連說:“再說吧!這一陣比較忙,若有機會去,我一定忘不了這事!”

王老頭感激地說:“那就好,那就好。廠裡這一段任務緊,你當然是更忙的。不過,我看你的氣色很好,一定有什麼喜事吧!”

魏成說:“喜事當然有。第一,我們廠試製成功了五0炮,左權將軍代表總部已經給予了表揚;第二,我們挖出了楊得海這個特務,爲咱們兵工廠清除了隱患。你說,這誰能不高興?”

王老頭不住地點頭,連聲說:“值得高興,值得高興,都是大好事!”

魏成接口說:“所以,我想買點東西,也算表示慶賀吧!”

魏成又重新審視着貨架上的東西,無非是一些針頭線腦、毛巾鞋襪之類的東西,最好的莫過於那幾聽日本罐頭了。魏成挑了兩聽罐頭,仍感到不甚滿意,沉吟了一下,忽然又問王老頭:“唉,老王,有沒有女同志用的東西?”

王老頭好像一時沒聽懂魏成的意思,眨巴着眼睛問:“女同志的……”

魏成打個手勢,比劃着說:“比如,女同志穿的用的髮卡、手絹之類的……”

王老頭笑眯眯地端祥了魏成一陣,忽然“嘻嘻”地笑了:“魏科長,敢是你有了那個……”

魏成不好意思地搖搖頭說:“我也是隨便問問,沒有就算了。”

王老頭反倒顯得更加熱情:“看你,魏科長,別看我老王這把年紀,我也是打年輕時過來的嘛!再說,你魏科長年青有爲,也該是成家的時候了。只是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這種東西很少呢?髮卡、手絹一類的又顯得不夠珍重。”王老頭的一雙小眼轉動了一會,又說:“我倒有件東西,可不知和魏科長中意不中意!”

說着,他走到貨架後面,翻了半天箱子,終於拿出一件小巧的東西來。魏成接在手裡,沉甸甸涼沁沁的,燈光下那物件晶瑩透亮,通體閃着瑩綠的光彩。魏成畢竟是在城市走過的人,認出這是一雙翡翠玉鐲。魏成看到這個東西,不由得一陣欣喜,脫口問道:“多少錢?”

王老頭悠悠地搖搖略帶花白的頭顱,說:“不要錢!”

魏成一愣:“不要錢?”

“對,不要錢,送給你!”

“送給我?爲什麼?”魏成有些驚訝。

王老頭的小眼睛又一次瞄準了魏成的臉,一字一頓地說:“爲了咱們的交情!”

這句話,轉瞬間縮短了魏成與王老頭之間的距離。魏成感到王老頭變得比平日裡更加和靄,更加可親。他激動地說:“老王,太感謝你了!其實,要不是爲了這件事,我怎敢要你這麼貴重的東西呢!這叫我怎麼謝你呀?”

王老頭慷慨大度地說:“這算個甚?東西都是叫人用的,誰用不一樣?雖說這東西是我奶奶那輩傳下來的,要是平常我決不會輕易送人,可你老弟正在緊要關頭上,咱們又是這等的交情,我留着它幹甚?”

魏成更加感到王老頭的可親可敬,自己再說什麼便顯得多餘了。他收起玉鐲,說:“那我就愧領了。若日後事成,我們雙雙前來拜謝;若事不成,一定奉還!”

王老頭哈哈大笑,說:“鬧了半天,我還不知道魏科長相中的這位姑娘是誰,能否道個芳名,讓我老漢也高興高興?”

魏成有些臉紅,說:“收了你的東西哪有不告訴你的道理。不過,這事還不能宣揚,她就是總務科的樑穎。怎麼樣,你給參謀參謀。”

王老頭“哦”了一聲,麻搭下眼皮,半天不語。忽然,他伸出手來,對魏成說:“拿來!”

魏成猛地一驚,問:“拿什麼?”

“那隻玉鐲呀!”

“剛說好的,怎麼又變卦了?”

王老頭一本正經地說:“你看我老王是個說話不算話的人嗎?不是我捨不得那個小玩藝,只要能玉成你的好事,我老王就是有座金山也捨得搬給你。我是說,你跟樑穎姑娘這事,弄不成!”

魏成又是一驚:“爲什麼?”

王老頭站起身,慢慢地上踱了兩圈,有意無意地往門外瞅了兩眼。門外是一片漆黑,只有廠區還亮着星星點點的燈光。王老頭湊近魏成,神秘中略帶幾分嘲諷,說:“我只怕魏科長你是剃頭擔子一頭熱,樑穎那姑娘的心不在你身上!”

魏成忙問:“那還有誰?”

王老頭又朝門外望了一眼說:“誰?咱們的唐廠長唐工程師!”

魏成說:“這不可能。”

王老頭說:“信不信由你,我可是親眼見的。就在你進來之前,樑穎剛走不久。”

“她來這裡幹啥?”

“她一下子買了好多吃的東西,我問買這麼多你一個人吃得了?她說,唐工這些天爲了試製五0炮,把身子都累垮了,買些好吃的讓他補養補養。你聽聽這感情,不就像婆娘關心自己的男人一樣嗎?再說,唐廠長雖說年齡大了些,可看上去還年輕,又留過洋,有學問,待人和氣,沒有架子,還是咱們兵工廠的副廠長……”

魏成的臉上顯出嫉恨而迷惘的神色:“那你說,我該怎辦?”

王老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唉,依我看,魏科長你就算了吧!不要跟唐廠長去爭了,就是爭,怕你也爭不過人家。天下的女人有的是,咱兵工廠不還有好多女同志嗎?憑你魏科長一表人材,再加上你的人品、才幹,找個比樑穎更好的姑娘不是個難事!”

“啪!”魏成將手中的翡翠鐲子重重地摔在櫃檯上。那玉鐲倒也結實,竟沒有摔斷。魏成抖抖衣袖,轉身就往外走。王志頭忙喊道:“魏科長,你去哪?”

魏成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

王志頭追上去,仍在表達着他的忠誠:“魏科長,你千萬不能莽撞!你要知道,唐工還是你的上級……”

魏成仍未回話,義無的顧地走了。

王老頭返回小鋪子,收起玉鐲,喃喃地說:“唉,人啊,人啊……”

魏成離開小鋪子,氣呼呼地循着原路往回走。他魏成再也不是前些時候的魏成了。前些時,他的屁股上象長着一條尾巴,他必須隨時隨地的緊緊夾着,生怕這條尾巴給他弄出事來。因爲尾巴的拖累,他簡直無暇考慮個人的私情。現在,他的尾巴給切除了,他自由了,輕鬆了,他覺得該是施展自己、發揮自己的時候了,偏偏又遇上了這等不順心的事情。

實在說,魏成是很愛樑穎的。樑穎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能撥動他心靈上的那根情弦。魏成正當青春年華,就像王老頭說的,憑他的相貌,他的才幹,他簡直可以認定,樑穎非他莫屬。魏成也知道,樑穎的心腸好,樂於幫人,還給唐思遠洗過衣服,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樑穎會看上四十歲的唐思遠。這怎麼可能呢?可王老頭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魏成原本以爲,把樑穎弄到手,不過像在自己的衣袋裡取手帕那樣容易,到如今,手伸進衣袋,衣袋裡卻是空的。這真是太有點他媽的那個了!魏成咽不下這口氣。王老頭說的什麼狗屁話,什麼不要去爭,什麼上級,什麼好女人有的是,都是他媽的狗屁話!整個黃崖山,我就要樑穎!

魏成怒氣衝衝地走上山坡,到了宿舍區。他感到胸脯憋悶、發熱,解開衣襟,任涼涼的夜風撫摸着他起伏的胸膛。他兩眼直勾勾地盯着前邊不遠的一扇窗戶,窗櫺上用紙糊着,但屋裡的燈光卻頑強地、源源不斷地透過窗紙,向魏成傳遞着一種信息。魏成被這燈光刺疼了心,他像一隻受傷的狼,撲向那扇窗戶。

魏成撲到窗下,伸出溼熱的舌頭,將窗紙舔了一個洞,然後,用一隻上眼睛朝裡觀望。

魏成什麼也沒看見,他只看到屋子裡的地上站着兩個人,兩個人緊緊地擁抱着嘴脣粘在一處……

魏成不由得熱血奔涌,血壓升高手冰涼。他實在不能忍受了。他不能容忍自己最心愛的人兒隨隨便便讓別人抱着亂啃。這勢不兩立、不共戴天的仇眼,促使着魏成慢慢把手伸向腰間,拔出了那支曾經打死過楊得海的駁殼槍。魏成拔出了手槍,慢慢地把槍舉在了窗洞上,瞄準了那個男人的頭顱……

這是唐思遠活了四十年平生第一次和女人接吻。這本不應該是他唐思遠所要做的事情,也不是他的慾望,但是,事情的發展超出了他的想象。

今晚,樑穎又來看他了。對於樑穎近一段表現出來的溫情,唐思遠是早已察覺到了的,這使他既感到漫暖,又感到痛苦。甚至可以說,後者的程度遠遠超過了前者。然而,唐思遠沒有勇氣,也沒有膽量拒絕這個純情的姑娘。

樑穎又提來了許多吃食,放在了桌子上。唐思遠幾次曾勸過樑穎不要這樣做,但是沒有用。所以,他不想再重複同樣的語言。唐思遠又覺得,樑穎似乎成了他生活中的一員,對於樑穎的到來,他從內心來說是歡迎的,他覺得和樑穎在一起,整個生活充滿了一種溫馨的氣息。

唐思遠笑了笑,樑穎也笑了笑。樑穎慢慢坐到了牀沿上。她看着唐思遠消瘦的白皙的臉,眸子裡射出疼愛和關切的目光。

樑穎說:“天涼了!”

“是的,天涼了。”唐思遠望着樑穎那青春紅潤的臉,不知怎麼忽然走了神。

“冷嗎?”

“冷!……不,不冷!”

樑穎“撲哧”一聲笑了:“書呆子!”

樑穎笑着,從隨身帶的藍底白花的小包裡取出一件衣服。她把衣服抖開,說:“這是我做的一件背心,不知合身不,你穿上試試。”

“不,不,這不行!”唐思遠慌忙擺手。

“怎,嫌俺的手工不好!”

“不,不,不是這個意思。”唐思遠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不知該如何解釋。

樑穎已提着背心走到他的面前。背心是用當地土布做的,白底藍條,中間一排七個細帶子結成的鈕釦,前心後背裡都絮了薄薄的一層棉花。樑穎兩手提着背心的兩個肩頭,在他的前胸比等着。唐思遠只得垂下兩手,任她擺佈。

背心很合體。樑穎顯得很高興,唐思遠也很高興。

可是,唐思遠又感到有些爲難。他不敢接受樑穎特地爲自己做的背心,他擔心這樣下去會越陷越深,以至於不能自拔。面對緊挨着自己的樑穎,他看到了樑穎那薄薄的夾衣上顯出的豐滿的前胸,他感覺到了樑穎那撲人的鼻息,他不由一陣心跳耳熱。他想往後退,但樑穎的兩手仍緊拉着他的肩頭。忽然,樑穎的兩手猛地兜住了他的脖頸,將自己的身子和唐思遠緊緊地貼在一起。

唐思遠暈了。他微微俯下頭,看見樑穎雙目微閉,兩片紅脣象兩瓣剛剛開啓的鮮嫩誘人的蜜桔。唐思遠感到一種飢渴,他像個孩子似的,伸出舌頭輕輕舔了舔那蜜桔,沒想到,樑穎的雙脣如同一塊巨大吸引力的磁盤,將兩人的頭顱緊緊地吸到了一起。

這是一個美好的時刻,一切煩惱和痛苦都退避三舍,似乎誰都不能將他們分開,永遠,永遠……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死神已悄然降臨,一支黑亮的槍口像一條毒蛇口中的信子,正悄悄對準了他們……

也許是冥冥之中有一種神靈的感應,不,是唐思遠在醉心的時刻看到了一幅殘酷而醜惡的圖畫,他的手猛地推開了懷中的姑娘,兩眼驚恐,絕望而又失神:“不!這不可能!”

樑穎被嚇了一跳,瞬間的幸福又瞬間遠去。她忙問:“思遠,你這是怎麼了?”

唐思遠仍在重複着那句話:“不!這不可能!”

“爲啥?”樑穎大惑不解。她把唐思遠扶住在椅子上,憐愛而溫柔地說:“到底是爲了啥?是不是……你已經有了……”

“不!”唐思遠仍在搖頭,“我沒有,也不能有!”

“那你……”樑穎瞪起兩隻秀麗純真的眼睛。

唐思遠不敢看那雙眼睛。他低下頭,長嘆一聲:“悲痛莫於傷心,詬莫大於宮刑……這是司馬遷的話,你知道嗎?”

樑穎搖搖頭。

“司馬遷是中國歷史上偉大的史學家和文學家,他寫的《史記》流傳百世而不衰,可是,他卻是一個最痛苦和最不幸的人。他被慘無人道的動了宮刑……”

“宮刑?啥叫宮刑?”

“……”唐思遠又語塞了。怎麼向她說清呢?

樑穎輕輕地摩挲着唐思遠的肩頭,在他的耳邊柔聲地說:“思遠,我看出你心裡一定有很多很多的苦,你說出來吧!說出來也好讓我替你分擔一點,你也能輕鬆一點。”

樑穎的愛撫,有如冰雪裡的一團火,給了唐思遠無比的溫暖和慰藉,他擡起頭來,望着樑穎姑娘那雙天真無邪的眼睛,決心把自己多少年難言的隱衷一吐爲快。

唐思遠原籍河北保定府,父親和母親在貧苦困頓之中生下了他們兄妹七人。思遠排列老四,在兄妹之中是最爲聰明伶俐的一個,父親那做了多年的夢便附麗在了他的身上。

河北是個盛產太監的地方,清末的大太監李蓮英和小德張都出自河北。他們家財萬貫,招搖顯赫,就連親屬家人也過着王公貴族一樣花天酒地的生活,引得多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窮苦百姓垂涎,不少人紛紛讓自己的子孫“淨身”,進宮去當太監,夢想以此富貴顯達。思遠的父親作這樣的夢也多年了。

當太監首先需要“淨身”,當時也有專門淨身的官方和半官方場所,但要價太高,需一百五十兩以上的銀子。他們一家九口,飯都吃不飽,上哪兒去籌集這許多銀子?於是,父親便決定自己動手。

幹這種事是不需要和兒子商量的,況且思遠當時乳臭未乾,根本不懂得此舉關係到他們一家的錦繡前程。父親將他強行捆在一張木板牀上,往他嘴裡塞了一顆雞蛋,然後父親便拿起了那把明晃晃的劁豬刀。父親曾不止一次地觀察過劁豬的整個過程,他想劁人和劁豬大概差不多。父親把刀在紅火上烤了烤,刀尖鍍成了一片藍色,還冒着藍煙。被捆綁在牀的思遠又急又氣又怕,他想喊,想罵,想掙脫繩索奪門而逃,然而他一點動彈不得。嘴裡還含着一顆雞蛋,憋得他雙淚長流。父親扒掉他的褲子,猶豫着舉起了刀。父親的手在顫抖,刀尖下躺着的畢竟是自己的兒子。然而,父親知道,下不了這一刀,他們一家甚至子子孫孫仍將是受窮,爲了自己,也爲了兒子,父親下了狠心……

唐思遠永遠永遠忘不了那個充滿悲慘、充滿罪惡、洋溢着血腥臭味的場面。一陣撕心裂肺的巨痛剎那間傳遍了他的整個神經。思遠牙關一咬,雞蛋砰然被裂,他大叫一聲,便昏了過去。

等他醒來時,他看見昏暗的牆壁上掛着一盞昏暗的麻油燈,襠間一陣麻辣般的疼痛。父親已在那個流血的地方塗上了一層香油和花椒粉,外面裹了好幾層白布。他掙扎着伸手摸了摸,摸見一團溼漉漉的血水。那想撕掉那白布,又一陣鑽心的疼痛襲來。這時候,父親推門進來了。父親雙手端着一碗雞湯,湯麪上還掛着一層油花。父親的臉上掛着一層笑,他的腳步走得很小心,好像生怕潑灑了碗中的美味雞湯。父親好不容易給他端過來了:“來,喝碗雞湯補補身子,這東西好……”

“啪!”思遠伸手掀翻了那隻碗。碗,掉在地上碎了。父親的笑容也碎了。父親雙手垂着呆立在那裡,忽然又雙手抱頭蹲在地上哭了。

父親要把他送進宮裡去,他不止一次地向兒子描繪過當太監的美好圖景。爲了進宮,父親到當鋪裡借了一筆高利貸,給思遠置辦了一套靴帽袍褂,又花費十幾兩銀子,託鄰村的一個姓馬的太監引進,馬太監答應在京城內務府給思遠找個差事。

那個時候,父親是多麼高興!人前頭腰板也挺得直了。好像他的兒子已經在太監中出類拔萃,他自己儼然是出類拔萃的太監的爹了。但夢畢竟是夢,還沒等思遠進宮,武昌城頭就響起了改朝換代的炮聲。這炮聲把清廷也連同父親的美夢一起送進了墳墓。

父親始料不及,傷心欲狂。他還不起當鋪的債卻學會了酗酒。喝醉了酒又拿思遠出氣。父親喝得滿面紅光,眼睛裡也紅光四射,他指着思遠罵:“我也不知道怎麼養出了你這個雜種,無用的東西!看你男不男女不女的,還賴着在家吃我的飯,不要臉的東西!”

一次又一次地罵,思遠忍受不下,不得不離開了家。他開始在保定的大街上流浪,吃爛菜,討剩飯,胡亂地填飽了肚子,無所事事,就跑到教堂裡,去聽那個碧眼金髮的洋人講故事。洋人講的是天主的故事,思遠還不能完全聽懂,但朦朧之中,天主的須角卻慢慢地滲入他的神經。他聽得很專心也很虔誠,以至於旁若無人地伏在教堂的椅子上大哭起來。

於是,他認識了那個碧眼金髮的洋人。洋人是英國人,叫查爾斯。

那一年,思遠才十歲。

唐思遠全身心地敘述着這一切,就像在敘述一個很遙遠、很古老的故事。樑穎聽着卻已經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樑穎終於弄明白了,唐思遠——她心愛的男人,爲什麼這樣憂鬱,爲什麼這樣痛苦,爲什麼對她若即若離。原來,他有着這般悲慘這般不幸這般駭人聽聞的經歷。樑穎的心在流血,她不能自侍,又一頭撲倒在唐思遠的懷裡。

唐思遠用顫抖的手梳理着樑穎的頭髮,他傾訴了心中鬱結多年的苦水,感到了一陣輕鬆。他說:“小樑,你是個很好很好世界上最好的姑娘,我打心眼裡喜歡你。但是,我不能。因爲我已經不是一個正常的男人,我不能去愛你,也不能接受你的愛。那樣,對你對我都是殘酷的,甚至超過了我原來的殘酷。”

“不!”樑穎在唐思遠的懷裡抽泣着說,“不!我這輩子就愛你一個,不管到哪,我都要跟着你,我不要求做那種事。”

唐思遠緩緩地扶起了樑穎的頭,端祥着她那淚水模糊的眼睛:“傻丫頭,你太天真了,你應該有你的幸福。我知道有一個人很喜歡你……”

“我不要!”

唐思遠掏出手帕,擦着樑穎眼角的淚水:“你聽我說,有個人很喜歡你,他就是魏成!魏成是個很不錯的同志……”

“魏成是個很不錯的同志……”屋子裡的話,被魏成聽得真真切切。他的心一陣劇烈地收縮,握槍的手象死蛇樣地垂了下來。

魏成本是被嫉妒和怨恨所驅使,準備殺死他的情敵的。魏成太愛樑穎了,他似乎已經認定樑穎是屬於他的了,沒想到她竟然會倒在另一個男人的懷抱裡。是可忍孰不可忍!什麼他媽的副廠長,什麼他媽的工程師,誰奪我的愛我就跟他拼!魏成被這種急劇膨脹的感情弄昏了頭,不顧一切地舉起了槍。由於樑穎和唐思遠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魏成怕誤傷了樑穎,他便不能開槍。猶豫踟躇之中,他聽到了唐思遠悲慘的身世,他的心也被打動了。他怎麼也不會想到唐思遠會有如此不幸的遭遇,怎麼也不會想到唐思遠是個不會下種的騾子。這太意外了!更使他感到意外的是,唐思遠在愛情的窮途末路時會向樑穎介紹自己。魏成受到了強烈的震撼。他像被人一下一子抽去了筋骨,剛纔還是高度緊張的神經頓時鬆弛下來,渾身沒有了一絲兒力氣。

魏成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的宿舍,把身子扔在了牀上。他沒有開燈,兩眼盯着黑古隆咚的屋頂,大張嘴喘氣。他在想什麼?他的腦子裡似乎什麼也沒有想,什麼也想不起來。

“他媽的!”老半天,從他嘴裡罵出一句。他也不知道他是在罵誰。是罵自己的狗肚雞腸,還在在罵唐思遠的性機能喪失?或者是在罵王老頭小題大做而使自己受了愚弄?他想不通,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爲什麼會有這麼多的陰差陽錯?他又想,樑穎還會愛他嗎?他該怎麼辦?算了吧,順其自然吧!可是,他又很不甘心。不行!哪能就這樣拉倒!我現在還怕什麼?難道黃崖山還能再冒出個楊得海來不成!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不會有人知道。只要樑穎能和我好,從今往後,咱要從頭做起,重新做人!

魏成在黑暗中洗滌着自己的靈魂,也設計着今後的道路。他決心從此和日本人一刀兩斷。魏成很慶幸今天夜晚沒有魯莽行事,否則一切都完了。他也暗自慶幸唐思遠有那個遭遇,要不是那樣,保不準今晚會鬧出什麼事來。

夜已深了,魏成仍毫無倦意。他又想起了樑穎。她現在離開了唐思遠的小屋了嗎?她聽了唐思遠最後的勸慰又是什麼態度呢?魏成又有點後悔,後悔自己不該過早地離開那個窗戶。

窗戶外邊好像在颳風,風聲諷諷,蕭殺而又淒冷,他好像聽到門口有腳步聲,不由得一陣心跳。他忙起身下牀,一下子拉開了燈。

燈光下,魏成一下子愣住了:他發現,門縫中又塞進了一張紙條!

他彎下腰,伸出手,手指頭哆嗦着,不敢去碰那張紙條。那紙條太熟悉了,它曾使魏成受了多少驚嚇,招來多少恐懼。好不容易纔得以擺脫,怎麼突然又冒出來了呢?

魏成鎮定了一下,猛地把那張紙條抓在手中。緊接着他又“嘩啦”一聲打開了門,他要讓送紙條的人躲閃不及!然而,門打開,外面黑糊糊的,哪還有人影?不遠的地方,黑暗中閃着兩團綠光,魏成壯着膽喊了聲:“誰?”對方沒有房聲。兩團綠光仍在閃動,悠悠忽忽的,象是兩盞鬼燈。魏成平時不信鬼,此時卻毛髮倒豎,後脊樑沁出了冷汗。綠光閃動着向前移來,終於走到了門外的燈影裡。原來是一條狗。正是楊得海的那條狗!

自打楊得海死後,魏成再沒見過這條狗,今晚怎麼又突然冒了出來?難道,這紙條是狗送的?這不可能,狗畢竟是狗。那狗輕直走到門口的燈影裡,慢慢慢慢地臥下了。那狗又擡起頭來,打量着魏成,狗眼裡沒有一絲感情,看着他象是看着一截枯死的樹樁。狗還是那麼癡呆地看着他,顯得那麼迷惘和麻木,又顯得那麼雍容和大度。魏成忽然感到一陣透心的恐怖,他猛地轉身“嘩啦”一聲關上門,背靠着門扇喘息了好一陣子。

魏成終於展開了手中的那張紙條,紙條上寫着一段簡短的斬釘截鐵的指令:

軍令:你必須在三天之內弄到兵工廠的機器埋藏圖和雷區佈防圖。別忘了你仍在皇軍的手心。

紙條上仍然沒有署名,也沒有“交貨”的時間、地點。紙條仍用的兵工廠的炮彈包裝紙,筆跡仍是那麼熟悉。

魏成看着紙條,好像看見一個青面鐐牙的惡魔正朝着他咧着血盆大口在獰笑。魏成憤怒至極。憤怒的力量使他將手中的紙條撕成碎片,然後又發狠地把碎紙片塞進嘴裡,狠命地用鋼牙磨成紙漿,彷彿是要嚼碎心中的魔鬼。紙漿被唾在地上,他又用腳使勁揉搓着,揉搓着……

但這一切均屬徒勞,字條上的字跡如同鋼鑄般地已嵌進他的腦海裡。他的神經像一根繃到了極限的弦。楊得海不是死了嗎?是我親手把他打死的,莫非他能死而復生?不,這決不可能!可那紙條怎麼又來了?難道是我錯殺了楊得海?

魏成的腦海裡狂濤奔涌。我錯殺了楊得海,我殺的不是特務!真正的特務仍然活着,我的一舉一動仍然在他的監視之下!機器埋藏圖?需區佈防圖?三天?哈哈哈哈,見他媽的活鬼!

魏成知道,這機器埋藏圖和雷區佈防圖屬於兵工廠的高級機密,除了教導員、特派員,還有特務團團長,一般人哪能見到。而且,不到緊要關頭工廠是不會埋藏機器和佈雷的,要把這等機密搞到手,真比他媽的登天還難!

然而,不照着那張紙條說的去辦,等待他的又將是什麼樣的命運?只要那個暗藏的傢伙略使手段,他就可能遭到滅頂之災,不是被那個傢伙打死,也會死在自己人的手裡。

何況,我錯殺了人……

一想起打死楊得海的情景,魏成更是心驚肉跳。他原本從心底裡十分準確地認定楊得海是特務的。爲了保護自己,他打死了楊得海,客觀上也爲兵工廠去掉了一個隱患。他本打算從此洗手不幹,好好作一箇中國人,可他沒有料想到,他非但沒有能保護自己,還錯殺了人,罪上加罪,罪孽深重,罪不容誅!

魏成被沉重的負罪感壓得幾乎窒息,他覺得頭很重,重得像一顆填滿了**的**,只消一點火星,這**就可能引爆。他不願讓自己僅有的這顆腦袋爆炸,雙手抱住了頭。

他雙手抱住頭,又感到這頭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他艱難地閉上眼睛,卻清晰而交錯地看到了一幅幅畫圖:

烈焰熊熊,黑大嫂滿臉血污,垢面蓬頭,半截舌頭在嘴邊吊着,還連着一絲肉。血從黑大嫂醜陋的大嘴裡流出來,一滴一滴,淌成了一條小溪……

小溪嘩嘩地流,樑穎笑盈盈地站在溪邊,俊目含情,流瀉出無限溫柔。他款款地攏過身去,沒料到樑穎手一揚,響亮地甩了他一記耳光,怒聲罵道:“叛徒!叛徒!……”這聲音響徹了整個黃崖山。他轉身就跑,跑呀,跑呀,跑得通身冒汗,上氣不接下氣……

他跑不動了,背靠一棵松樹,想喘口氣,沒想那松樹動起來,松樹伸出一隻手,抓住他的後衣領,他回頭一看,不是松樹,松樹變成了原醫生。原醫生怨恨的目光像兩把利劍,高喊着:“內奸!內奸!……”是的,我是內奸,可我沒辦法呀!他真想大哭一場。

猛然,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見了。他分不清東西南北,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他被什麼東西絆住摔倒了,伸手摸了摸,摸了兩手粘糊糊的液漿,湊到鼻尖聞聞,一股血腥味鑽進他的肺腑,啊,是血,是活人的血……“對!我活着,沒有死!……”一個慘人的聲音在他的耳邊炸響。定睛一看,只見楊得海正從血泊中爬起來。楊得海站起身,站得像樹那樣高,他仰頭望望,那楊得海木樁似的,沒有腦袋。原來腦袋拿在楊得海自己手裡。楊得海手裡端着自己的頭,頭上的兩隻血淋淋的眼睛眨巴着說:“哈哈,魏成,你小子跑不了啦!……”眼睛怎會說話?他嚇得大叫一聲,調頭想逃。這時,楊得海伸出一條長長的胳膊,那胳膊少說也有一丈長,老鷹抓小雞地把他抓了回來,又在空中甩了兩圈,“嗖”地一聲把他扔了出去。他在空中旋轉着,耳邊風聲呼呼,心漸漸下沉,下沉他想,完了……

“完了……”魏成抱着頭,喃喃地念出聲來,“完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象貓頭鷹在哀嚎。他着實被嚇破了膽。

“撲楞楞……”有隻怪鳥打門前飛過,翅膀拍打着濃重的黑夜,發出一陣陣陰森森的怪笑。

魏成毛骨悚然,完全喪失了自制能力。他的精神崩潰了!他看見了一個幻象幻影,他看見自己的房門忽然自動地啓開了,揚得海像一團霧似的在他的眼前飄忽,楊得海笑模笑樣地伸出一根長長的指頭,在空中一勾一勾地叫着他,“來呀,來呀!……”

魏成恍恍惚惚地爬起來,跟着那聲音往出走。他打開房門,好像又覺得房門原先就是開着的。他腳步蹣跚地走到外面,外面黑黝黝的,什麼也看不清。他看見黑暗裡有個影子,影子中有團白光。他跟着那團白光走上山坡,山坡上空蕩蕩的,沒有一點聲息。他卻分明聽見前面有一聲音在叫他,“來呀,來呀!……”

魏成跟着那團白光,跟着那個聲音,一路跟了去。

那白光像盞路燈,那聲音像塊磁石,把魏成引上了一道山樑,來到一座懸崖之巔。

眼前,陰雲四合!腳下,峭壁萬仞。魏成看見那白光在前面飄蕩,聽見那聲音在前面召喚……

來呀,來呀!……

一條坦直如砥的路鋪在他的腳下,魏成不由自主地踏上去……

第二天上午,特務團的戰士在跑馬嶺的懸崖下面發現了一具屍體,死者男性,顱骨被摔得粉碎,七竅流血,已不成人形。特務團的戰士把屍體擡到一塊平坦的地方,有人認出來了,這是兵工廠的器材科科長魏成。

張選生接到特務團的報告,大吃一驚,趕忙叫上任一哲趕到現場。

這跑馬嶺一帶的山崖,是特務團二營的防他,距廠區約四里多地。這裡山大溝深,高高的峰巒拔地而起。陡崖之上白雲繚繞,崖下的萬仞空谷,令人望之暈眩。跑馬嶺北靠桃花寨,山崖對面的溝壑裡灑落在榆樹坡的村落房舍。這裡沒有廠房,也沒有倉庫設施,僅是軍事上的一處要地,一般工廠的人是不會來的。從現場情況來看,魏成是昨天晚上從跑馬嶺崖上摔下去的。他到這裡來幹什麼?是不小心失足落崖摔死?是尋短見自殺?還是被人謀害?一時難以叫人說清。

任一哲仍在仔細地觀察着現場。除了岩石上那一灘已經發黑髮硬的血跡外,沒有發現其他可疑的情況。

任一哲身爲保衛科長,警惕自然要比別人高出一籌。在任一哲的的印象中,魏成是一個忠誠能幹的好同志,他多次出生入死、深入虎穴,爲兵工廠運回大量急需而而又緊缺的軍事物資,爲軍工生產,爲抗擊日本侵略者立下了汗馬功勞。任一哲認爲,魏成是黃崖山“紅箭”兵工廠不可多得的智勇雙全的幹才,這樣的人必然會遭到日特的暗算,特別是暗藏在兵工廠內部的特務對他也許早有預謀。要不他怎麼會無緣無故地死在跑馬嶺下呢?任特派員越想越覺得自己的判斷正確,根據兵工廠這些天接二連三出現的怪現象,他幾乎可以斷定魏成是被日本特務暗殺的。

任一哲拉張選生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把自己的想法對張選生說了。張選生沉默了一會說:“是不是暗殺,現在還不能過早地下結論。至於說到魏成平日的表現,儘管他還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但總的來說,魏成還是個好同志。現在他人死了,對我們兵工廠無疑是一個損失。它提醒我們,黃崖山裡不太平,要我們時時刻刻提高警惕。我們一定要查清魏成的死因!”

魏成的屍體被擡回厂部,消息不脛而走,在全廠上下引起了強烈反響。人們紛紛要求查清死因,抓出兇手。

合作社小鋪子王老頭特地找到了任一哲。王老頭滿臉哀慼,一進門就涌出了淚水:“特派員,我來向你反映個情況。”

任一哲平時不太注意這個王老頭,只知道他原來是地方上的犧盟會推薦來的,見王老頭對魏成的死如此傷心,而且還是來反映情況的,趕忙請他坐下,還從茶壺裡倒了一碗水,端到王老頭面前,說:“老王,你有什麼情況,快說!”

王老頭的眼淚還在順着皺摺不平的腮幫往下流,他抽咽着說:“特派員,魏科長是個好人呢!整個兵工廠誰不知道,魏科長精明能幹,別的我不清楚,就說咱這合作社的貨物吧,還不是魏科長冒着生命危險從敵佔區弄回來的?可爲啥好人不長命,偏偏就被人害了呢?”

任一哲心一動,問:“你怎知道魏成是被人害死呢?”

王老頭又擦了一把淚,鼻尖上仍吊着一顆清水鼻涕,說:“咳,整個兵工廠都在說,魏科長是被人害死的。要不,好端端的一個人,怎就能從山崖上跳下來,除非他瘋了!可魏科長活蹦亂跳多精幹的一個人,昨天晚上,他還去合作社買東西,跟我嘮了關天。唉,魏科長人好,心好,沒有架子……”

“怎?昨天晚上他去過你那裡?”任一哲不失時機地抓住線索,打斷了王老頭的絮叨。

王老頭點點頭,肯定地說:“來過,他來買東西。”

“來買什麼?”

“買了幾瓶罐頭,可沒拿走。”

“爲什麼?”

“唉,也怪我,不該說那句話。”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撿最要緊的說。”

王老頭看任一哲那急迫的樣子,甩一把鼻涕,往鞋幫上一抹說:“魏科長買了幾瓶罐頭,又問我有沒有姑娘用的東西,我說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哪有那玩藝,再說,你一個男子漢要姑娘們的東西幹啥?魏科長說他想送給一個人,我一聽心裡就明白了,着實爲他高興。可咱鋪子確實沒有這種貨,我就把我家祖傳的一隻王鐲送給他。我問魏科長那姑娘是誰,他說就是總務科的樑穎姑娘。我說,這事怕不好辦。他問爲啥,我就把樑穎姑娘和唐廠長相好的事說了。因爲樑穎姑娘常來小鋪子買吃的給唐廠長,就在魏科長進來之前,樑穎剛走。我知道樑穎又去唐廠長那兒了,就把這事告訴了魏科長,我勸他算了,不要跟唐廠長爭了,都是革命同志嘛!誰知魏科長扔下玉鐲就走了。結果昨晚就發生了這事。至於魏科長到底是怎麼死的,我說不清楚,可我覺得這事兒總有點怪。”

王老頭說到這裡,揉揉眼睛,又快要流眼淚了,聲音喑啞地說:“特派員,我知道的就這些,供你做個參考。”

任一哲上前握住王老頭的手,真誠地搖動着說:“老王,謝謝你了,你提供的情況很重要。不過,你要注意,不要在外面亂講。”

王老頭說:“這個我知道,在兵工廠呆這麼久,我還不懂這?”

反映完情況,王老頭就要走了。臨出門時,好像又想起了什麼事,停住腳步說:“特派員,你就沒去魏科長宿舍看看?我想,他要是被人害的,總會留下點啥!”

任一哲搖搖頭,說:“已經看過了,除了日常用品,什麼也沒發現。”

王老頭“哦”了一聲,接着又喃喃自語着:“好人呢,好人……”

送走了王老頭,任一哲的眉心結起了疙瘩。王老頭反映的情況,無形中把任一哲的思路引到了唐思遠身上。本來任一哲對唐思遠就很不放心,魏成的死偏偏又和唐思遠扯在了一起。

難道真的是唐思遠?難道是他倆爲了爭奪一個女人而大動干戈?不,經驗告訴任一哲,事情絕不會如此簡單。這裡面很可能有更爲複雜的政治背景。在兵工廠任一哲所懷疑的幾個人中,楊得海死了,另兩個人已經看管起來,失去了自由,他們是不可能參與這事的。那麼,剩下一步就是唐思遠了。可是,唐思遠和教導員張選生是患難之交,張遠生口口聲聲說唐思遠沒有問題。上次因爲試炮鬧的那場不愉快,任一哲記憶猶新。所以,這一次任一哲要接受教訓,他決定先進行一番調查之後再說。

任一哲決定分別去找唐思遠和樑穎,第一,從側面詢問他們對魏成之死抱什麼態度,二,要讓他們說出魏死的當晚他們在幹什麼。

任一哲先找的唐思遠。對第一個問題,唐思遠的態度和大家一樣,也認爲魏成是個好同志,死的太早,太可惜了。第二個問題,唐思遠就回答的有些遲疑了,半天才說,那晚上他和樑穎在一起。

任一哲追問道:“你們兩個在一起幹什麼?”

唐思遠白皙的臉上有些微紅,他摘下眼鏡,拿衣襟的一角拭過,又重新戴上說:“我們在一起談工作,談人生,也談未來。當然,也談了一些個人的事。”

“說這些?”

“對,就這些。”

“你們在一起一個晚上,沒幹別的事?”

唐思遠瞪了任一哲一眼:“特派員,你這是什麼意思?”

任一哲意味深長地笑笑:“我會搞清楚的!”

任一哲又去找樑穎,樑穎的態度則比唐思遠明朗多了。樑穎還沒等任一哲說完,沒好氣地說:“特派員,我不懂魏成的死和我有什麼關係?難道你要讓兵工廠的近千號人,每個人都說說那晚上在哪?幹了些啥?是不是參與了謀殺案?真是怪事,我在唐廠長屋裡,我不怕別人說三道四,我喜歡唐思遠,就是喜歡,怎,這也有錯?”

任一哲很不習慣樑穎的這種氣咻咻的話,有些激動地說:“你們孤男寡女在一起呆了一晚,能幹出什麼好事來!”

樑穎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她有點發急,急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高聲說道:“你是特派員,你不能這樣血口噴人,我找教導員去!”

任一哲想攔住樑穎,樑穎已經氣沖沖地跑走了。

任一哲嘆了一口氣,他的調查沒搞出什麼名堂。但他並不灰心。首先,通過調查,證明王老頭反映的情況是事實。其次,雖說沒有搞到唐思遠在魏成之死問題上的疑點,但起碼說明他生活作風有問題。雖說這生活作風是個說不清的事,但他寧可信其有,不肯信其無。任一哲想,不怕你樑穎找教導員,不怕你老唐跟教導員好,教導員也不能證明你們的清白!

哪知教導員張選生聽了樑穎的哭訴,只冒出了兩個字:“胡鬧!”接着就面帶笑容,對樑穎進行了一番勸慰。

這“胡鬧”二字是說任一哲。他這人怎麼總是疑神疑鬼的,怎麼能把魏成的死和唐思遠扯在一起?聽着樑穎的哭訴,張遠生心裡抑制不住一陣高興。他高興的是唐思遠終於有了女朋友,有樑穎這麼好的姑娘看上他,真是他的福氣!多年來,唐思遠的個人問題一直是張選生的一塊心病,現在知道他和樑穎姑娘好上了,怎能不高興,張選生心裡說:“看不出思遠這個白面書生,靦靦腆腆的,搞得還很機密,居然連我也矇在鼓裡了。”他又在心裡划算着,先忙完魏成的喪事,過一段就給唐思遠和樑穎辦喜事!

魏成的事確實是眼前的一件要緊的事。死因一時查不明,屍體卻不能久放。魏成作爲兵工廠的中層幹部,又對兵工廠的發展有過貢獻,不能馬馬胡胡,埋掉拉倒,何況毛主席說過,村上的人死了還要開個追悼會呢!所以,張選生決定,要在全廠範圍內爲魏成開追悼會。

追悼會在河谷盤地的籃球場舉行。會場佈置得很莊重,一條黑布橫幅,上寫“魏成同志追悼大會。”橫幅下面放着魏成的遺體。魏成身穿一套嶄新的兵工廠廠服,面部經過修整,已基本恢復原貌。只是嘴眼還略有點歪斜,看上去像是中了風。魏成的身上蓋着一面紅旗,周圍是青松翠柏樹枝環繞。參加追悼會的有三、四百人,除了當班堅持生產的之外,大部分工人都來了,黑壓壓地站了一地。大家都爲革命陣營中失去了一位同伴而感到痛心。陰雲在空中翻滾,寒風陣陣蕭殺,更增加了追悼會**肅穆的氣氛。

對誰來主持這個追悼會,曾進行過一番爭論。張選生原想由於克明來主持,因於克明尚未完成他的交待,便改由副廠長唐思遠主持。但任一哲不同意,任一哲說唐思遠在魏成問題上有嫌疑。張選生一聽就火了,拿出老紅軍的脾氣,怒氣衝衝地說:“唐思遠如果有問題,我陪他上法庭!”任一哲不願再說什麼,只好勉強同意。

追悼會由副廠長唐思遠主持。唐思遠臂戴黑紗,帶領大家朝着魏成遺體先行三鞠躬,又進行過默哀,便宣佈由張選生致悼詞。

教導員張選生此時的心情很複雜,作爲兵工廠的*****,器材科科長魏成的死,使他感到失去了一個工作上的得力幹才。他想起和魏成相處的日子,想起魏成生前的英勇、果敢,不由得喉頭有些發哽。張選生說:

“同志們,今天我們在這裡爲魏成同志開追悼會,就是爲了懷念魏成同志生前的業績,以寄託我們的哀思……”

“魏成同志,一九一五年生於山西省太谷縣的一個小商人家庭,從小讀書,一九三四年考入太原國民師範,在那裡開始接觸了進步思想……”

“魏成同志一貫忠誠老實,勤勤懇懇,爲抗日事業埋頭苦幹,任勞任怨,進入八路軍兵工廠工作以來團結同志……”

張選生把悼詞念得情真意切,激起了同志之間的感情共鳴。參加追悼會的人,想到魏成那麼年輕,那麼有爲,卻驟然死去,心裡的哀痛不免又增加了幾分。人羣中有唏噓之聲……

“不!”突然,一個聲音劃破了這肅靜的空氣,“不!不是這樣!”

誰也沒有料到,誰也不會料到,這聲音是從原田秀子嘴裡發出來的。原田秀子由康淑珍等兩個看守跟着,闖進了追悼會場。

“原田!你想幹什麼?”任一哲首先迎上來,右手下意識地抓住了槍把。

“我要說!”原田秀目圓睜,一臉鄭重的神色,“我要說,這太不公平!這個魏成,他,他是個叛徒!”

“啊?”這聲音不知從多少張嘴裡同時發出。人們不能不驚訝:好端端的一個功臣,怎麼會是叛徒?

追悼會開不下去了。原田被帶到了厂部辦公室。

面對着教導員、特派員、唐思遠和周林森幾個兵工廠的領導,原田把這些天來發生的事和盤托出。看來,原田是下定決心,無所顧忌了。

原田自打發現給她送信、約她見面的人就是魏成以後,幾天來,一直在考慮是否應說出真相。她矛盾着、鬥爭着,也苦惱着。當她從看守她的康淑珍口中得知魏成的死訊,並聽說還要爲魏成開追悼會時,她感到自己再也不能等待了。她不能容忍這個中國人的敗類,死後再罩上一個英雄的花環!爲了自己的清白,爲了丈夫的清白,也爲了兵工廠的生存與安危,她要毅然決然地挺身而出!

原田從接到第一封密信說起,說到狗舌崖上的約會,說到她在被審查期間發現魏成的筆跡。她說得十分激動,又那麼有條有理。最後原田拿出魏成寫給她的那張紙條,並且說了保留這張紙條的原因。

紙條在幾個人手中傳閱着。任一哲仍有些不信,專門又找來兩份有魏成字跡的材料,經過查對,果然是魏成的字跡。任一哲呆坐在那裡,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周林森黑封着一張鐵鎬似的臉,一言不發。

唐思遠默默地摘下臂上的黑紗,不知是氣憤還是慚愧,將黑紗一揉,扔到了牆角。

張選生看過紙條,霎時臉上變得像蒼老了十歲。他的胸部的傷口又在隱隱作疼。事情來得太突然了,他竟一時接受不了這嚴酷的事實。他顯得有些慌亂,手伸進衣袋摸索了一會,摸出了半截“炮臺”香菸,他叼在嘴上,可找不到火柴,又將半截煙從嘴上取下來,扔在桌子上,煙骨碌着又滾落在地上。

爲了進一步驗證,張選生和任一哲專程去了一趟軍工部,將事情經過的前前後後向軍工部劉部長作了詳細彙報。又通過軍工部保衛處,對那張紙條進行技術鑑定。確鑿無疑,那張可惡的紙條確實出自魏成之手。

劉部長指示:

於克明、原田秀子解除審查,恢復工作;

魏成的屍體就地埋葬,暫不作結論;

總結經驗教訓,一定要肅清敵特,保證兵工廠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