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今日,阿烈古琪仍然想不明白,自己當初是怎麼刺出那一劍的。
他永遠也忘不了,被“剎月”刺入胸膛時,那雙歷來對自己充滿信任的美麗眼眸中所包含的驚恐,還有絕望。
阿烈古琪清楚地知道,他和天樞的關係從那天起就再也不一樣了。
直到那個時候,他都還是有機會留下天樞的,但是阿烈古琪不甘心,他不甘心留下他的人,卻從此丟掉他的心,於是他選擇了讓他離開。
他深信在未來的某一天,薩維倫女神會將他愛的人帶回他的身邊。
三個月後,阿烈古琪在流芳城等來了有着和天樞酷似容顏的男孩子。
他們真的很像,無論是眉眼、五官,還是神情、性格。
“君上萬歲!君上萬歲!”
此起彼伏的歡呼聲響徹流芳城,萬千光華凝練而成的年輕帝王即便是在千軍萬馬的重重環繞下依然散發出令人無法忽視的光芒,金褐色的髮絲在陽光的映照下和着黃金帝冠是如此的耀眼。
和王冠有着相同顏色的雙瞳明亮犀利,眼神堅定執着,眼角一抹餘光卻是無法忽略地望向了站在不遠處角落中的那個嬌小身影。
那張精緻美麗的小臉上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此時只是安靜地注視着前方,看起來十分鎮定的樣子,頗有幾分□□皇子應有的氣勢。
但阿烈古琪還是看到了男孩子眼中的恐懼,他不是他,不管有多像,他畢竟不是他,天樞從來不會用那樣的眼神看他。他步步走下高臺,徑直走到了天權面前。
“君上——”天權眼中的懼意更深,就連聲音也有着些微的顫抖。
“呵呵……”明顯帶着譏諷意味的輕笑,阿烈古琪臉上的表情是天權看不懂的,似乎竭力壓抑着某種極大憤怒的平靜。
片刻過後,他止住笑聲,漠然道,“他倒是挺會挑人的,居然讓你來,哈哈哈……”話音未落,又是一通寒冷到極致的大笑。
阿烈古琪絕對不會想到,爲質赫提一事天樞其實是願意以身相代的,只是礙於君妃的強烈反對才最終沒有成行。
“君上,這是——”努力控制住微微戰慄的身體,天權從懷中掏出了臨行前天樞要他轉交的東西,一個小小的紅色的錦囊。
他將錦囊輕輕遞向阿烈古琪,小聲道:“……我哥給你的。”
阿烈古琪猛地從天權手中奪過錦囊,卻遲遲沒有打開它。隔了很久,他才慢慢打開那個錦囊,緩緩拿出裡面的東西。
由於被阿烈古琪的手遮擋住視線,天權看不清錦囊裡究竟放了什麼。
但是他卻驚訝地發現,阿烈古琪臉上的冷漠和驕傲都在瞬間被凝結,而剩下的,是深不見底的凝重和若有若無的悲傷。
那個錦囊是天樞在天權離開渝京的第一夜親手交給他的。
從渝京出發的時候,除了自幼一起長大的天璣,沒有一個人去給天權送行,這讓他感到很難過。但是天權不知道,他的母親不去,是因爲不忍,至於他的哥哥,由於君妃刻意封鎖消息,當時重病臥牀的天樞壓根兒就不知道弟弟出發的準確時間,更遑論其他了。
縱然如此,天樞還是在得知事情真相以後匆匆追了上去,並且在京城百里之外的桃源小鎮追上了天權一行人。
“喵喵,見到阿烈古琪的時候把這個給他,他不敢對你怎樣的。”
本就是大病初癒,又是馬不停蹄地趕了一天一夜,天樞的臉色蒼白地沒有一絲血色,叫人看着實在擔心。
“這是什麼?”天權接過錦囊,好奇地問。
“你不用管,你只要—咳咳……”天樞捂着胸口,咳嗽得十分厲害,“你只要把東西交給他就可以了,他明白的……”
“哦,我明白了。”見天樞不肯說,天權識趣地不再追問。
那夜,即將分別的兄弟倆像小時候那樣擠在一張牀上睡了,卻是相對無言,一夜無夢,再也找不回昔年的親密無間。
儘管天權一直對錦囊中的物事充滿好奇,但他從來沒有打開偷看過,他只是不明白,他的哥哥怎麼會對阿烈古琪有着那樣的影響力。
是那枚掛飾,那枚他答應他會爲他做三件事的掛飾,他早該想到的,阿烈古琪幽幽一嘆。天樞一向是最疼愛弟弟的哥哥,這是當初他們在渝京初遇他就知道的事實,如果不是那個無意走失的孩子,那一日,他們未必會相遇,天樞會有此舉實在不算意外。
阿烈古琪遵守了對天樞的承諾,他待天權很好,好得出乎天權意料,日常用度一律比照赫提的親王公主,沒有絲毫怠慢之處。
好得整個伽藍草原都在風傳胤朝四皇子是阿烈古琪的新寵,好得殷妲郡主每次見到天權都是一副咬牙切齒,欲將其拆吃入腹的表情。雖然對於換美人比換衣服還快的赫提君王來說,連續這麼多年對同一個人保持興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事實上,他們什麼都不是,阿烈古琪從來沒有對天權做過任何事情。與此相反,這種傳言的存在反倒是讓那些對來自中原的美人皇子心懷不軌的赫提貴族不敢輕舉妄動。
在天權看來,阿烈古琪對他唯一的興趣就是那張臉,那張與天樞極其相似的臉。儘管他並不知道,他們有過怎樣的過去。
天權來到赫提的第六年,阿烈古琪冊立亞林特親王的女兒殷妲爲後。在其他人眼中,這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可是天權卻固執地認爲,這件事和天樞有關。
因爲就在兩個月前,天樞娶了賀蘭謹之爲妃。
賀蘭謹之,她不僅有着“渝京第一美人”的頭銜,而且還有着另一層更重要的身份,神威將軍賀蘭陵的獨生女兒。
她的姓氏“賀蘭”和她“齊王妃”的身份一樣讓阿烈古琪耿耿於懷。
儘管心中忿忿不已,阿烈古琪卻沒有太多的時間去計較天樞的事情。
那是伽藍草原的多事之秋,先是被征服的西列斯、烏魯爾特等六部遺民不堪赫提統治者的殘暴鎮壓起兵叛亂,再來就是蘭斯洛亞時代的軍政重臣們,因爲不滿阿烈古琪藉着鎮壓六部之機集中兵權,紛紛拒絕出戰,雙方矛盾愈演愈烈……
最終,阿烈古琪不甚情願地冊立殷妲爲後,方在布林特親王的支持下暫時化解了與舊貴族之間越積越深的矛盾,從而結束了這場赫提立國三十年來最大的內亂危機。
至於原本力量就被蘭斯洛亞大帝嚴重削弱的伽藍六部,經此一役更是徹底衰落下去,再也無力對赫提王權發起任何挑戰。
相對於阿烈古琪和殷妲利益糾葛的政治聯姻,天樞和賀蘭謹之的婚事要單純許多。他娶她,不是因爲她是渝京第一美女,更不是因爲她是賀蘭將軍的女兒,而是因爲他喜歡她。
當然,也只是喜歡,僅此而已。
自從天權去了赫提,君妃最熱衷的事便是催促天樞早日成親,齊王妃的人選不消多說,自然是若離無疑。天樞幼時曾在蕪城生活過六年,與若離可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無論是胤文帝、君妃還是穆親王、君懷仞,都很看好他們是佳偶天成的一對。
可惜神女有意,襄王無情,天樞始終將若離視若親妹,不曾有過兒女之情,尤其是在得知她的心意以後,更是能避則避,敬而遠之。
天樞十分清楚,他是不能娶若離的,那樣的深情,他無以爲報。
現在想來,他和賀蘭的關係似乎也是在那個時候開始熟稔起來。自從十二歲那年被胤文帝以“懲戒”爲由打發到賀蘭陵麾下的“秀”字營,天樞便成了將軍府的常客,與賀蘭謹之的相識亦是再自然不過。
記憶中的賀蘭是溫婉而明媚的女子,猶如一掬清流,徐徐流過心間。她在他身邊的時候向來安靜,從不多言,一雙清亮的眸子漆黑如墨,眼底彷彿有千言萬語在流動。
賀蘭愛笑,俏麗的脣角總是掛着像清晨的露珠一般清爽明朗的微笑,那種暖暖的、宛若春風似的淺淺笑意讓人格外安心。
許是爲了這樣的緣由,也或是因爲其他什麼,他和賀蘭的接觸在不知不覺中多了起來,以至於君妃三番五次在他耳邊明面暗示,賀蘭謹之身帶宿疾,不是多福多壽的主兒,叫他不要陷得太深。
對此,天樞不以爲意。賀蘭謹之年幼喪母、體弱多病,父兄又皆忙於戰事、無暇陪伴,對她,他向來是疼惜甚於憐愛,又怎會因爲這樣的原因與之疏離,反而更加親密。
相處的時日長了,談婚論嫁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畢竟那個人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天樞從未想過,他們還會有未來。
而賀蘭,她真的是很好的女子,很好,很好。
唯一的遺憾便是孩子,那雙甫一出世就被他留在拜月教的小小孩子,他們大概是永遠也不會有機會見到自己的親生父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