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搖曳那裡橫生波折, 天樞離京前要拜訪的對象就又多了一個。
雍華夫婦和雍容郡主自打回京就被皇帝圈禁在了皇陵腳下的去錦宮，不得詔令，任何人不能踏出宮門半步。
去錦宮, 宮如其名, 有剝去錦衣終生受罪之意, 是歷代被廢黷的皇室宗親的關押之地。天樞進入空曠、破舊的去錦宮雖是正午, 宮中仍然瀰漫着厚重的陰森氣息, 深沉壓抑，讓人喘不過氣來。
“小堂弟，好久不見了, 我就知道你會來的。”對於天樞的突然造訪，雍華似乎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反而是有幾分期待已久的感覺。
事實上, 雍華從來不像大多數人以爲的那樣對天樞有着天生的排斥。
畢竟, 他和身爲先皇嫡子曾經和帝位有着近在咫尺關係的父親不同，他出生在江南, 離渝京很遠，他是親王世子，離帝王之位同樣很遠。
雖然從小就被不甘於昔年失敗卻不得不忍辱負重、偏安江南的雍親王灌輸着有朝一日君臨天下、重歸渝京的念頭，但是多年平靜、悠閒的生活卻讓雍華僅僅是將這種想法埋在了心底，而沒有體現到行動上。
雍華從來就不認爲, 作爲一個九五之尊的帝王會比當一個閒散逍遙的王爺來得更加輕鬆, 而且他也不打算朝着這樣一個遙不可及的目標去努力。然而, 父命不可違, 縱然百般不願, 他還是在十九歲那年遵從父母之命，迎娶了蘇城世族慕容家的長女慕容巖爲正妻。
爲的不是別的, 此舉正是爲了慕容家的兵權。要知道，慕容巖的父親慕容千城便是王朝四大名將之一的鎮南將軍，他手中掌握着王朝南方的二十萬水師，實力不容小覷。
婚後，雍華和慕容巖相敬如賓，當然，也可以說是相敬如冰。不過，看着旁人眼中倒也是夫妻恩愛、鶼鰈情深的好景象，當真羨煞人也。
雍華生性灑脫，素來受不得約束，新婚不多時就故態重萌，繼續起了以往逍遙自在的生活，將世子嬪獨自一人留在王府，獨守空閨。
直到那一年，他在花溪遇到天樞。那時候，雍華並不知道天樞的真實身份，甚至不知道他是男扮女裝。究其原因，卻是拜自己的嫡親妹子雍容所賜，緣也好，孽也罷，愛上了就是愛上了，素來“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雍華世子就這樣陷進去了，此後的一切，不提也罷。
“你就不怕我會殺了你？”天樞斜視地看着雍華，語氣冰冷地反問。
這個人就沒有一點身陷囫圇的自覺嗎，雍華的語氣輕鬆地就像是闊別多年的好友重逢，他有恃無恐的態度讓天樞心裡很不舒服。
“那更好啊。”雍華不以爲意，卻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我是完全不介意你這麼做的。小堂弟，你說是不是啊？”
“哼——”天樞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復雜難言。
“其實那個時候我真不是故意騙你的。”彷彿知道天樞此行的目的是什麼，雍華開門見山地提起了當年的事，解釋道：“最開始的那會兒，我真的是什麼都不記得了，不過——”
他故意停了一下，見天樞擡眼看他，才又繼續道：“你當時很可愛啊，對我還那麼好，於是我就在想，要是我永遠都是那個樣子，你是不是會一直那麼可愛，一直都對我那麼好，所以——”
“所以你就順水推舟地裝下去了？”天樞用疑問的語氣說着肯定句，記憶卻被雍華的話帶回了八年之前的紫微山。
或許是因爲失憶的關係，那時的雍華對天樞極爲依賴，而天樞看在他對自己和腹中胎兒有着救命之恩的份上，也不好意思對他太過冷淡，兩人之間的關係勉強算得上是相處愉快。
“這樣的理由還不夠嗎？”雍華皺眉，露出一臉困惑的表情。
現在說來他自己都有些不信，可在當時，他真是這麼想的，要是可以一輩子留在天樞身邊，雍華真的想過永遠不再提及過去的念頭。
“你覺得我會相信你的話？”天樞挑眉反問，雍華僅僅會因爲他略顯親密的態度就一直裝傻，他絕對不信，他怎麼可能沒有別的目的。
“爲什麼不信？就憑你們當初對我的戒備，你該不會以爲我在那樣的情況下還能探得什麼對你不利的消息吧？”雍華的話也是事實，就算當年他頭部受創、記憶全失，若即也不可能全然放心地讓他在紫微山自由出入，該有的試探，該有的監視，那是一樣不少。
“你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思？”天樞完全不爲所動，厲聲質問道：“爲什麼要和阿烈古琪做那樣的交易，爲什麼要把朔州拱手送給他？莫非你真會天真地以爲，阿烈古琪得了朔州便會遵守承諾，助你奪得帝位。沒了朔州城，沒了鳳台關，就算你真的登上九五之位，你又能依靠什麼來阻止阿烈古琪想要吞併中原的野心？”
朔州是代郡甚至整個中原的北大門，憑藉鳳台關天險與赫提冬都流芳城隔江相望。朔州以南就是一馬平川，一旦鳳台關失守，京師重地便再無屏障可依。
想到這裡，天樞心中不由大是火起，擡手就是一鞭，狠狠甩在雍華的手背上。雍華不及閃避，頓時鮮血淋漓。
縱是如此，他也該值得慶幸了，若不是朝兒和佳期見天樞身子日重，使劍不便，硬是半強迫地把他的“長天”劍換走了，雍華此刻挨的，就不是鞭子，而是當胸一劍了。
“這件事沒你想得那麼簡單，小堂弟。”雍華也不去管手上的傷口，他走近天樞身旁，低笑道：“若是我阻止不了，你不會不出手吧。”
雍華不是傻子，他當然知道阿烈古琪的野心絕不僅僅是一個朔州城，然而，和眼前的這個人比起來，那些又算得了什麼呢。
再說還有天璇，就算他真的丟了鳳台關，他又怎會袖手旁觀呢，那個同樣野心勃勃的青年想要的，可不是一張殘缺不全的大胤版圖。
天樞蹙了蹙眉，沒有回話。雍華突然又道：“你說阿烈古琪要是知道你有了他的孩子，會是什麼表情呢？我想一定會很精彩吧。”
天樞的神色僵了僵，仍是一言不發。雍華方又笑道：“不過你放心，我暫時還沒告訴他呢，這樣的好事可得挑個好日子才能說。”
“你是怎麼知道的？”天樞終於不再沉默，而是平靜地問道。
他還記得，早在當初雍華在開雲山企圖挾持他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他能以男身孕子之事了，而且絲毫不覺奇怪，顯然對此早已知曉。
“我猜的。”雍華故弄玄虛，見天樞面露不虞之色，方正了正色，道：“其實搖曳的生身之人便是男子，而且搖曳出世的時候我也在現場，所以我很早就知道世間有一個民族叫做穎族，男女皆可孕育。可是我一直沒有想到，聰明如你也會去做搖曳那種小笨蛋纔會去做的事。”
“你知道搖曳的秘密，於是利用他……”天樞不解，單聽雍華的語氣，不像是和搖曳毫無感情的樣子，他們之間，真的只有利用嗎？
“這怎麼能說是利用呢，呵呵……”雍華幽然一笑，笑容意味深長，“天樞，你要這麼想，未免太低看我弟弟了。不管怎麼說，如意總是搖曳的親生兒子，倘若朔州事成，他能得到的東西可不會比我少。”至於他能不能爭過天璇，那就不在他的考慮範疇了。
“就算世子嬪不能生育，你若是想要兒子，多的是女人願意爲你生。到了那時，如意又算得了什麼。”對於雍華的說法，天樞嗤之以鼻。
“有人願意生，可我不想要啊。”雍華突然拉住天樞，貼到他耳邊說：“除非你願意幫我生一個，哈哈……”
“你胡說什麼！”天樞惱羞成怒，狠狠瞪他一眼，真是得寸進尺。
“開個玩笑而已，不要這麼小氣嘛。”雍華無所謂地笑笑。
“雍華，我不會殺你。”天樞無視他的話，只道：“不是我下不了手，而是我想要你看見，你費盡心機的努力到頭來只會成爲他人的嫁衣，我想看見你後悔的樣子，後悔自己找錯了合作對象。”
“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雍華神色一斂，正色道：“真有那麼一天——天樞，後悔的人只怕會是你自己。你不該心軟的，那個人……”他比你果斷多了，也比你狠心多了。
真的，雍華第一次見到天璇的時候就是這樣認爲的。那個溫文爾雅、風流倜儻的二皇子是他見過的最有心機，最深藏不露的人。
“那就與你無關了，不勞費心。”隱隱猜到雍華話裡指的那人是誰，天樞匆匆結束了兩人的談話。無論如何，他總是要感激雍華的。
畢竟，他沒有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訴阿烈古琪，也沒告訴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