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假期的尾聲，多數人還在享受最後閒暇的時候，一、六兩院的領導班子各自開起了關門小會。
黃二工程就像是一臺始終死踩着油門的跑車，即便偶有剮蹭也不曾鬆懈分毫。
在這樣的高速行駛之中，突然猛踩剎車是要翻車的。
他們能做的，也只是暗中擡起油門，將燃料逐步向927轉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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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轉舵雖然不至於秘而不宣，但終歸是要低調慎言，在不影響輿論和系統聲譽的前提下暗中使勁，直至927火箭順利升空。
其實就連927這個暫定名稱，也只是一個編號，雖然做過一些前期準備，但連確切命名都還沒有說法。
尷尬之處在與，黃河系列運載火箭有着長遠的規劃，一直到黃河七號都已經立項佔用了，如果927要編入這個序列，要麼取代黃河某號，要麼就直接跨到8號，這兩個選擇都很欠妥。
如果另起爐竈，開創一個新的系列，其意義則相當於一場航天地震，明確黃河系列工程將被無限期擱置。
雖然已經有一些人對黃二喪失了信心與耐心，但這樣的抉擇已經不是壯士斷腕了，而是壯士留個遺腹子，然後跳崖。
可以說，其損失甚至遠超了一臺超級粒子對撞機。
多方權衡之下，組織決定採取一套折中的方案。
將大部分力量逐步轉移向927火箭，爭取儘快取代黃河二號，並儘可能地追趕上後續至2025年的發射計劃，不能拖國家宏觀戰略的後腿。
與此同時，保留黃二的火種，適當給瀕臨崩潰的YF-87發動機團隊輸血，給他們更多的時間攻克難關，並做好推倒重來，長期奮戰的準備。
最保守的規劃是，2025年之前研製出可堪一戰的氫氧發動機，可以接手大載重、長距離發射任務。
當然，如果YF-87團隊能在喪失了總工程師、隊伍瀕臨崩潰的情況下短時間完成二次歸零，並搶在927出廠裝配之前證明自己的可靠性，那麼黃河系列仍然是最有未來的技術路線，它將回到它原本的位置，重新擔負起本就屬於它的重擔。
黃二就像是一個極具潛力的年輕足球新星，球隊全力栽培了很多年，結果突然遭受重傷，教練員不得不暫時啓用一員穩重的老將代替他的位置，只爲打好接下來的聯賽。
如果這位受傷的新星能快速傷愈並找回狀態，教練員當然會換他回來。
但身爲教練員，也要做好他幾年無法再次上場的打算，這固然令人心痛，但聯賽總要踢下去，教練必須做出他的抉擇。
畢竟，比賽日期已經一拖再拖，如果教練繼續堅持眼巴巴地等待這位新星痊癒，那董事會恐怕就要考慮換個教練了。
而趙振華的身份，自然算不上是主教練，頂多算是一個青訓教練，他已經頂了太久了，這次真的頂不住了。
可即便如此，在會議室中，他仍然在想方設法，爲黃二這位傷員爭取更多的機會。
“陳威不能動。”趙振華擺手道，“我們要保留隨時可以裝配黃二的能力。”
在他對面的，是被火線委任的927總設計師，57歲的工程院院士樑新平。
選他來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的資歷完全可以跟趙振華叫板。
樑新平看着趙振華一副老流氓的樣子，也是無奈一嘆。
“趙書記，我們這邊提出的一部總計37人的大名單，你只同意了兩個。”
“沈聽瀾都給你了，她一個人就頂100個。”趙振華吹眉瞪眼道，“搞清楚啊，老樑，領導沒說要擱置黃二，只是要那邊配合你們927，我一碗水也得端平啊。”
“趙書記，這麼多年，你端平過麼？”樑新平盯着趙振華道，“你是院領導，這種時候更要落實精神，你再這麼偏袒下去我就只能彙報集團領導了。”
雖然是閉門小會，但也沒人想到樑新平就敢這樣赤裸裸的威脅。
之前哪怕任何一個時間，有人敢跟趙振華這麼說話，他老趙一定會當場掀桌子罵街的。
但現在，趙振華卻只露出了糾結。
“那陳威給你……江寧留下，他是最熟悉箭體的，將來有緊急試車必須得有他。”
“唉……”樑新平耷拉着臉看着他，“我們真要一個人一個人地討價還價？”
“你總要給我留個全套隊伍吧。”趙振華說着轉望旁邊的陳鴻兵，“來來，你提個人代替江波借給927，這老樑是一個不吃虧的主兒，怎麼也得給他湊十幾個人。”
陳鴻兵當即答道：“要不王睿過去吧，資歷比江寧老。”
“你們打發要飯的呢？”樑新平哭笑不得，“誰能幹活誰混日子以爲我不知道？”
“別亂下結論啊，老趙。”趙振華擡手道，“王睿可是那誰的侄女婿。”
“趙振華！”樑新平終是忍不住了，一把抓起手上的名單，衝趙振華劈頭蓋臉吼了過去。
“你搞清楚，現在是集團一把手給我下的命令。”
“他的原話是，他有多少權力我就有多少權力。”
“我完全可以把這份抽調名單直接提交給集團，一個小時之內我保證調令會拍在你桌上。”
“趙振華，你看清楚，我不是你的敵人！”
“我跟你商量，和你開會，唯一的原因就是——”
“我怕真的抽掉了黃二的筋，打斷了黃二的骨！”
“真核心，真骨幹，我給你留着，保證那邊發動機一過試車，你黃二可以隨時裝配！”
“你這邊就不能稍微配合一下，讓我們927儘快上馬？！”
“別逼我對航天的未來做出敲骨吸髓的事情！”
樑新平劈頭蓋臉一通噴過之後，趙振華緩緩低下了頭，陷入沉默。
凝滯片刻後，他衝陳鴻兵努了努嘴：“你看看，要留誰。”
陳鴻兵點了點頭，拿起了這份37個人的名單。
因爲要立即立項，且927與黃二有大量雷同的地方，總體工程這邊抽調黃二的人幾乎是唯一之選。
退一步說，他們依然是精銳中的精銳，掉鏈子的是發動機，他們的工作依然無可挑剔。
此時，陳鴻兵看着這一排排名字，就好像在檢閱自己最得力的部隊，這些人多半都是從立項之初就一路走來的，可以說是隨他出生入死的自家人了。
但他也知道，現在不是搞個人情感和小團體利益的時候了。
最終，他點了5個名字，除此之外，通通放人。
樑新平的神色這纔好看了一些，對着名單問道：“周亮不能放？”
“他要負責和幾個廠的溝通。”陳鴻兵點頭道，“培養這樣一個熟悉所有裝配環節的人要很久。”
“就是這一點，我們也需要他。”樑新平皺眉道，“能不能讓他兼顧一下？反正你們近期也沒有裝配工作。”
陳鴻兵望向了趙振華。
趙振華猶豫再三，狠心說道：“周亮的工作沒人能替代，你換一個，名單外，一部的人你隨便挑。”
樑新平搖了搖頭，轉而拿起了一部的員工名單，翻了幾頁說道：“兩個吧。”
“你這不也討價還價？”趙振華沒好氣地說道，“兩個正式的不行，實習的可以。”
“嗯……那就補充一下我這邊的軟肋。”樑新平翻着名單問道，“李崢和林逾靜怎麼沒在名單上？他們計算機和檢測方面的技術特長還是有的。”
趙振華和陳鴻兵同時一愣。
“連他倆你都惦記？”趙振華一副看老惡棍的樣子。
“這不是添頭麼。”樑新平放下名單笑道，“加一重診斷手段，加一重保險。”
不知道爲什麼，趙振華有種面對買賣古董套路的感覺。
就是表面要用物超所值的價錢買一個大東西，然後顯得自己很虧，要求賠上一個小物件，但其實小物件纔是真值錢……
“唉，老樑啊，這個真的愛莫能助。”趙振華手一攤，老臉上竟透出一絲賤氣，“嘿嘿，他倆現在不歸我管啦~”
……
另一邊，南郊培訓中心，李崢的《新一代航天工程》已經講到了第六節。
當他走進教室的時候，感覺氣氛不太對。
與前幾節課那種期待或者睏倦不同，學員們眼裡充滿悲傷和同情，還夾雜着一些幸災樂禍。
難不成試車失敗的事已經傳開了？
那也不對，這些個幸災樂禍的壞笑是怎麼回事？
此時尹航剛好上完廁所回來，正值課間，他倒也沒有急着回座位，而是走到李崢身旁，深沉地點了點頭。
“李老師，加油，天涯何處無芳草。”
“？？？”
緊跟着，學習小組的大鬍子就湊過來了：“嗨，昨晚要不是杜老師接盤，哥幾個就陪你喝兩杯了。”
“你們……知道了？”李崢疑惑道。
按理說，無論是試車失敗還是項目半擱置，都是不會宣傳的，無論內部外部都不會宣傳，難不成是杜松濤那個大嘴巴說的？
大鬍子跟着點了點頭。
“杜老師都告訴我們了，沒事兒，陽光總在風雨後。”大鬍子說着揮了揮拳頭。
李崢也只好嘆了口氣：“我沒事兒了，就當時有種泰山壓頂萬箭穿心的無力感，現在已經好了，已經準備好投入下個目標了。”
“哦？”尹航聽到這個嘴巴就圓了，“這麼快……就有下個目標了？”
“不然原地哭兩天？”李崢笑道，“不過這次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差的有點多，盡力而爲吧。”
“這什麼話，一定能成功。”大鬍子湊上前四望道，“目標在哪裡？哥兒幾個幫你。”
“還能在哪裡，就在眼前啊。”李崢瞪着大鬍子，擡臂就是一揮。
“？”尹航沉默了。
“！”大鬍子羞澀了。
還好，上課鈴響了，二人趁機趕緊跑回座位。
這節課，他們聽得都很不專注。
尹航：：“你說……李崢這是什麼意思？”
大鬍子：“閉嘴。”
尹航：“也可能是被失戀刺激到了吧……心裡罵着‘女人都不是好東西’，所以要找個男人試試？”
大鬍子：“我說了閉嘴！”
尹航：“話說你這個外形，是不是挺受男人歡迎的？”
大鬍子：“鬍子多又不是我的錯。”
尹航：“讓我摸摸。”
大鬍子：“滾！”
一節課就這麼很有激情的過去了。
下課鈴響的同時，行政老師進教室找尹航來拿考勤表。
李崢收拾電腦的同時，也正好擡頭望向這邊，他本是個疑惑思索的表情，卻被理解爲心懷鬼胎。
大鬍子恍然大悟，拉着尹航衝行政老師努了努嘴道：“眼前的意思，應該是這個吧？”
尹航看着二十出頭的年輕女老師，也是眼兒一瞪：“這就對了……”
二人交換眼神後，尹航這便雙手呈上了考勤表，嘴裡嘟囔道：“這個……李老師今天這個上課狀態……不太好哇。”
“嗯？”行政老師收過考勤表，瞅了眼李崢，“這不挺好的？”
“你有所不知。”大鬍子一副過來人的樣子哭嘆道，“昨晚他失戀了……”
“啊？”行政老師一驚。
本來她早就感覺沒戲了。
但人，就是怕挑逗。
明明已經死心的時候，挑逗一下，就又柳暗花明了。
隨後就是心花怒放。
行政老師喜道：“失戀？這麼可憐呢~”
“唉。”尹航抿着嘴點了點頭，“要不你去安慰安慰吧。”
行政老師掩面擺手道：“哎呀，這個是私事，我跟他又不熟~”
欲拒還迎之間，李崢主動投懷送抱過來。
“你們說啥呢，怎麼老看我？”
“唉，還不是你的事，目標什麼的。”大鬍子一樂，拉起尹航就往外走，“我們先吃飯去了啊。”
二人一路小跑便溜出了門。
然後轉個身，一上一下疊着羅漢探頭偷窺。
教室內，這會兒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正是說悄悄話的好時機。
“這個……”行政老師很慢很慢地整理着手上的幾頁紙，輕聲道，“聽他們說，你有點消沉？”
“昨晚的事了，現在已經好了。”李崢背好電腦包，穩穩點了點頭，“先走了啊。”
“稍等，我這邊考勤還要麻煩你籤幾個字……”行政老師趕緊展開一張紙，藉機問道，“發生什麼事了啊？能讓李老師都消沉了。”
“嗯……”李崢提筆尋找着簽字位置，猶豫着說道，“這個……不太方便聊……我本來也不該說的，全是杜松濤瞎往外傳……”
“嗨……無非那麼幾個原因，性格不合什麼的。”行政老師雖然板着臉，但難抑幸災樂禍的笑容。
“……”李崢呆住了。
這已經是第三次看到這種笑，聽到這種詭異的對話了。
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
門口，尹航和大鬍子探着頭，越看越有戲。
“這差幾歲，五歲？”
“怎麼也得七歲……”
“你覺得有戲麼？”
“說實話，感覺不太般配……”
“確實，還是跟靜神在一起領獎的照片比較合適……”
“怎麼說分就分了呢……”
二人正說着，一個奇怪的聲音出現在了另一側門框處。
“唔……”
探頭偷窺的人，並不只他們兩個。
二人扭頭一看，那是一個穿着薄風衣的長髮女孩，揹着可愛火箭書包，卻有一張冷酷的臉，還在唔唔地，如古神般地低吟。
“啊……”尹航悶叫一聲，“林……林……”
“你……你是……”大鬍子更是瞪圓了眼睛，“靜神？”
“唔……噓……”林逾靜也扭過頭，非常嚴肅地做了個收聲的手勢，然後緊了緊書包帶，緊蹙着眉頭繼續探向教室內，看着裡面竊竊私語的兩個人，感覺事情並不簡單。
處於疊羅漢狀態的尹航和大鬍子再次對了個神色。
不好……
並沒有真的分手。
靜神千里迢迢要來複合。
糟糕！
這個靜神……
靜神……
靜神也太可愛了吧……
二人就此失去了思考能力，殘存的理智並不足以幫李崢救火。
教室內，簽好字的李崢終是忍不住問道：“老師，那件事你知道了麼？”
行政老師羞羞點了點頭：“嗯……”
不對吧……
李崢也算吃過見過的人，新發動機試車失敗這種事……就算再怎麼聯想，也不該露出這種表情的……
“我斗膽問一句……”李崢糾結着說道，“你知道了多少？”
“基本……都知道了……”
“那就不要往外說了，YF-87還在改進階段。”
“什麼？？？”行政老師的表情終於正常回來了。
“我就覺得有什麼不對……”李崢問道，“你到底聽到了什麼消息……”
“就是……你不是失戀了麼？”
“？？？”李崢瞠目結舌，“哪個逼說的？？？”
行政老師下意識望向門口。
林逾靜已經提前縮了回去。
尹航和大鬍子卻仍然處於癡呆狀態。
“就他倆說的……”行政老師指着他們說道。
“我明白了……”李崢背起電腦包就往外走去，“準是杜松濤……太沒溜了……”
他一邊走一邊罵道：“你們兩個，杜松濤的話也信？！”
尹航回過神來，立刻指向對面：“靜神！”
“哈？”李崢出了教室探出頭去，卻只看到空蕩蕩的走廊，“啥都沒有啊？”
“啊，剛剛還在呢。”大鬍子抓着李崢的胳膊道，“快追啊！”
“神經病吧……”李崢再次望向走廊。
這次不一般，旁邊的教室門口突然探出了一雙眼睛，又立刻縮了回去。
“！！！”李崢啥也不想，揹着包就跑過去了。
行政老師出來的時候，李崢已經遁入隔壁教室。
此時此刻。
行政老師，可以說是非常不好了。
“你們兩個……”她瞪着二人道，“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
“啊，這……”
“我們是好意……”
“你們兩個，名字我記下了。”行政老師一通死瞪後，跺個腳便走了。
尹航看了看大鬍子。
大鬍子看了看尹航。
很快，他們默契點了個頭，懷着邪惡的期待，將羅漢疊到了隔壁教室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