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完題後的冰淇淋時間，李崢和歸見風都沒有再說數學的事情，照理說本該是李崢有許多疑問，但每次發問的卻是歸見風。
歸見風對過去的記憶似乎還停留在物理競賽對過題的午後，像個時間穿越者，迫不及待地想了解這一年發生了什麼。
李崢從解其紛講到了物競風雲，之後是文海的沙灘和黃二的折戟，接着就進了一院……
不只是學習，就連人生都彷彿進入了十幾倍速。
而歸見風，作爲這段經歷的觀衆，總想參與其中，問題一個接一個。
“所以解其紛以前到底在搞什麼研究啊？”
“什麼？物競你最後贏林逾靜了？我不信！”
“發射火箭了？什麼時候？”
“和未來的媽媽在一起工作不會有壓力嗎？……別打我……別打頭！”
“噗！8000工資？我有那麼多錢我就……我就……我就剪頭去了，哈哈！”
“楊振華數學很厲害的，你應該討教數學。”
“嗯……搞不好杜松濤對你真的有意思……你能回憶一下被摸的感受麼？……怎麼又打我！”
李崢邊打邊罵邊回答，無論是場面還是情緒都一點也不像是同學，但凡他鬍子再多點，一定會被當成爸爸。
聊着聊着就超時了，直到下午兩點，李崢說完昨晚偶遇的生物學碩士，這輪跑馬燈才總算收場。
如同喜愛的故事突然結局一樣，歸見突然啞口。
片刻的彷徨後，他纔再度露出笑容。
“你這一年做了好多事啊……”歸見風傻笑着看着李崢，“我有你十分之一的精彩就好了。”
“呵，讓你不去物理國賽！”李崢舔了下冰淇淋勺子，“當時玩的好，搞不好就一起去文海看發射了。”
“不不不，不會的，林逾靜不可能邀請我……”
“我邀請你啊。”
“你說話不管用的，必須得是林逾靜邀請……不然我不敢去……”
“！！！”李崢瞪眼罵道，“你說清楚，什麼叫我說話不管用？”
“哈，哈，哈。”歸見風立刻扭向櫃檯，“哎呀突然又餓了，還想吃什麼？我去買。”
李崢則是掏出手機瞅了眼時間，而後苦着臉說道：“不行了，我必須得趕過去了，林逾靜已經催我好幾次了。”
“那就走吧。”歸見風慌亂拿起筆袋起身，“不好意思，耽誤你這麼久時間。”
“沒有沒有，跟你在一起挺放鬆的。”李崢收拾着東西笑道，“不知道爲什麼，還能體驗做家長的感覺。”
“去去去，你就比我大兩歲。”歸見風賭氣背過身，但很快語氣又軟了下來，“那……最近的事情你可得記清楚了，集訓見到了再給我講。”
“集訓啊……”李崢嘟囔着起身，“這個集訓是省隊選拔，還是單純的集訓？”
“應該就是集訓了，省隊名單以這次考試名次來定。”
“哦哦哦……”李崢一個壞笑，摟着歸見風往外走去，“那，集訓見~~~~”
“嗯！！”
……
一直到坐上地鐵，李崢依然感覺有些魔幻。
這兩個多小時的閒聊，就像是在緊張的生活中偷了個情一樣，感覺相當玄妙，還很刺激。
果然還是和同齡人比較有共同語言。
單位的人固然也學力尚可，但終究太拘謹了，在一起除了工作很難有什麼共鳴，這大概就是代溝吧。
少數時候，確實會遇到杜松濤那種又強又妙又放肆的人，但李崢能感覺到與他學力和視野的差距，在一起的時候不管說話多隨意，難免都有一絲長輩的指教在裡面。
可以說，實習的這段時間，李崢沒少浸染知識，提高水平，卻從未迸發過激情與靈感。
就連林逾靜似乎也被一套工程框架困住了，像是一隻被關了太久，懶得蹦跳的貓科動物。
黃二雖妙，但終究校園纔是自己的歸宿。
與歸見風相互蹂躪過後，此時的李崢，已經迫不及待與那些天才對撞一番了。
距離上大學還有10個月。
無論成敗，了卻它。
……
如果說一院一部是司令部，那六院十七所就是衝鋒營。
十七所的全稱爲中華航天動力研究所，研製了自新中國成立以來的全部的液體航天發動機，YF-87這個編號已足夠彰顯它的功勳。
包括927準備採用的大型煤油發動機，同樣是十七所幾年前的傑作。
值得一提的是，趙振華正是十七所的前前任所長。
也正是因爲有了過往的赫赫功勳，他纔有權威，有能力，有勇氣爲黃二撐腰。
眼前，對於這次的折戟，無論系統內外，多數人都沒有埋怨十七所的意思。
其一，十七所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功勞擺在這裡，他們做得已經夠多，夠快的了。
其二，面對黃二的失利，他們從未推卸過任何責任，始終都像工蟻一樣不辭辛苦，透支自身攻克難關。
這次的團隊崩潰，絕非是因爲他們的意志力不足，恰恰是太足了，足到遠遠高過身體承受能力。
其三，黃二立項之初便飽受詬病，大型氫氧發動機的確是最高端的航天選擇，但同樣也是最奢侈、最複雜、最困難的選擇。
一部分人認爲，十七所已經超常發揮了他們的水平，但奈何國力與技術水平就是如此，這樣的結果本是正常的。
古往今來，常勝將軍是有的，但無敵之師從不存在。
十七所已經做到了他們能做到的一切。
今天的折戟，只因他們被迫攻向了一座註定在今天無法攻破的城池。
他們拼命地揮舞技術的長劍，衝上材料的雲梯，堆砌着屍體展開一次又一次的衝鋒。
但終究差了一步。
這部分人並不準備指責僅剩的殘兵。
他們只想問，是誰下的令。
但這終究，只是外人的看法罷了。
當李崢踏進十七所大門的那一刻，他整個人都爲之一振。
同事們行色匆匆，劍拔弩張，精神狀態遠比一院還要來勁。
沒一個人有遲疑或者頹喪的表情，好像依然處在研製攻堅階段，什麼都沒有發生。
也許這就是衝鋒營的士兵。
從不會自我同情，也不會詬病命令。
此時此刻。
十七所，仍未止步。
在這鐵血的氛圍下，李崢瞬間就來勁了。
在四層的洽談室，李崢找到了林逾靜……
她正在趴睡……
這就跟氛圍很不協調了，像是打仗打着正歡，一隻肥橘貓突然慢悠悠路過，還躺地上曬起太陽了。
“唔。”李崢推了推她。
“唔。”她把李崢拍開了。
李崢搖了搖頭，從書包裡取出一坨深海鱈魚堡！
林逾靜鼻子一抽，這才勉強擡頭，揉眼看着李崢。
“這麼晚纔來……今天考試又渣了吧……”
“遇到歸見風了，對了個題。”李崢晃着鱈魚堡道，“吃不吃，不吃回家喂老李了。”
“那還是餵我吧……”林逾靜打了個哈欠，抓過鱈魚堡慢悠悠剝了起來。
李崢看着就來氣：“你說說你，過來就是睡覺的麼？”
“我也沒辦法啊。”林逾靜衝門口努了努嘴，“項目總工住院了，副總工請半天假不在，要等他回來……”
“半天？那該回來了啊。”
“反正沒人通知我。”
“你不出去問問麼？”
“唔……這裡人太可怕了……不太敢說話……”林逾靜默默拿開了漢堡的麪包部分，瑟瑟發抖地單吃起鱈魚排。
李崢眼兒一眯：“是不是離了媽媽就害怕了？”
“……”林逾靜糾結良久，竟然點了點頭，使勁啃了一口，“是……是還不行嗎！”
“……好吧，過於誠實搞得我沒有諷刺的慾望了。”李崢就此出門，走到最近的工位跟前，“打擾了老師，請問朱總工來了麼？”
坐在這裡的白髮寸頭男直接起身指向一間辦公室：“403，你敲門試試。”
“多謝了。”
“沒事兒。”寸頭男就此落座，繼續埋頭屏幕之間，全程好像都沒看過李崢一眼。
這個氛圍，是夠來勁的。
李崢順着他的指引，這便走到403辦公室跟前敲了敲門。
無人應答。
剛要轉身，一個洪亮的聲音從身側傳來。
“是李崢吧？”
來者是一個長分頭眼鏡男，瘦瘦高高，自帶知識分子笑容，若不是半頭白髮，氣質倒是與解其紛有些相似。
朱明躍，YF-87的第二負責人。
李崢在之前開會的時候見過，當即頷首行禮。
“朱總工。”
“不好意思啊，手續耽誤了，沒想到人這麼多，讓你們久等了。”朱明躍一邊掏出鑰匙開門一邊四下尋摸着問道，“我記得趙書記跟我說的是兩個人。”
“林逾靜還在洽談室等，我去叫她。”
“行。”朱明躍開了門，痛痛快快拍了拍李崢道，“隨意一點，都是一家人。”
“嗯。”
李崢扭頭就回到洽談室，按着林逾靜兩口吞掉了鱈魚排，快步回到403辦公室門前。
然而這裡已經排起了隊，前面還有三個人等着見朱明躍。
排在第三名的是一位很久沒有剪寸頭的寸頭大哥，還抱着一臺筆記本，瞥了眼二人後，繼續站姿單手打字：“積了好多事兒，怎麼也得四十分鐘。”
“沒關係，排着吧……”李崢瞅了眼一屋子虎視眈眈的同事，就硬排起來。
林逾靜擦着嘴嘟囔道：“你就應該打電話……嗝……打電話叫我來。”
“還不是你魚排吃的太慢了……”
“我嗝，我都吃打嗝了，嗝。”
“算了，你去找口水喝，我佔着隊……”
“唔……”林逾靜四望過後，又縮了回來，“嗝。”
前面排隊的大哥也被逗笑了，衝一個方向努了努嘴：“走到頭右拐，飲料吧，水茶咖啡自取。”
“多謝了……”李崢衝林逾靜點了點頭。
林逾靜卻依然紋絲不動：“我……我排隊吧……嗝……”
“啊。”李崢無奈抱頭。
要不還是把她送回媽媽那裡吧……
待李崢泡了兩袋茶回來的時候，林逾靜已經捂着臉頂在牆上，快死了。
周圍人看李崢回來，也都不自覺地掩面輕笑。
“嗝！”
這打嗝的聲音好像更大了一些，整個辦公區都能聽到。
當李崢把燙茶遞給林逾靜的時候，她的眼淚開始在眼睛裡打轉。
“知道我打嗝還拿這麼嗝……燙的水……”
“湊合喝吧。”
“完了完了……第一天就丟死人了嗝。”
正說着，一位年長的女同事快步走來，把一瓶礦泉水塞給了林逾靜：“我聽不下去了，你趕緊喝了吧。”
“謝……嗝！”
林逾靜悶頭吞了好幾口，後背一躬，這纔算順過氣了。
“你瞧瞧你們男的……”女同事看着李崢手裡的茶杯直搖頭，“就這麼體貼人的……”
前排大哥回頭笑道：“你這打擊面有點廣啊，趙姐。”
“就打擊你了，你跟這聽戲呢？半天不說給人拿一瓶。”
大哥笑道：“我不敢動啊，要不又得等一個小時。”
女同事搖了搖頭，也不多聊，快步回到自己工位忙活起來。
李崢則藉着氣氛試探性問道：“我以爲……發動機的事要慢下來了……”
大哥聞言，盯着上下左右打量了一圈：“你們是……”
“李崢。”李崢藉機伸出右手，順便幫忙介紹，“林逾靜，一院一部派過來的。”
“哦哦哦！！！”大哥眼兒一瞪，握着手道，“原來是你們啊，最先發現故障點的。”
李崢撓頭笑道：“主要是十一所做的工作。”
大哥嘆道：“現在年輕人啊……真了不得，我跟你們這麼大的時候連火箭有幾個結構都不知道呢，現在你們都能整這活兒了……”
“僥倖僥倖。”李崢再次探道，“我以爲……進度會慢下來？”
“這個啊……”大哥的神色可見地緊緻了一些，“那兩天確實慢了一下，昨天起，朱總工代理主任後，又提起來了，底子還在，最後咬牙再撐一步。”
大哥說着，頗爲銳利地掃視着辦公區，頻頻點頭。
“兄弟姐妹們也是這個意思，不能就這麼服軟了。”
“牛逼。”李崢又瞬間切換到來勁狀態，“我們努力，儘快做出實質性貢獻。”
大哥一愣，本想說些打擊人的話。
但左看右看，李崢好像滿臉都寫着此子不凡。
況且確有貢獻在前，從數據分析方面切入，的確有的搞。
“別說了，老弟……還是你比較牛逼……”大哥最後硬是讓了一讓，“算了，你來前面吧，記得說快點……”
“啊，這怎麼好意思。”李崢推辭的同時，拉着林逾靜就擠到了他前面，“都是要緊的工作。”
“其實是我要報告的內容還沒寫完呢，提前排上隊而已。”大哥無奈一笑，又重新抱起了筆記本：“不瞎聊了，我繼續整了。”
待李崢跟大哥聊完，林逾靜才揪了揪李崢的襯衫。
“你情商怎麼又高了……”
“還好吧，就感覺跟大家都是一路人。”李崢小聲嗶嗶道，“也分人，跟之前培訓中心的那個移動念珠菌就不是一路的，還好他是四院的……”
“我感覺你跟他也挺熟的啊。”
“熟是熟，可你不感覺他像間諜麼……四處亂逛到處打聽，搞不好去講課就是發展下線的。”
“唔！”林逾靜眼睛這就亮了，“間諜！下線！人類大戰孢子人！”
“不是這種間諜……”
就這麼硬等了20分鐘，終於輪到李崢和林逾靜進去了。
此時朱明躍正對着電腦處理郵件，但還是起身迎來：“不好意思啊，又等了這麼久。”
“沒事。”
“沒事……”
握手過後，朱明躍坐回位置：“稍等，我把這個回了，這個比較急……”
“您回。”
“您回……”
李崢臉一獰，趁着朱明躍忙活郵件的功夫轉向林逾靜：“你學我？”
“是複製。”林逾靜煞有介事點了點腦門，“你的情商，就是我的情商。”
“……”
“~~~”
片刻後，朱明躍回完了郵件，長舒了一口氣靠在椅背上，整個人的感覺都很放鬆，很鬆弛，很瀟灑。
不得不說，這樣的情緒與現在的任務有些矛盾……
其實剛剛見面的時候李崢就感覺到了，雖然亢奮是好事，但朱明躍的狀態有些亢奮過頭了，就變得很魔幻。
朱明躍好像也看出了李崢的懷疑：“是不是能看出來我狀態特別好？”
“是。”
“是……”
“哈哈，我就說麼。”朱明躍大笑起身，走到飲水機前給自己打着水，輕描淡寫說道，“我離婚了。”
“……”
“！”
“上午請假就是去辦離婚手續的。”朱明躍重回桌前，揉着杯子嘆道，“原來是這種感覺……我怎麼才離……”
李崢與林逾靜對視一番。
情商再高。
這個話，也不好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