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帷離去之後,畢常消沉了月餘,薛慕見他成天不是木木呆呆就是長吁短嘆,心道得給他找點寄託,便介紹他去城中私塾做先生,教些垂髫小童識文斷字。
薛慕死馬當活馬醫,畢常無可無不可,於是私塾中便多了位一臉生無可戀的先生。有孩童父母聽聞先生是狀元兄弟,攜了雞鴨苞米拜訪,望他多多照拂自家不成器的小狗子。傳言中畢翰林相貌堂堂,這狀元之弟弟想必也是不弱。可進了私塾,見堂下小童兀自玩鬧不休,上首坐着一位青衫青年,模樣倒是端正,就是一臉懨懨,盯着個筆筒出神,看着精氣神不是很足的樣子。於是家長爲了給自家小狗子長臉,特意準備的那句文縐縐的“先生一表人才,文采非凡,久仰久仰!”就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薛慕從院長那裡聽了點風聲,便應邀親自到私塾瞧了一瞧。
只見畢常坐在書案旁,一手書本,一手筆筒。對着筆筒幽幽道:“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座下童子們也學着先生的樣子,一手書本一手筆筒,咧着缺牙的嘴,對着筆筒搖頭晃腦道:“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薛慕頓覺慘不忍睹。
回頭在城中酒樓請院長吃了一席,又送了些禮,讓他多擔待些。
薛慕本想尋個空閒和畢常促膝長談一回,可局裡鏢師押鏢前夜中了風,他便臨時頂上,和畢常招呼了聲便走了。這趟鏢走的是長線,押了小仨月,回來時已是深秋。
畢常整治了一桌好酒好菜替他接風,薛慕見他言語帶笑,精神頗佳,想是過了情傷那股勁兒,緩過來了。薛慕替他高興,兩人月下樽酒,你來我往,喝了兩大壇,薛慕向來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畢常又換着花樣兒勸他,杯子一空立刻給他滿上,那兩壇酒大半進了他肚子,薛慕醉得厲害,喝到最後便不省人事了。
第二日日上中天才醒來,宿醉後頭一抽一抽地疼,薛慕揉着額角,見在自己榻上,想是畢常把他送回屋的。
掀被下牀,身後傳來男聲,薛慕回頭一看,畢常躺在裡側,笑笑地看着他,“不多睡會兒麼?”
薛慕頭皮立時便炸了。
他敷衍兩句便去了茅房,周身檢查了一遍,沒發現什麼不合適的痕跡,這才鬆了口氣。
可從那以後,畢常就不大對勁兒了。
清早一起身,畢常就給他端茶漱口送水洗臉,奉上熱騰騰的早餐,而後笑眯眯地看着他,咬一口饅頭看他一眼,再咬一口饅頭,再看他一眼。
薛慕被看得毛毛的,囫圇對付了點便躲到鏢局值勤。
晚上踏月而歸,畢常笑眯眯給他送了浴桶熱水,接了他脫下的外袍掛在架子上,而後好整以暇站在桶邊,要給他搓背。
薛慕炸着頭皮趕人,畢常頗不情願,臨走前還戀戀不捨回了幾次頭。
薛慕心說你也不怕扭了脖子。
此後薛慕就跟在鏢局裡頭生了根一樣,每天天不亮出門,月至中天才回去,以值勤爲名,行躲避之實。
最後還把以前住的小房間打掃了出來,放了些枕頭被褥,乾脆不回家了。總鏢頭被他勤懇敬業的精神所感動,給他加了月銀,拍着他肩膀誇他前途不可限量,薛慕嘿嘿笑着,聽得頗爲心虛。
畢常見薛慕總不歸家,直接殺到了鏢局。
畢常給他做了小蘑菇燉雞,拿小砂鍋裝着,火候挺足,滴滴香濃。薛慕委婉地表示鏢局裡伙食甚佳,不需外送。畢常也不生氣,笑笑地給他盛了一碗。伸手不打笑臉人,薛慕硬着頭皮喝了兩口,也沒嚐出什麼味兒。
薛慕不回家,畢常也不催他,只是見天地往鏢局裡跑,天寒了給他送被子袍服,飯點兒給他送熱騰騰的酒菜。薛慕心裡有事,瓊漿玉液也咽不下,都便宜了一同值勤的鏢師,那鏢師誇畢常比自家婆娘賢惠,開玩笑讓薛慕娶了他,畢常聽得笑眯了眼,於是薛慕更加食不下咽了。
一日薛慕正在鏢局小房間裡打盹摸魚,一同值勤的鏢師探頭笑嘻嘻地喊道:“薛慕,你媳婦兒來了。”
薛慕一頭黑線,黑線沒多久,畢常拿着個包袱走了進來。
進門坐下,將包袱推到他面前,讓他打開。薛慕炸着頭皮打開了包袱皮,裡面金光燦燦閃瞎了他的眼。
八根金條疊成個塔形,薛慕瞧瞧金條,再瞧瞧畢常,瞧瞧畢常,又瞧瞧金條,最後目光停留在畢常臉上,抽着嘴角瞪着他,兄弟你怎麼個意思?
畢常將金條往薛慕面前推了推,眼巴巴看着他,薛慕被看得發毛,咳了下,問道:“畢兄這是要委託在下押鏢?”
畢常大搖其頭,又將金條往薛慕推了推,“叫我阿常。”
薛慕:“……”
畢常:“我見你成日在鏢局裡值勤,想是家裡多了我,花銷便多了,才如此辛勞。這是上次……給我送來的,如今我們是一家人,你便拿去應付下日常花銷吧。”
薛慕打着哈哈推拒,畢常和他推了幾個來回,見他一臉堅決,便不再勉強。只是再往後便來得更勤了,鏢局裡的門房鏢師一見他來便對薛慕擠眉弄眼,桀桀怪笑。薛慕被笑得頭皮發麻,成日一臉生無可戀,倒像足了畢常剛來那幾日。
薛慕不是不知道畢常的意思。
雖說他早早地打定了孤獨終老的主意,但私心裡其實也希望有幸得遇個真心人的。只是這人是畢常吧,就總有那麼點膈應。畢常心裡藏着蘇帷,這事兒他知道,畢常也知道他知道,但他裝着不知道,畢常也就裝着不知道他知道。
畢常雖然不再成天懨懨不樂長吁短嘆,但那筆筒他還好好地收在櫃子裡,時不常地拿出來看兩眼,看着那筆筒時,他就不是那個言語帶笑的畢常了,那眼裡像是空空如也,又像是裝着一整片海。
雖然畢常都是揹着薛慕在追憶,但這種時刻的他實在是太投入了,像是入了個夢,泰山崩於前都崩不醒他。
於是薛慕湊巧就看到了幾次。
畢常就那麼靜靜地坐着,看着那筆筒,也沒哭,也沒露出悲慼的神情,但薛慕瞧着就覺得鼻頭泛酸,像是也被他的情緒感染了,相思相望不相親,曾經滄海難爲水,實在令人唏噓。
於是薛慕就更不能接受他了。
畢常這情深刻骨的形容,薛慕覺着他有生之年是沒可能放下過往了。薛慕嚮往的是一生一代一雙人,若是他接受了畢常,那這一雙人中便長長久久地隔了個蘇帷,弄得跟一家三口似的,換誰不膈應。薛慕覺得畢常性格好,樣貌也不錯,知情識趣知冷知熱,挺討他喜歡的。
但也就這樣了。這份喜歡往淺了說,和朋友之誼差不多。非要往深刻了解釋呢,也真沒到連這種狀況都願意接受的地步。可除了蘇帷那檔子事兒,畢常在別處對他也是真沒話說,所以薛慕也做不出惡形惡狀趕人的事情。
他思來想去想來思去,最終得了個下下之策,拖。
畢常明示他就裝傻,畢常暗示他就充愣。畢常殺到鏢局他就接活兒出鏢一走就是一倆月。總之就是拖到畢常歇了對他的心思,這事兒就算圓滿落幕了。
薛慕想得挺美,但他萬萬沒想到,比這水磨工夫,畢常若是第二,便沒人敢稱第一。畢常是也不說破,也不逼他,總之就是溫水煮青蛙,潤物細無聲。薛慕洗腳他端水,薛慕煮飯他劈柴,薛慕往東他不往西,薛慕煲湯讓放三勺鹽,他絕不放兩勺半。薛慕躲進鏢局他就提籃送粥,薛慕外出押鏢他就苦守寒窯作堅貞小媳婦兒狀,從大雪紛飛磨到了丹桂飄香,薛慕是真被磨得沒了脾氣。
漸漸地就開始動搖,難不成是自己吹毛求疵了?要不就這麼將就着過吧,他也沒那麼愛自己,自己也沒那麼愛他,但兩人搭夥過日子吧,還覺得挺和諧的。畢常求蘇帷而不得,便退而求自己這個其次,好像也沒那麼天理難容了。得不到最愛,難道就該守一輩子活寡麼?想要找個差不多愛的人,也是人之常情麼。
這繃緊的弦一鬆懈下來,就容易被趁虛而入。
好幾次夜歸時分看到屋裡亮起的暖黃色的光,廚房竈上溫的飯菜,滿身風塵時送到房中的燙燙的的洗澡水,薛慕差點就繳械投降了。薛慕是個孤兒,雖然薛衍視他如子,但師父他老人家大大咧咧還性子惡劣,是以薛慕從未感受過這種又溫情又默默無言的守候。但每次就差那麼一點兒就從了畢常的時候,腦子裡總會冒出個相當合情合理的疑問,畢常若是把這份心思這股韌勁兒用到蘇帷身上,未必就不能讓蘇公子回心轉意,他跟自己耗這麼些時日,圖個什麼?
要問畢常圖什麼呢?畢常勉強也能說出個一二三來。
那人是他的骨他的血,是他的絕口不提,是他的萬古長夜。那人就該登上九重天闕,就該位列仙班,就該青史,就該百世。他情願零落成泥,情願粉身碎骨,情願萬劫不復,情願痛徹心扉,只不願那人有一丁點勉強。
可他成日孤魂野鬼般四處晃盪,就覺得冷得慌,就想找點什麼依傍下。薛慕願意收留他,他就怎麼都不願放手了。他知道自己自私,知道自己不厚道,可他孤單怕了,他得尋點寄託,薛慕就是他的寄託,薛慕不能走。他越是覺得對不住薛慕,便對他越好。薛慕心軟得很,他對薛慕越好,薛慕便越掙不脫他。
有時候甚至他還有些理直氣壯,他是退而求其次,薛慕難道不是?沒有摯愛,有個差不多愛,也就可以了。他對薛慕來說也就是個大差不差罷了。有的人寧缺毋濫,寧折不彎,寧玉碎不瓦全,可他不是這樣的人,薛慕也不是。說到底薛慕和他是一種人。只是薛慕離了他照樣生龍活虎,他離了薛慕便只能做回行屍走肉,所以薛慕不能走。
薛慕要和他壁壘分明,他就偏要攪混水,越混越好。
機會很快就來了。
那些時日他感受到了薛慕的動搖,他不動聲色。深秋時節薛慕又押了趟鏢,回來時風塵僕僕,畢常整治了一桌的好菜,給他接風。薛慕不是能硬下心腸的人,加上出門一趟,開闊不少,對於細枝末節也就不大在意,於是便沒有拂他的意。
那夜月色皎潔,空氣中浮動着隱隱的桂花甜香。院外小巷中有小童追逐打鬧之聲,間或幾聲犬吠。兩人推杯換盞,薛慕給他講些途中趣事,他含笑聽着,時而給薛慕添酒。後來他也喝多了,嗆了酒,快把肺咳出來了,那種極寒極冷的感覺從心頭向四周擴散,他可憐兮兮地拉住薛慕手,充滿希冀地問,“你可願與我歲歲年年?”
薛慕眼底閃過猶豫,畢常冷得手抖,死死地握住薛慕手腕,汲取那一點溫度,他見薛慕帶着一絲憐憫望着他,最終點了點頭。
畢常覺得自己的血熱了起來,他感受着薛慕溫熱的皮膚,心裡想着,希望薛慕永遠,永遠不要遇到摯愛。
永遠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