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期已過了大半,隨着入春的臨近,寨子裡的人們開始爲明年的安排制定計劃。與河摩交戰成了熱議的頭等大事,那顏對此沒有任何迴應更加引起衆人的關注,大貴族紛紛去拜訪舍老詢問此事,卓絡的有意迴避把戰事的傳聞一下子推到了頂峰。
“若要開戰,你是走是留?”陸冉真入夜不久前來拜會巫醫,上一次交談還沒有問到正題,風雪漸漸小了,他已有打算提早動身。
“他答應我的,兩年之內絕無戰事。”
“你信他的話?”
“自然相信,他是個顧全大局的人,眼下之局不宜交鋒。”
“你泡製的藥酒驅寒倒很管用,大雪天走上幾天手腳都不會凍。”陸冉真讚歎,杯子裡的酒呈墨色,由烏黑的大蟲與紫蠍泡製,味道有些發苦。
“那麼急着走?”巫醫正蹲在地上調配藥劑,從瓶子裡取出毒物的屍體,用石錘搗碎與草藥摻雜在一起,再吸取汁液加入相應的藥水,過程繁瑣而複雜。
“在一個地方逗留的太久有點不習慣,我一年四季都在走,不管颳風還是下雨。”陸冉真放下酒杯,“在來草原之前,你應該也是這樣吧?”
“林子裡的毒物多達千種,想掌握這門技藝要花很多時間。天下間的毒物我通曉八九,仍有些傳聞中的蛇蠍沒有見到。”
“哦?還有你不知道的?”
“怎麼會沒有呢,巫母可怕之處在於馴化一種叫‘金蛇’的蟲子,據說只有瓷碗大小,全身都是小刺,刺上帶着十幾種劇毒,一頭黑熊不小心踩到立即就會死去。”
“金蛇應該只有幾隻吧,稀奇的物種不會很多。”
“不。”巫醫擡頭看着他,“巫母從很小的時候就養殖它,可能有幾百只,除非蛇王死了,不然每過一季都會產卵。蛇王比巫母的性命還重要,活了幾百年都不死據說是不死之身,被視爲林中的神獸。”
“如果一個武士遇到那些蟲子,可有活路?”陸冉真帶着幾分好奇的神情問。
“毒物都怕火,有火就不敢靠近。”
“那巫母倒沒什麼可怕了。”
“你去了就知道,那片林子很邪門,總是下雨。全身都是溼的,很難找到避雨的地方,更不要指望生火去對付那些蟲子。”
陸冉真盯着地上的老人,他轉回了頭,話語說的平淡卻暗含不知多少感觸。
“你去找過巫母對不對?”
“是去過。倒不是這個目的,只是去找金蛇。”
“你找到了吧,所以才知道關於蛇王的事。”陸冉真的目光變得鋒利起來。
“你那麼想知道,不如親自去看。”
“好。那些蟲子殺不死你,不知道金蛇會不會?”
“武士善於用刀,不也是死在利器之下嗎?巫醫也是這樣,精通於毒也死於毒。”巴桑輕嘆口氣,“其實只是些被放逐的族民,他們之前也生活在草原上,自從武士的崛起我們這些所謂的邪力之人被看作是妖人,草原偌大再沒有一席之地。”
“我也是漸漸才明白這些事,到老了才明白。”巴桑嘴角有一絲笑,不知是自嘲還是感傷。
“看看這個。”巴桑拿起了地上的一個尖頭瓶子,裡面的液體黑的像墨,邊緣滿是很小的氣泡,裡面裝着什麼難以辨認。
陸冉真起身走近,臉上帶着不解的神情。
巴桑又拿起一個空罐子,把液體緩緩倒入,水流的聲音像是在應着心跳,陸冉真覺得眼中就要看到什麼了,不由得屏住呼吸。
瓶子裡的液體很快見底,裡面裝着的毒物已經腐爛,不過大體的形狀保存的還算完好,像是個大型的甲蟲,腐化的外皮上仍透着一點烏金的亮。
“這是……”陸冉真驚叫道。
“這就是我說的金蛇,也叫蟲王。”
“是巫母送給你的?”
“只是個小姑娘,這麼多年應該變成貌美女人了吧。”
巴桑回想着什麼,嘴邊帶着笑,“他們和我一樣不知草原,不知外面廣闊的世界,只是以毒蟲爲伴,武士看來嗜血吃人的東西在他們眼中就像夥伴,好比武士胯下的戰馬。在我看看就是羣普普通通的族民,和巫醫沒有太大區別,只是能當上巫母的人有點特殊罷了。”
“怎麼說?”
“金蛇是攻擊性很強的生物,常人一旦靠近就會激怒它。據說笛子的聲音能讓它平靜,每個人吹奏發出的聲音都不一樣,巫母在死前會選出繼承人,因爲世代的巫母都是女人,所以要從小女孩裡面挑選,能吹笛靠近金蛇把它握在掌心的人就能成爲巫母。”
“這未免太危險了吧……”陸冉真感慨道。
“是。就算笛聲能讓它安靜,伸手去碰被刺傷的機率極大,就算能醫治也要修養半年之久。”
“可有什麼辦法?”
“沒有。金蛇是通人性的,它一旦認誰做主人,觸碰的時候外殼上的針刺就會收縮,沒有那些毒刺它不過只是普通的蟲子。”
“如果沒有合適的人呢?”陸冉真又問。
“金蛇的巢穴是在毒瘴最濃的溼地裡,巫母的住所也在裡面,遇到這種情況她會選出一個人收作徒弟,經過十幾年的學習、對技巧的掌握一樣能做巫母。巫醫也是這樣,都是由老一輩人收徒傳授,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行,有的人被蛇咬了一口當日就會死,也有的人被咬的遍體鱗傷昏迷半個月還能醒過來。”
“這算是資質吧。”陸冉真說,“好比學武,要花上十年卻有人只用一年的時間。”
“你是在指誰呢?”巴桑盯着瓶子裡的金蛇,微微眯起眼睛,“巫母一旦踏入戰場,草原上將永無寧日。”
陸冉真默默點頭,“殺人於無形,要比刺客可怕百倍,毒蟲橫路遍野枯骨。”
“你還是不必去了,最好誰也不要去,巫母既然在人們腦中是殘忍的印象,就不要去改變它。”
“並非是這樣吧?”陸冉真看着他。
“如果是的話,我早就死了。”巴桑沉默了一會,低低地說。
“你的擔憂未免過早了,就算部落首領有這個野心也無計可施,毒瘴和蛇蠍是道無法跨越的屏障,跨不過去就見不到巫母。”
“但巫醫可以。”巴桑忽然說,目光帶着逼人的冷意。
陸冉真心裡一驚,凝視着老者的面容,像是在他臉上看到了什麼,身子沒來由地抖了一下。
“巫醫遲早會到草原上來的,鬼祭的話絕對會應驗,草原將迎來難以預知的遭難,星野驟變,一切都會被打破,包括安寧。”
“鬼祭?”陸冉真格外在意這個稱呼,“在北陸也有這種人,被叫做星匠師,總聲稱人死後會化作星斗,每個人在天上都有一顆宿命的小星,它的每次走向、偏轉都決定你是生是死。”
“可我不信的,也只有愚者會相信。鬼祭若也是這樣的人,未免讓我太失望了!”
南陸草原上擁有邪力的三者,鬼祭排名第一,上知天數下通人運,雖然不具任何殺傷力卻能了事於先,看破事情的成敗,如同北陸聞名的謀士,傾天下之謀,一念便是血流漂杵。
“人死後會化作星辰這種說法聞所未聞,鬼祭是戰爭的引導者,他走到哪兒哪裡就會發生爭鬥。師傅說看透的只是人心裡的慾望,他就是個巫醫知道自己心裡在想什麼,其實他來過草原因爲擔心會發生這樣的事才決定回去。巫醫並非全是生活在廣茂的山林中,有的在荒無人煙的海島上,當他們走出來明白自己掌握着何種能力,就會被酒肉、女人、財富誘惑,正如我初到河汐的時候,心裡多少帶着憎恨,想着這輩子都不會再回去,哪怕踏入一步。”
“那一天真的到來了,你覺得草原將會是何景象?”
“我不知道。”巴桑搖搖頭,“師父說可能會更動盪,也可能會走向統一。草原上的王者也許會出現,在這個時候……”
“
那我倒有點等不及了。”
巴桑愣了一下,“打算什麼時候走?”
“三日後。”
“小丫頭知道了嗎?”
“還沒對她說。”陸冉真掀開簾子望了一眼夜幕,“過不久雪就會停了,這個時候行商客在做出海的準備吧,辦完了這件事應該來得及搭船回去。”
“回北陸?”
“快要到師父的祭日了,我得在墳前祭一杯酒,了了他最後的心願。”
“你不是他的對手。”
“爲什麼這麼說?”陸冉真也不回頭,面容微微地收緊。
“是你的眼神告訴我的。”
“眼神?”
“你心裡完全沒有把握,可那個人的眼中從不會有這種神采,即便是走在毒物遍野的山林裡,還是說去找巫母……只帶着一柄槍。第一眼看到他我就知道,沒有人能阻擋他腳下的路,毒瘴不能、蛇蟲也不能,也包括你。”
“告訴我他在哪兒?”陸冉真猛地回頭,大聲問。
“我知道一個地方或許可以找到他,但機會不大。”
“什麼意思?”
“他像你一樣不會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生命裡無牽無掛,所以我也只見過他一次。”巴桑說,“去死水灘吧,是個海口,那裡有個鎮子,在河犁地界的北端,他說過只想做個漁翁,面海而居,幾十年過去應該做出決定了。”
“有什麼話要我帶去?”
巴桑想了想,搖頭。
“作爲答謝,我也要爲你做一件事。”
“我沒有幫到你什麼,何來的謝?”
“南陸人向來不把秘密講給外人,除非是信賴的朋友。”陸冉真笑笑,“我們算是朋友了吧?這件事對我極爲重要,還以爲要等上十年。”
“我送你回故里,之後再去見他。既然那麼多人都在找尋你的下落,路上難免出事,有我護送舍老也能放心。”
“好。”巴桑沒有拒絕,他計劃着離開卻也爲此擔憂,打算取道烏障林只走荒僻小路,可食水是個問題,還是要跑到鎮上、部落的寨中。
“冬日一過,人們會變得忙碌起來,不如提早動身。”陸冉真建議道。
“那就三日後,路上的凍雪未化,怕是不能騎馬……”
“巫醫是不騎馬的,就算是乘馬也會感到不自在。正巧我也不喜歡騎馬,走走停停倒也慣了。”
巴桑配好了藥劑,將其裝進透明的瓶子裡,開始收拾手邊的工具。他問的隨意,話裡卻有着幾分關心,“那個小丫頭來找過你很多次了吧,還是沒有答應她嗎?”
“我說的應該很明白了。”
“她母親是個北陸人,可能是因爲這個關係,對北陸的人或物都很好奇。她想向你學刀並非好奇,而是真的喜歡,其實這還是我的主意。”
“哦?”陸冉真挑了挑眉。
“南陸的武藝不適合她,草原上任何事都可能發生,今日的那顏很可能明日就會被殺,正因爲是那顏的妹妹才更要保護自己。你不希望她的手上染滿鮮血,失去那顆善良的心,如果這就是你拒絕的理由,我倒是有些困惑了——”
巴桑字字有聲地跟道:“如果有一天,河汐部落被滅,她變成了奴隸供那些貴族們玩樂,你會不會後悔當初的決定。如果有了力量她就可以去改變什麼,生死間的事你可以教會她,至少她可以用你給的那柄刀了結自己的性命,不會有所猶豫。”
“這種事不會發生的。”
“事事難料,好比我以爲自己一輩子都會生活在大山裡。可還是到草原來了,在這裡生活了二十多年。”
“就算我答應,現在也來不及,何況有重要的事情尚未完成。”
“你若真的願意,就當面告訴她。”巴桑頓了一下說道,“她可以等,甚至是去北陸找你。”
“容我再想一想。”陸冉真別過去頭,陷入了沉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