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臺兒莊方向傳來密集且激烈的爆炸聲,黃樵鬆憂心如焚,剛剛他接到了孫連仲老總的電話,電話裡孫老總告訴他,池峰城向他求派援軍,說他已經頂不住了。這樣的消息讓黃樵鬆深感震驚。同是西北一系,池峰城善守堅城,黃樵鬆長於奇襲,他們俱是久經沙場,能打惡戰的悍將,故此孫老總將池峰城作爲固守臺兒莊的不二人選,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對此安排也深以爲然,然而此番“頂不住”這樣的話能從他嘴裡說出來,只能說明他面臨的處境非常不利,不是萬不得已,像池峰城如此性子堅韌的人絕不會說出這樣沮喪的話來。孫連仲打電話來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命令黃樵鬆派部隊支援, 並務必堅持到第二集團軍預備隊第30師與獨立第44旅向劉家湖發起進攻以後,估計那時形勢將有扭轉。
孫連仲不是不瞭解27師目前的狀況,也清楚黃樵鬆現下的難處,27師經過三天苦戰,傷亡巨大,減員嚴重,但他還是堅持要27師派出援兵,確是莊內戰況過於慘烈。雖說自身困難重重,爲顧全大局,黃樵鬆毅然答應孫連仲,27師將派兵支援莊內。
可是派誰去呢?各團俱是大幅減員,戰力大損,自己又嚴令各團陣地不得有失,丟失陣地者提頭來見。現在自己卻又要從他們的部隊中抽調兵力支援莊內,實在是強人所難。
思來想去,黃樵鬆撥通了158團楊正道的電話,“喂,我是楊正道...師長!”
電話那頭楊正道聲音嘶啞,自投入戰鬥以來,他已是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依然堅守在一線指揮, “支援兩個連,這個...師長,我們的傷亡情況您不是不知道,現在要抽走兩個連,那陣地怎麼辦!”“勝天(楊正道字勝天),你的難處我何嘗不知,可現在莊內形勢危急,敵人已經攻入莊內,那可是我軍主陣地的所在,莊子一旦有失,整個戰役就已是全盤潰敗,到得那時,大傢伙所有的付出便付之東流,勝利更無從談起。”電話裡能聽到黃樵鬆低沉的呼吸聲,楊正道感覺額頭汗出如漿,“中,就兩個連,我讓時尚清率7連8連去。”“好,就這麼說定了,時尚清駐守的陣地,我派你原先的團副,159團2營營長王景玉帶一個連去接替。”“是,師長。”
放下電話,楊正道就開始後悔了,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他猶豫着拿起了電話。
對來接替的王景玉,時尚清很熟悉,大家都是老相識,在太原會戰之前他是158團的團副,後調至159團2營擔任營長,他心性堅忍,剛毅果決,少言寡語,言出必行。即使是這樣,臨別時時尚清還特意叮囑一句:“王營長,陣地就交給你們了。”說完緩緩擡手,鄭重地敬了個禮。
王景玉輪廓分明的臉上閃爍着剛毅的光芒,“你放心,人在陣地在。”然後雙腳立正,回了個同樣莊重的軍禮,四目相碰,惺惺相惜,傳遞着承諾與囑託。
上午十點,兩個連共約二百五十餘人,都備齊了彈藥,攜帶輕武器,和三天的乾糧,準備就緒。出發前時尚清十分明確地告訴所有人,他們此行的目的就是支援莊內作戰,清除莊內的鬼子,打退敵人連續的瘋狂進攻。
時尚清帶着八連在前,王戰堂率領七連隨後,一路潛蹤隱跡,從側翼繞過敵人的陣地,途中經過莊子的北門,北門又叫中正門,取“中正仁和”意,是日軍主攻方向,此刻大約有兩三千日軍十幾輛坦克在炮兵和飛機的掩護下對北門、小北門及東門發起輪番的進攻,戰況空前慘烈,但遠遠望去,那北門城頭上一面青天白日旗支離殘破,卻依然在空中迎風飄揚。
他們向臺兒莊的東北角進發,計劃從東門進入莊內。正午時分,他們趕到了東門外,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吃了一驚,整個東門外圍一片焦土,城外陣地裡鬼子的屍體橫七豎八,還有幾輛被手榴彈炸斷履帶的坦克,坦克旁斷肢殘臂散落四周,當是將士博命的結果。被炮火點燃的房屋,和剛剛抽出新枝,長出新芽的樹木燒得噼啪作響,到處都是團團的硝煙,莊寨的城牆已經被炸坍塌一大截,重炮猛轟之下,城門甬道已經不復存在,只剩下一個大豁口,殘磚碎瓦散落期間,堆的多高,而更讓人怵目驚心的是,那豁口裡堆斥着百八十具屍體,交戰雙方的士兵各半,國軍的在牆內,日軍的在牆外,卻是針鋒相對,而那些國軍將士身體尚溫,捲了口的刀鋒上,血跡未乾,應是不多會前發生的事,眼前場景可想見當時戰況之慘烈,將士們身先士卒,前赴後繼,力戰而死。側耳凝聽,莊內依稀傳來喊殺聲和持續不斷的槍炮聲爆炸聲。
時尚清命令王戰堂,“你率七連先摸進去,八連斷後,進去後,最好能搶佔一兩處制高處,佈置火力點,封鎖路口,然後給我們發信號。”“是。”王戰堂就準備招呼弟兄們向豁口進發,這時李懷忠苦着臉舉手道:“連長,俺有情況。”王戰堂臉色一沉,“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俺,俺餓了,早上吃的早,能不能吃完再進去。”“你...”王戰堂氣得恨不能一腳踢死他。
時尚清看着這大個子一臉的苦瓜樣,擡頭看看天,已是正午了,寬厚地道:“算了,乾脆七連先開飯,我率八連摸進去,你們等我信號。”兩下就把任務給調換了。
王戰堂帶一個班斷後掩護,其餘人開飯,時尚清率隊小心翼翼地向豁口摸了過去。到了斷垣邊,一切正常,時尚清一揮手,兩名戰士快速穿過豁口,進入莊內,沒有動靜,一名班長又帶着五六人穿了過去,進入之後,他們兩下分開,各找掩體,警戒四周,掩護後面隊伍進城。
剩下的人魚貫而入,等到時尚清也進來後,看見面前臨街的地段已經被炸成廢墟,成了一片開闊地,有五六十米寬,豁口斜對面對着一個街口,兩邊的房屋也被炸的千瘡百孔,樓傾牆塌,街道上橫掛着些商鋪的布招幌子有的被燒去大半,斜垂的支棱着,不見了往日的繁華,卻在暖陽下瑟瑟發抖。
整個八連已經全部進入莊內,四周沒有發現敵情,時尚清命令一排向左,二排向右,去佔領街道對面兩處還未炸塌的小樓,又命令兩個班各帶一挺機槍,去佔街道路口之前守軍用沙土包堆砌的掩體,只要控制這幾處制高點和防禦陣地,架上機槍,扼險而守,便能通知外面的七連進來會合,開展下一步行動。
命令下達,三隊人分別行動,時尚清看着這些義無反顧的背影,他們多數都是去年才新徵召的戰士,只剛經過初始的軍事培訓,身體還處在營養不良的狀況,便持着落後於敵人的武器裝備,懷着一顆勇敢的心匆匆走上這充滿死亡與血腥的戰場,抵禦外侵的強敵,保衛着這片土地上的同胞、祖先、文化、歷史、以及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或許他們的身體不如敵人強健,身手也不矯捷,基礎訓練非常薄弱,戰鬥經驗並不豐富,但他還是對他們充滿信心,相信他們能夠戰勝敵人,能夠獲得這場戰鬥的勝利,哪怕是耗盡各自的熱血。
他擡眼沿着他們前進的方向,渴望着他們能順利抵達各自的陣地,然而當目光的盡頭處,閃過幾個人影和頭盔反射出的光芒,他感到自己的世界停止了運轉,目光登時呆住了,他的喉結在蠕動,但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他想擡手,卻只在虛無的空氣中抓了一把,什麼也沒抓到,而這一刻,世界坍縮了,坍縮進他的一雙瞳孔裡——輕重機槍噴射出兇殘的火焰,子彈收割着生命,鮮血在天空中飛濺,戰士在一個一個的倒下。
因爲幾乎所有的人都暴露在敵人火力覆蓋範圍之內,就算沒有當即被射殺,又能躲進距離自己最近的掩體裡的戰士,也在接下來的半個多小時裡,被敵人居高臨下,點卯一般,輕而易舉地一一射殺。而時尚清自己以及剩下的這些人,他們嘗試着用各種辦法去拯救被困住的戰友,又連帶着付出了性命。
到了最後,其他所有人都犧牲了,只剩下時尚清,他也被一槍打中了腹部,倒在一堵矮牆的後面無法動彈,他根本感覺不到身體的疼痛,卻能聽見自己的心在滴着血,他覺着自己蠢得像頭驢,爲什麼這麼急躁,爲什麼不更謹慎一些。對於自己的傷勢,他反而感到一種欣慰,他甚至不去想辦法止血,就任憑那紅黑色的鮮血從傷口中流淌而出,並帶走生命的氣息。
豁口旁的王戰堂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目眥盡裂,卻無能爲力,更不敢輕身犯險,那就是一場一邊倒的屠殺,莽撞的行爲只能徒增傷亡。他看見倒下的時尚清,便要衝過去營救,被楊長勝制止了,“俺去。”說完他帶着一人冒險迂迴過去,等摸到人旁邊,他們先用止血帶幫時尚清堵住傷口,然後在王戰堂等人的火力掩護下將人救了回來。
“八連,八連啊,全完了,”時尚清看見王戰堂後放聲大哭,悔恨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傷口處滲出新的血跡,“我對不起弟兄們,都是我的錯…我的錯…”大哭幾聲,再加上失血過多,終於暈了過去。
王戰堂和趙武林等人一起商量,最後決定,先安排兩人儘快將時尚清送去衛生所搶救,且這邊任務還得繼續執行,還得想辦法進城支援,但從東門進莊肯定是行不通了,鬼子設伏,一次就讓整個八連交待在這裡了,這都是血淋淋的教訓。
“咱們繞着城牆根轉去南門,聽聲音南邊還在戰鬥,鬼子應該還沒有控制南門。”王戰堂通過分析城內槍聲做出判斷。大家都表示同意,他們繞過東門,向南門迂迴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