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章:兩相忘,涸雲煙

黑暗褪色,晨曦漸起,葳蕤樓籠上了一絲明亮,雪生低頭望向懷中趙容宜的時候,她已然累得睡了過去。只是她的手,仍抓着他的袖子,睡得極不安穩。輕輕地將她抱起來,放到內室的軟塌上,坐在榻邊凝望她的睡顏,這種不真實宛若夢裡虛煙般的美好感,竟似從未有過似的,籠罩了公子整個人。這樣安靜,這樣美妙,這樣深入靈魂。慢慢地,他伸出那冰玉般的手,輕輕地撫上那過往十年裡只得在夢中觸碰到的容顏,心裡涌起一陣陣熟悉的驚跳,近乎癡迷。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無奈地輕嘆了一聲,就像是折服於不可逆轉的命運般,思緒無可奈何地被回憶被拉得很遠,遠到了那年他初入中都時的蕭索。

雪生這個人,經歷了幼時坎坷的顛沛流離,變得沉默寡言起來。他冷傲漠然旁觀這世界上所發生的一切,冷靜得彷彿一個活在世外的高士,這也是他和葉衡最本質的區別,——他的靈魂裡有一種冷,那是對一切的看透與厭惡,對自身、旁人、這充滿喜怒哀懼貪嗔癡的苦海。所以他的一生,似乎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在替父親報仇後結束這一世的嗔怨凡心,隨師傅潛心修道,遊方之外。

“師傅,那個人是誰?”彼時,入中都的滌纓居士,不過是以結束一場仇怨爲始。

“真人不入,入則非真,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你既拜我爲師,便應如此待己待人待物。”國師的話,是莊生的宗師奧義,而雪生亦曾悟過,——清心、寡慾、出於世外。但是——

“既不可忘其所始,師傅爲何偏要瞞我?那個殺死父帥的將領,究竟是誰?”如果一個人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爲何來到這世上,他又要如何去了忘或不忘這一世的浮華?忘字,亡於心上也,若無心,何可言忘?若無亡,心將何往?十七歲的雪生,只是個將自己困於厚厚冰層下的孩子,一旦冰泮,那孩子總該是要出去見一見真實的世界。而他見到的第一縷陽光,便是趙容宜。從最初地視如空氣和冷眼冰心,漸漸地被那聒噪所煩擾,漸漸地爲那不屈不饒感到好奇,漸漸地被那入心的溫暖絲絲瓦解,漸漸地被那笑容所迷惑,漸漸地有了氣惱和哀愁,漸漸地不再冷靜和鎮定,漸漸地開始察覺和抗拒,漸漸地開始重新認識這世上一切的所謂浮華……雪生似乎也記不清楚了,因爲那多麼的日子,那麼多不知疲倦的喋喋不休宛若鎖魂咒語般纏繞不息,他彷彿怎麼回憶都回憶不完。那時候如同精靈般的趙容宜,一個突然闖入他的世界的意料之外,從什麼時候開始,竟成了他的一部分,想要去抗拒卻已然無能爲力,因爲她已經潛滋暗長地滲透進了他的靈魂裡。而這一切,只是在失去之後才幡然醒悟,又用十年的禁錮作爲懲罰。

一朝秉花容,兩歲與君宜。便簡直如同一個殘酷的讖語般。

死生,命也。人之有所不得,皆物之情也。泉涸,魚相與處於陸。與其相呴以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那時候的雪生,因了和趙容宜在元宵燈節上的一場鬧劇,驚動了整個中州,亦惹怒了素來不絆塵世的師傅。“你不能和她在一起,她會毀了你半生修爲,一世靈根。因爲你想殺的那個人,你一直查不到的那個真相,便是這女孩的父親。”國師殘酷地望着他,冷冷地說道,“十多年前的無名小卒,今日戰功赫赫的東亭侯。世事無常,不該以有常色論之,更何況你的國早已亡故,你的父帥,——便並沒有仇人可尋。這一切,都只是你的執念而已。”然,這一切只是鏡花水月一場、明月蘆花一夢,爲何要讓趙容宜這個人出現在雪生死水無瀾的生命裡呢?造化弄人,而我,偏不信弄人的造化。那日,是個異常寒冷的雪夜,雪生依照約定去見趙容宜,見到的卻是一個留髮的道姑,一個自稱是趙容宜母親的人,一個籍趙容宜名義給他下毒欲置他於死地的婦人。那個婦人說,宜兒是個天真快活的人,我不能夠讓她知曉一切,所以你得死,所以所有的罪孽就由我一個人來承擔罷。直到那一刻,他似乎纔不得不屈服,不得不去接受造化給他所有的不公。那是容容親手做的杏花冰糕,她說她學了很久很久才學會,而他一定要吃完。可是,那是毒,他們都不曾聽過的、最甜蜜的致命之毒,趙夫人暗自從江南帶來的毒。在他血液裡一絲絲蔓延。他就快要死了,第一次開口求人,第一次卑微如草芥,只求趙夫人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去見那女孩最後一面,那時候趙夫人應該是震驚的吧,因爲她完全不可能相信雪生竟真的愛着她那“一廂情願”的傻女兒,而作爲滌纓公子的閬寰臺的雪生,他分明是那麼高傲冷漠的一個人,一個藐視皇權、藐視一切甚至於拒絕帝姬拒絕宮宴的人,可是,他竟也會爲了趙容宜向鴆毒自己的人跪地祈求,低至塵埃。然而,在遠遠看到那個滿面笑容歡快地朝枯樹亭奔來的俏麗人兒時,他冰冷的心裡,巨大的不捨的痛意彌蓋了一切,那恨、那愛、那毒、那跪、那恥辱與冷漠,都被那一臉天真無邪的笑容摧毀,便比這世間最毒的蠱還要可怕,刻骨銘心,讓人死生不悔。“趙容宜,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了。”留了決然,奪了碧簫,倉皇而去,一如過往的一切,這一世的命。其實、其實是想見不能見,想留不能留,再也不能夠罷了。那一夜的雪很深,很寒,甚至於阻礙了他離去的步伐。——然而,我想要放下一切與你共品杏花冰糕時的心情,終究只是涸水一剎然的掙扎,終究是沒了下落。不能相依相守,不能再看你笑靨如花,不能再聽你沒完沒了的吵鬧,不能再感受你小心翼翼的偷吻,不能品嚐你做的那些難吃的點心,不能重新去看看你眼中的世界,我這一輩子,便這麼戛然而止。容容,你永遠都不會知道真相,因爲這真相會隨着我的死去,一起化爲灰燼。這世上愛你的人那麼多,他們都願意爲了你去承受一切,而你,便要這般一直一直,快活地活着,多好。

趙容宜,是雪生這一世的劫,比最惑人的蠱還要毒,偏又讓人生死不悔。

那時,趙夫人心思縝密,下的毒是慢性的,或許是爲了讓雪生儘快遠離,或許又是留了一絲餘地。那原因已經無法考究 ,而雪生便在毒發前離開了中都,將自己一切的不捨告訴了從南方來的弟弟,葉衡。——她是這世上最好的女子,最快活的女子,我喜歡她的笑,喜歡她一直這樣天真無邪,所以,請不要去打攪。雪生昏死之前,將那碧簫給了葉衡,便是這一世的夙願之信。死者已矣,誰又會去違逆那刻骨的夙願呢?然,世事難料,雪生從昏睡中轉醒時,沒了葉衡的蹤影。而他竟也是沒有死成的,因爲他遇到了一個叫顧緋雲的人。他不明白這個女子爲何要不顧一切地救他,從來都沒有明白過,也沒有想要去明白。因爲冰棺裡的三年,癱瘓的六年,是在沉眠與清醒、夢魘與現實中流轉不休的九年非人光陰。他開始頹喪、思念、怨恨……但也只能不言不語地躺在不休的夢裡。這纔是,最狠毒的鴆毒了。不想死時,卻命將終;想死時,卻死不了。在不生不死裡,不能動彈,不能言語,便如同一個宿命的木偶般,獨自一人體味最可怕的清寂孤獨,和歷久彌深的思念。 等到病情好轉時,已是幾年之後,顧緋雲帶他尋到他多年未見的孃親和二弟,也只是短暫停留相聚,敘話離散。可是,聽到那些“一青一白,逍遙江湖”的碎語,從葉衡那裡聽到那人真的竟活得那般瀟灑自在,那般快活,心裡便涌起狂肆的哀涼、還有妒恨。以爲會一直恨,以爲會去復**毀滅,卻終不敵幾日前在江陵遇見葉衡時,他那似嘆非嘆的一句:“原來她竟是尋了你十年。”只一句話,便足以化解所有的仇怨,帶給他巨大的震動。那本是他第一次答應顧緋雲的請求,同意陪她去看臨水碧煙閣的流觴宴,卻因爲葉衡的一番話,只能轉向蘇州。不是不知道自己弗約的不信和顧緋雲被弗約的失落,只是這世間的一切在與趙容宜相牴觸時,雪生只是本能地選擇了後者而已。或許,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在即將要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個人時心裡是怎樣的複雜激宕。

原來,在他不生不死的十年裡,她亦執着地尋了他十年。——“十年和十年,是不同的,是不能夠對等的,然而,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是雪生,我愛你,我再也不會離開你。這世間的一切,充滿了陰差陽錯,得到與得不到,往往只在一念之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一念便是十年的生死不相知,這又要怪誰呢?怪發生在上一代人之間的仇?怪我的沉默寡言和你的天真無邪?還是怪這無常的命運?佛言愛慾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可你偏要這麼傻,傻傻地逆了命運給我們的桎梏,傻傻地找了我十年等了我十年。趙容宜,你真是這世上最傻的人。”然,雪生與容宜之間,有着太多錯過。那一次,亦然。他從江陵出發向蘇州的那一日,正是趙容宜從蘇州出發抵達江陵的那一日。而江波上那一眼的慨然,又只是趙容宜一個人的。那日在蘇州遇到顧緋雲的舊友蘇虞卿,在無意間得知趙容宜已經去了江陵的那一剎那,一種被命運捉弄般的無力感再次鋪天蓋地席捲而來。他怔忡立於船頭,靜靜地看着那江水延伸到望不見盡頭的地方,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漫長的分別,讓我們變得陌生,變得膽小,變得更加糟糕,更加小心翼翼和舉步維艱,也變得不再像是從前的自己。

剎那間的沉思,被風帶過十數年的光陰,不留痕跡,只在心底。突然,似是又想起了什麼,雪生狠狠地蹙了蹙眉,凝望着睡夢中的趙容宜,在心裡無奈地嘆息。趙容宜啊趙容宜,你知不知道當那少年拿着那碧玉簫出現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心裡究竟有多麼妒忌、多麼害怕,你一定想象不到,那時我想殺他。如果我殺了他,如果——許是那一刻陷入了百感交集,手中的撫弄,驚醒了並未深眠的趙容宜。趙容宜睜眼看到雪生,須臾笑道:“睜開眼時就能看到你,真好。”

雪生也笑了,那笑容雖然仍是涼的,卻並不冰寒。他臉上的不動聲色,便絲毫破綻不露,彷彿仍是十多年前那般。他俯身吻了吻趙容宜的眼睛,輕聲落在她額頭上:“天還未全亮,你再睡會兒。”

“好,”趙容宜笑道,“那你也一起。”

雪生搖了搖頭道:“不了。我去看二弟和全素素,他們現在似乎鬧得,——不是很好。不過你不要擔心,醒了之後來前院找我,我在那裡等你,那時一切便都沒事了。聽話,放心閉上眼睛。”

趙容宜微笑着點了點頭,然後乖乖閉上雙眼,一直到雪生離去,才緩緩睜開,又掀了薄毯從牀上跳起來,匆匆地向外走去。她想,以雪生的性格,既然是他說的“不是很好”,那便是真的很不好了罷。然而她卻不知道,這一次,雪生是真的想要使她放心,才這般明說。十年的分別到底還是隔閡了許多,而人們又總在潛意識裡去相信自己記憶中的信息。十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離別,本來就是誤會重重,到而今,從不曾有過多少信任感的兩人之間,又怎麼可能因了這簡單的一句話而變得默契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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