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前腳走出去,夏富後腳跨進來,他笑嘻嘻地報告了安排張科長的情形。朱延北聽完之後,問他最關心的問題,張科長究竟帶了多少款子到上海來辦貨。夏富想了半晌,皺着眉頭說:
“摸不清。張科長的嘴很緊,他不隨便透露他的情形,連講話也很小心的,你不是看到剛纔那副腔調嗎?”
“小地方的職員辦事小心,你越問他越不講,你要是把他引到話頭上,他有時不提防就流露出來了。這辰光還不能追問,一追問他就不講了,要裝做不注意他講的那些事,同時你表示曉得很多事,他就會慢慢講的。我的外勤部長,現在做買賣要動點腦筋。”
“希望經理多指導,我們實在太沒經驗了。”夏富感到自己很空虛,聽了朱延北的一番宏論,更感到自己不靈光了。
“你很聰明,只要努力學習,慢慢就會長進的。”朱經理又問,“張科長帶的行李多不多?”
“不多,只是一個鋪蓋卷和一隻箱子……”
朱經理聽到箱子,臉上立即發出興奮的光彩,緊接着問:
“沉不沉?”
“沉的很。”
“對,那裡面裝的一定是鈔票。這箱子有多大?”
“三十二寸光景。”
“我曉得了,至少也有幾十萬現款,這筆生意我們一定要做上,夏富,你再去了解了解他的嗜好和脾氣,早點回來告訴我。”
“好的。”
夏富走了不久,王立把估價單和複寫的貨單子送進來,朱延北和他一道仔細校對了一下,比照市場上的行情,研究了哪些藥品還可以壓低一點,經過反覆考慮,朱延北再三修正了估價單。晚上夏富向朱延北報告了張科長的情況。朱延北吩咐幾句,夏富出去辦理了。
第二天中午,朱延北和夏富一同到惠中旅館去拜訪張科長。他們兩個人走到三○二房間,茶房熱情地過來打招呼,知道他們是來看客人的,便在三○二房門上輕輕敲了兩下,裡面沒有迴音,茶房說:
“張科長睡午覺了,朱經理夏部長在隔壁房裡等一歇。”
朱經理同意,他給領到三○三的空房間裡坐下來了。喝了一口茶,朱經理對茶房說:
“張科長一起來就叫我們,你在外邊看着……”
茶房懂得這些老闆包圍顧客的意圖,他會意地笑着說:
“誤不了事,你們歇着吧。”
張科長在牀上睡得正熟,忽然聽到輕輕敲門的聲音,仔細一聽:聲音又沒有了。他翻身想再睡一會兒,卻怎麼也睡不着,看看手錶已經快兩點了,他想起辦貨的事,就霍地爬起來。他下牀一看,大吃了一驚。他放在牀前的那雙滿是塵土的圓口黑布鞋不見了,卻換成了一雙賊亮的黑皮鞋。他想上海真是一個可怕的十里洋場,睡了一覺,鞋子就不見了,而且是在房間裡不見的。這雙皮鞋是誰的?一定是茶房打掃房間放錯了,應該告訴茶房送還給它的主人。他要下牀來,沒有鞋子,只好權且借用一下那雙新皮鞋。他把腳放進去,真稀奇,不大不小,正合適,是誰的腳和他一樣大小呢?他低着頭穿好了鞋子,擡起頭來走兩步,正要叫茶房,忽然看見牀頭那邊放了一把靠背椅,椅子上放了一套深灰色嗶嘰的中山裝,他好奇地把人民裝上身拿過來試一試,走到衣櫥的那塊大玻璃面前一看:啊喲,不長不短,不肥不瘦,很合身。他很緊張地脫下來,慌忙摺好,仍舊放在靠背椅上,竭力避免往那兒看。他過去開門,叫茶房。
朱延北和夏福聽到張科長的聲音,就和茶房一道過來了。張科長見他們來,自己連忙縮回來,坐在牀上,把皮鞋脫下,兩隻腳懸空掛在牀沿上。他見茶房進來,劈口就說:
“這是誰的衣服和皮鞋?怎麼放到我的房間來,還給人家去!”
茶房沒有吭氣,他的眼睛望着夏福。夏福說:
“這是送給你的。”
張科長急得一個勁搖手:
“我不要,我不要……”
“穿上吧,”夏福笑嘻嘻地央求說,“不曉得合不合適。”
張科長的態度很堅決:
“我不要這些東西,我用不着……”
朱延北看張科長的面色很緊張,他在旁邊設法緩和這空氣,輕描淡寫地說:
“先試一試,沒啥關係。這皮子倒不錯,是德國紋皮,嘻嘻。”
張科長掛在牀沿上的兩隻腳直搖,也在反對的樣子,他說:
“用不着試。”心裡想到剛纔試穿的情形,臉頰上有點紅紅的,他對茶房說,“我的布鞋呢?你給我拿來。”
朱延北怕形勢弄僵,知道小地方來的官員很小心,剛到上海是很不習慣這樣的,一切的事要慢慢的來。他沒讓茶房答話,搶先插上去說:
“這皮鞋是我個人的,那衣服也是我個人的。你那雙布鞋太髒了,大概他們拿去洗了,曬乾了會拿來給你的。你今天先穿上皮鞋再說。這衣服和皮鞋先借你用一用,將來再還給我,不是送你的。”
朱延北把夏福說的話無意中收回來,張科長聽他這樣說法,神經稍爲鬆弛一些了。朱延北更進一步說:
“我們相互做生意就是一家人了,張科長不要拿我們當外人才好。”
“那是的。” 他聽朱延北繼續講:
“凡事要入鄉隨鄉,到啥地方說啥地方的話。這些物事,”他指着靠背椅上的衣服和牀前的皮鞋,“在西北小地方可能用不着,不過在上海穿穿倒也是需要的,嗨嗨。”
張科長聽他這一番話認爲也有他的道理,他轉過臉去向靠背椅看了看:那衣服料子很不錯,想到他們那小地方局長也沒有這樣漂亮的衣服,便立即轉回臉來,對朱延北說:
“那我借你皮鞋穿一穿,等我的布鞋曬乾了還你。這衣服我一定不穿,我這身灰布衣服蠻好。”
夏福搭上來說:
“張科長,你試試……”
張科長沒聽他說完就搖頭。朱延北懂得目前不宜再勸說,不在意地說:
“你這身灰布中山裝也不錯……”他把話題拉到估價單上來,送過去複寫的貨單子和福佑的估價單,說:“張科長,都給你準備好了。”
張科長穿上皮鞋走過去。茶房看事體已經解決,轉過身來伸伸舌頭溜走了,僥倖這事差點沒怪到他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