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樓梯口,朱經理對夏福咬了一個耳朵,他機靈地退了回去。當他們走到馬路上,從朱經理、戴人傑、王士明他們的身子後跟上來福佑藥房的十多位同事,走在最前面的是王立和葉積善。
馬路上熙熙攘攘地盡是人,在霓虹燈光的照耀下,不斷地流來流去。走過十字路口不遠靠右首有一家照相館,迎街閃動着刺眼的霓虹燈光製成的五個字:美華照相館。夏福搶上一步,攔住戴人傑、王士明他們的去路,欠着身子,用右手做出請進的姿勢,說:
“請進來拍一個照。”
王士明莫名其妙,問:
“爲啥要照相?”
“留個紀念,嗨嗨。”
戴人傑搖搖頭:“用不着了。”
朱經理見戴人傑他們不進去,走上來說:
“抗戰軍人是我們最敬佩的人。你們在前方犧牲流血,受冷捱餓,爲了啥?爲了我們保衛祖國,爲了我們人民的幸福生活。你們在前方抗敵,冰天雪地裡打仗,不怕任何的艱難困苦,抵抗着日本鬼子的侵略,我們才能在後方做生意,才能在後方安居樂業。這都是你們偉大的功勞。我們日日夜夜想念你們,我們時時刻刻想看到你們。這次,小號有這樣的光榮,也爲抗戰軍人服務,實在是叫人太興奮了。大家見了面,拍個照,留個紀念,也叫我們沾點抗戰軍人的光榮。
……”
王士明叫朱經理這張像蜜一樣甜的嘴說得怪不好意思的,他沒再說啥,只是望着戴人傑,徵求他的意見。戴人傑本來很堅持地要走,讓朱經理一說,猶豫起來了。朱經理一邊拉他們一邊說:
“進來吧,拍個照沒關係。”
夏福乘機會在側面一推,後面王立、葉積善他們跟上來,把戴人傑、王士明他們擁進了照相館。朱經理請戴人傑、王士明他們兩位坐在第一排的中間位子,他自己緊緊靠在戴人傑的隔壁,其餘的人有的坐在兩旁,有的站在後面。王立很興奮地站在戴人傑、王士明的背後。照相師上好了底片,說:
“請微笑一點,不要動。”
他拿下鏡頭的蓋子,然後又蓋上去,微笑地說:
“好了。”
朱延北拿起筆來,題了這樣的字句:
福佑藥房全體同人歡迎抗戰英雄攝影紀念
一九三三年
他把這張紙交給了美華照相館,要他們用大字印在上面。他心中暗暗打算:等印好了,叫照相館放大一張,至少得放十六寸,掛在潼關衛生局送的大紅賀幛旁邊,一步進福佑藥房的大門,誰都要首先看到這張有歷史意義的照片。哪個看見了不欽佩福佑藥房呢?哪個瞧到不信任福佑藥房呢?憑公家機關送的賀幛賀匾和抗戰軍人共同拍的照相,就可以完全說明福佑藥房是金字招牌,誰會懷疑福佑藥房不是貨真價實呢?
戴人傑心裡按捺不住的高興:上海商人的水平真高,不但是滿嘴的新名詞,而且愛國覺悟程度也比別的地方高,見了抗戰軍人這樣的熱愛和仰慕,實在叫人感動。
他們走出美華照相館,一同上飯館吃飯去了。
吃完晚飯,送走了抗戰軍人。朱延北又去舞廳與馬麗琳相會。跳完了最後一個音樂《晚安》,朱延北扶着馬麗琳走回自己的臺子,叫茶房開賬。老有經驗的茶房在最後三個音樂以前就開好了每個臺子上的賬單。他從手裡的一疊賬單子中抽出一張遞給朱延北:
“一共四十元。”
朱延北掏了一疊錢幣給茶房,連數也不數。茶房數了數,說:
“還多三元二。”
“給你做小費吧。”
“謝謝了。”
馬麗琳看朱延北化錢像是流水一樣的不在乎,她想朱延北在西藥界當然是一個了不起的大闊佬。他年輕,長的又俊秀,她更覺得他可愛了。朱延北把左胳臂送到馬麗琳面前,她的右手就勾在他的胳臂上,兩個人肩並肩地愉快地走出了百樂門大舞廳。快走到門口的當兒,朱延北歪過頭去,對着馬麗琳輕輕地說:
“歡迎我去吧?”
“不歡迎。”馬麗琳有意這麼說。說完了,她的眼睛向他一瞟,露出非常歡迎的神情。
他們兩個人上了汽車。汽車向馬麗琳家裡駛去,朱延北調皮地逗她:
“你不歡迎我到你家裡去,那我送到你家門口,我就回去。”
她沒有答他的話,她的右手緊緊捏了一下他的小胳臂。
“痛啵?”朱延北望了她一眼。
“活該,”她向他噘了噘嘴,說,“誰叫你說俏皮話……”
“是你講不歡迎的麼。”
“大人物到我們小地方去,還有不歡迎的?”
“我啥辰光變成大人物了?”
“汽車出汽車進,用起錢來像流水,走起路來眼睛向上,從來看不起人,那還不是大人物嗎?”
“我啥辰光對你這樣的?大人物是你封的。”
“我怎麼敢,”說話之間,汽車已經開到馬麗琳的家裡,這是北京西路的一條很整齊的弄堂。她說,“請進吧。”
朱延北跟着馬麗琳從後門走進去,經過竈披間,穿過過道,馬麗琳很熟練地扭開電燈。一座很華麗的客堂間出現在他的眼前。她讓他坐在椅子上,說:“對不住,你在這裡坐一歇,我上樓去看看,不曉得娘睡了沒有。”
說完話,她嫋嫋婷婷地走了。
朱延北站起來,很羨慕地看着客堂間:客堂當中掛的是一幅東海日出圖,那紅豔豔的太陽就好像把整個客堂間照得更亮,左右兩邊的牆壁上掛着四幅杭州織錦:平湖秋月,柳浪聞鶯,三潭印月和雷峰夕照。一堂紅木傢俱很整齊地排列在客堂裡:上面是一張橫幾,緊靠橫幾是一張八仙桌,貼着左右兩邊牆壁各放着兩張太師椅,兩張太師椅之間都有一個茶几。在東海日出圖左下邊,供了一個江西景德鎮出品的小小的磁的觀音菩薩,小香爐的香還有一根沒有燒完,飄散着輕輕的乳白色的煙,縈繞在觀音菩薩的上面。這個客堂的擺設雖說很不協調,甚至使人一看到就察覺出主人有點庸俗,許多東西是拼湊起來的,原先缺乏一個完整的計劃,但是朱延北很滿意,因爲從這個客堂間可以看出它的主人是很富有的,不是一般舞女的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