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說完話,才留心到身側的觀音菩薩身高竟要比自己還要略勝一籌,她可是赤腳而行,徐鳳年的身高本就十分出衆,涼地漢子大多魁梧健壯,徐鳳年絲毫不顯矮,到了江南這邊更顯身材修長,身邊女子中姜泥還在長成中不去說,像魚幼薇和舒羞這樣高挑的女子都要比他矮半個腦袋,女法王卻愣是比世子殿下還要高,且不說她衣着氣質如何另類,光是這份鶴立雞羣的高度,就相當惹眼。
兩人擦肩而過後,徐鳳年很沒有風度地轉頭盯着爛陀山紅教法王,神情木訥的龍守僧人經過一旁再度雙手合十,與世子殿下算是單獨打過招呼,兩人在北涼城中有兩面之緣,加上徐鳳年名聲雖惡,對釋門佛法卻親近,這一點北涼盡知,因此出世人龍守和尚對徐鳳年並無反感。
紅衣袈裟大和尚投之以桃,徐鳳年報之以李,微微點頭。因爲王妃崇佛的關係,徐鳳年愛屋及烏,對佛法宗門頗多精通,倒不是對道教義理有所貶低,中原根柢在道教的說法,他還是認同的,只不過從小耳濡目染徐驍與道門的怨仇,一經對比,難免對某些道門人物有些看法。
其實佛教一直被中原士子稱作西方教,帶有濃重色彩的貶義,春秋國戰以後,初期名利心不重的亡國遺老紛紛避世遁世,一旦選擇釋門,便廣受世人詬病,冠以“畏死逃禪”四字,罵之老僧本色是優伶,不過隨着現在的皇帝陛下開始崇佛,纔有改觀,僅京師便有遊僧不下萬人,但釋門素無領袖一說,遠不如道統以龍虎山爲尊這般明明白白。
黑衣老僧楊太歲是兩朝帝師,手腕資歷都夠,本是釋門執牛耳者的最佳人選,可惜病虎老僧卻是一株無根浮萍,甚至早早與家族斷絕了關係,便是傳授龍子龍孫們駁雜學問,都會板着臉,傳聞大內的雞毛撣子都不知道被他打碎了幾枝,皇子公主們都怕這個老和尚怕得厲害,皇宮裡以隋珠公主行事最爲跋扈,可連天不怕地不怕的都說只怕黑鍋巴,加上黑衣老僧十幾年如一日拒絕訪客登門,因此楊和尚何來結黨一說?若無結黨,單槍匹馬,又何來的勢力?
白衣觀音翩然遠去,對徐鳳年厚顏無恥求個自在的說法置若罔聞,她一走,本來樂意等個三十年的龍守僧人便再無理由“畫地爲牢”,跟着返回爛陀山,除去兩禪寺,和尚們都恨不得說一句貧僧自爛陀山而來,可百中無一能真正往爛陀山而去。徐鳳年瞥見一旁姜泥癡癡望着女子法王的背影,一臉呆相,忍俊不禁打趣道:“想跟着去爛陀山?你要做明妃或者尼姑?我跟你事先說明,吃齋唸佛可比讀書掙錢吃苦多了。”
輕輕將神符別回髮髻的李淳罡玩味道:“這個爛陀山婆娘存了與你雙修的心思?”
徐鳳年一臉遺憾道:“以前我怕她老牛吃嫩草,死活不肯,現在竟然輪到她嫌棄起本世子了,這世道啊。”
老劍神好不容易逮着一個機會挖苦徐鳳年,自然不會錯過,陰陽怪氣道:“徐小子,她當着一大幫人的面說你不配雙修呢,你堂堂北涼王世子殿下能忍?這話傳出去豈不是被天下人笑破肚子?”
徐鳳年嗯嗯道:“笑死最好,都不用我學刀了,見到不順眼的,就跟他們說這個笑話,聽着聽着他們就笑死了。”
李老頭兒愣了一下。好不容易回神的姜泥聽到這等潑皮無賴言語,沒好氣道:“你真不要臉!”
徐鳳年無奈道:“那你倒是給個我要臉的法子?讓一百號人衝上去打這位觀音娘娘一頓?還是跪在地上哭着求着她與我歡喜雙修?”
小泥人約莫是見到徐鳳年被她心中的神仙姐姐瞧不起,心情不錯,轉過頭笑着重複唸叨着:“不配不配不配……”
徐鳳年故意與姜泥撇開一段距離,望向城頭嘆氣道:“今晚可是一個十萬野鬼出城的好日子。”
姜泥立即閉嘴,下意識走近徐鳳年。徐鳳年率先走上吊橋,襄樊是兵書上典型的雄城,城池外緣築有凸出馬面,徐鳳年走過護城河,遙想當年國戰第一攻守,忍不住記起攻城中的木馬牛,轉頭詢問身後的老劍神:“木馬牛的名字有什麼緣由?”
徐鳳年似乎問出口後才驚醒這個問題不合時宜,對劍士而言,佩劍被折,無異於生平最大的羞辱,何況還是被王仙芝以兩根手指斷去。不曾想李老頭兒相當不以爲意,只是平靜點頭道:“木馬牛取名的確緣自你所猜想的攻城器械,寓意天下敵手皆城池,沒有木馬牛攻不破的。木馬牛鍛造與神符一致無二,同是來自一塊天外飛石,前朝皇帝派人海外訪仙,偶遇飛石墜海激起千層浪,從海底撈起,一半鍛造木馬牛,一半造就符將紅甲,剩餘精髓,卻是製成了老夫頭頂這柄匕首神符,三者殊途同歸,這三物稱得上姐妹兄弟。”
徐鳳年調侃道:“那老前輩和小泥人真是有緣分。”
老劍神呵呵一笑。
雄城襄樊夜禁森嚴,僅是對尋常老百姓而言,對徐鳳年這種敢跟青州水師一戰的頂尖權貴,以及六珠上師這種爛陀山神仙,當然是來去隨意,城門校尉十有八九得到靖安王趙衡的授意,並非阻攔,否則兵戈相見,無非是給徐鳳年漲臉面罷了,總不能指望在這等瑣碎小事上讓北涼世子吃癟。春神湖上的鬧劇,至今仍無人能說就必定是徐鳳年遭受責罰,畢竟與以往不同,這會兒一襲藍緞九龍大蟒袍的北涼王就呆在京城中,首次金鑾殿早朝,這位異姓王佩刀登殿,面對張鉅鹿顧劍棠文武首官以外數位功勳大臣的責問,連同三位殿閣大學士的輪番詰問,人屠只是獨自站着打瞌睡,一個都不理睬,讓兩班大臣氣得七竅生煙,至於耿直怒容背後是否存有忐忑畏懼,便不可知了,京師有小道消息說北涼王與鐵騎駐紮休憩的下馬嵬驛館,門可羅雀,京師內上下都覺大快人心,拍手叫好,都說這是天理昭昭,失道者必寡助,北涼氣數已盡!
下馬嵬驛站,當真是門庭冷落。內庭院落中,富家翁裝束的北涼王在與一位黑衣老僧對飲綠蟻酒,酒是徐驍特意從涼州帶到太安城的,眼前綽號病虎的老傢伙,則是被徐驍硬拉過來的。其實這些年藉着二女兒徐渭熊的那首《弟賞雪》,京城中綠蟻酒多有販賣,只不過北涼王親自帶着烈酒行過幾千里,禮輕情意不輕。這也算是徐驍面對他鄉故知的一種表態:你楊太歲不當我徐驍是朋友,連入城都得替皇帝陛下盯着我,可徐驍卻仍然當你老禿驢是朋友,當年你請我喝酒當作送行,這次重逢便要還請你喝一壺綠蟻酒。
京城春寒早已消弭,蟬鳴不止,可徐驍似乎還是怕冷,擡手呵了口氣,感慨道:“我離京時記得王朝有一千八百六十四個驛站,這會兒兼併那麼多個國,不增反減,還能剩下一半嗎?”
黑衣老僧平淡道:“太安城太安城,天下太平安穩,何須再現當年驛館林立羽檄飛傳的景象?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世人皆知徐驍對驛站有一種難以割捨的情懷,因爲離陽王朝當初對驛站建造並不重視,徐驍執掌兵權後,提出十政,其中驛站與馬政幾項都在他手中得到最大程度的發展,還有幾項政事因爲春秋落幕,尚未來得及普及,便已中途夭折,消減驛站只是一個縮影而已。離陽王朝兵馬鼎盛時,可謂是一驛過一驛,驛館同魚鱗。一騎接一騎,驛騎如流星。故而國戰結束時,幾乎所有亡國皇帝被押解往太安城,期間見識到三十里一驛,都會震驚徐驍的手腕,許多戰敗後仍是隻怨天時地利的名將這才服氣,因爲小小驛站要牽扯出驛道等諸多事情,每一件都麻煩至極,僅是驛路兩旁植物的栽種和維護,每年便要耗費國庫多少銀子?當時兵戈正酣,昏君不去說,幾個明君也是至多盯着甲冑鍛鍊,恨不得今日花錢明日便可立竿見影,爲臣子的能如徐驍一般說服皇帝陛下在百年大計上砸錢?
徐驍笑道:“短時間來看自然是好事。等你我百年以後,是不是好事,可就難說了。”
黑衣老僧雖是僧人,卻也飲酒,喝了一口,語氣平淡道:“你操甚心。”
徐驍啞然笑道:“又不是你這種出家人,老子不操心,對得起當年隨我征戰的英烈?這天下誰打下來的?”
楊太歲皺眉道:“張鉅鹿會操心,顧劍棠也會操心。再者是你幫先皇打下天下又如何,沒有你徐瘸子,總會有李瘸子王瘸子頂上,你居功自傲,先皇卻沒有狡兔死走狗烹,依然由着你去當北涼王,這還不夠嗎?”
徐驍輕聲道:“夠了。所以當年你拉我喝酒,事後我也沒怎麼樣,當年欠你和他的恩情,都算一筆還清了。”
說到這裡,黑衣老僧有愧,便不再說話,神情有些落寞。
那名女子初入世,劍匣僅刻有“此劍撫平天下不平事”九字。
先皇得知後笑着說沒有這個弟媳婦便沒有徐徐驍,便沒有朕的大好江山,大涼龍雀劍當得起這九個字。
那名奇女子臨終前才刻下後九字,每次想起,黑衣老僧都覺得有愧,因爲他便是世間第一有愧人。
老僧問道:“那你還請我喝酒?”
徐驍冷哼一聲道:“若不是到了北涼後那些年媳婦一直勸解我,說你這禿驢有苦衷,老子就算再大度,也懶得理你。”
楊太歲苦澀一笑。
徐驍喝了口酒,冷笑道:“下次朝會,顧劍棠再敢唆使一幫雜碎出陰招,就別怪老子抽刀劈他!”
楊太歲皺眉道:“顧劍棠便是空手,你也打不過。天底下用刀的,他穩居第一人。”
徐驍反問道:“我砍他,他敢還手?!當年我把他的嫡系斬首掛在城頭上示衆,他就敢阻攔了?當年不敢,現在這小子越活越回去,就更不敢了。”
黑衣老僧呵呵道:“似乎不敢。”
徐驍笑道:“這不就是了。”
這哪裡是身穿五爪蟒袍的北涼王,分明是市井無賴啊!
怪不得能教出徐鳳年這般品行無良的兒子。
徐驍笑眯眯問道:“我若真砍死顧劍棠,你這回?”
楊太歲平靜道:“我欠的忠義人情,當年也還清了。既然你今天能請我喝酒,我明天就能請你殺人後出京城。”
徐驍哈哈笑道:“你這禿驢,還算有點良心。”
黑衣老僧默不作聲。
世間再無人比這頭病虎更千金一諾。
一壺綠蟻很快就空了。
老僧輕聲道:“你以前連累王妃活不自在,現在是連累你幾個子女都是如此,尤其是那徐鳳年,你就沒點愧疚?”
徐驍坦然笑道:“不是一家人,一入一家門,不吃一家飯。什麼自在不自在的,都是命。”
老僧一聲嘆氣。
徐驍問道:“你可知那爛陀山六珠上師?”
老僧點頭道:“此人最初修行耳根不向外聞,不若世人,早早得了動靜二相瞭然不生的大解脫境,是佛門裡的大智慧者,當年由初地證一躍到第八地。與武當山新掌教一躍入天象如出一轍,都是罕見的肉身菩薩。”
徐驍哦了一聲,皺緊眉頭。
老僧問道:“聽說這位紅教法王去了襄樊,你不擔心?”
徐驍呢喃道:“怎麼不擔心,她與鳳年雙修,擔心,可不雙修,更擔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