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雷池和道理

見到龍虎山老祖宗那具返璞歸真如稚童的身軀,被徐鳳年一刀砍瓜切菜裂開,趴在地上的舒羞眼中閃過一抹快意的猙獰,往年在北涼王府寄人籬下,做了許多骯髒的人命買賣,也曾有數次命懸一線的險況,可都不曾像今天這般徒勞,面對那個一路行來武帝城始終以兒童面目示人的趙宣素,竟是連半寸衣袖都摸不着,就給擡手下壓的磅礴氣機壓得喘不過氣,七竅流血。

此時見到世子殿下在鄧太阿劍仙神通輔佐下,一刀功成,只覺得通體舒泰,恨不得當場便以身相許了這位年輕世子。她心知肚明,若非徐鳳年出聲,再有幾個瞬息時間,她與楊青風就要體內氣機與身體血肉一同炸開,屍骨無存,舒羞做不到陣亡於蘆葦蕩中的呂錢塘那般豁達,狗屁的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她才逃離北涼那架陰冷牢籠,甚至有望去代替裴南葦成爲靖安王府的僞王妃,舒羞如何甘心死在這裡?默唸心法,順了順氣息,遍身痛徹心腑,舒羞一張漂亮嫵媚的臉蛋難免顯得十分扭曲。

只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不等舒羞腹誹那趙宣素死相難看,就看到桃花劍神的六柄飛劍嗡嗡作蟬鳴,登仙入天門不成的出竅元神沒了肉體依附後,依舊凝聚不散,反而好似沒了禁錮,飄懸在空中,一身廣袖飄逸的黃紫道袍,所謂天人氣派,仙風道骨,不過如此了。

舒羞癡癡擡頭,望着那彷彿逍遙於天地的無根元神,一股懼意鋪天蓋地涌來。舒羞艱難扭頭,望向遙遙站立的鄧太阿,分成兩批出匣的十二柄飛劍,已經悉數水落石出,玄甲青梅竹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黃桐蚍蜉金縷太阿,顯然在舒羞看來,能與龍虎山大真人趙宣素一戰的,不是過於年輕的世子殿下,只能是這位久負盛名的桃花新劍神。舒羞緩過氣後,立即掙扎着起身,顧不得儀態,撅起翹臀,彎腰踉蹌後撤,楊青風倒是不畏死,在原地盤膝而坐,安靜調息。

徐鳳年握刀緩緩退後,眯眼望着類似匡廬山巔那中年道人的趙宣素,譏笑道:“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牛鼻子老道一個比一個貪生。”

望天門不得入的趙宣素回首看去那片金光灑落的海面,眼神複雜。六柄短劍仍是插在六大竅穴上,宛若附骨之疽,飛劍入元神,燒灼出一陣嗤嗤聲響,好似熱水澆冰雪,可是趙宣素渾然不覺,鄧太阿隨身攜帶的飛劍,自然不是尋常兵器,否則也無法傷害出竅神遊的真人元嬰,劍雖小,劍中蘊含豪氣卻是深不見底,世人皆以爲斬妖除魔是道門故弄玄虛的伎倆,其實不然,故而江湖武夫臻於化境,拿天人開刀試劍,卻也是法理之中。鄧太阿永遠是一副散淡溫和的模樣,絲毫沒有與一名陸地神仙對峙的覺悟,笑問道:“鄧太阿從未去過龍虎山,不知這六劍的見面禮對趙老天師來說,是輕了還是重了,甚是惶恐不安啊。”

雖然身處險境,徐鳳年還是有點忍俊不禁,這鄧太阿的不愧是個怪人妙人,先是罵趙宣素是一條老狗,這會兒又裝模作樣寒暄客套,可言語裡分明沒有半點敬意,實在是打臉損人至極。徐鳳年繼而感慨萬千,若鄧太阿沒這份御劍玄通,如何能有眼下的處事不驚?舒羞楊青風之流,不是連一個字都沒說出口就被趙宣素給鎮壓了?更別提那命途多舛的龍宇軒,才做了幾天便宜老爹,結果被翻臉不認人的便宜兒子一招就給化作齏粉,這龍虎山確實與武當山的大大不同,老掌教王重樓,可沒半點道門執牛耳者的架子,幾次見面,那份慈祥可親,並非僅僅因爲自己是北涼世子。偌大一座道教祖庭,也就趙希摶算是個好人,難怪這位邋遢老道會抑鬱不得志,而是趙丹坪這類青詞宰相竊居高位,如日中天。想到這裡,徐鳳年瞥了眼攔在身前的刺客,呵呵一笑的小姑娘,爲了那千兩黃金,這名來歷神秘的少女當真是鑽銅錢眼裡就不肯出來了?連命都不管不顧了?先是天下第十一王明寅,再是大真人趙宣素,她的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到底是殺人還是救人?賈家嘉?名字三字都與甲諧音,徐鳳年曾密信一封傳遞給徐驍,詢問她是否安插在身邊的死士,這般涉及徐鳳年生死安危的大事,徐驍親自寫信講明此女絕非那王府頭號死士,如此一來,徐鳳年就更摸不着頭腦,這姑娘小腦袋裡都裝得啥啊?若說她純粹只是一個小財迷,誰信?

至於一刀沒能讓趙宣素神魂皆散,徐鳳年心中失望肯定有,但稱不上有多驚奇震驚,天人手段,本就玄奇叵測,東海水面上那兩位,搬山倒海開天門,各顯神通,是何等驚心動魄!趙宣素雖說以武力論殺人,肯定遜色於王仙芝與李淳罡,但若說被世子殿下一刀就解決掉,那也太掉價了,好歹是在龍虎山上修行了常人幾輩子的臭老道。

趙宣素不出門便可知江湖,不下山便可知天下,不沾塵世煙火氣地輕輕拂袖,將命名蛾眉朱雀的兩柄飛劍拂出兩大竅穴,飛劍並未斷折,被逼迫以後,環繞老道人四周飛旋,趙宣素視而不見,輕聲笑道:“早前在山上聽聞鄧太阿劍術超出當世同輩劍客兩個境界,直追呂祖法劍,今日有幸親身領教,不枉此生。只是來而不往非禮,貧道也有微末雕蟲小技,想與鄧劍神切磋一二。”

鄧太阿問道:“老天師既然這一世登仙無望,肉身也被兵解,何不順水推舟,趁着元神尚且聚斂,找一戶好人家投胎去?”

說話間,趙宣素再揮袖,又將劍身呈現金黃色的金縷一劍逼出竅外,撫須灑然道:“老道年幼立誓不證大道去天庭覓一席之地,死便死了,不屑那道門九種尸解。”

鄧太阿也有閒情逸致,並未跟市井百姓那般痛打落水狗,而是平靜問道:“道門讖緯,號稱可以預決吉凶,料知上下五百年風雨,算天算地算不得自己性命嗎?”

徐鳳年眼睜睜看着老道士第三次捲袖起風雲,將兩柄飛劍拍到空中,僅剩最後一柄太阿小劍,趙宣素搖頭,沉聲道:“天道如一駕馬車,奔馳如急雷,有飛蛾在內悠閒盤旋,試問這飛蛾爲何不會撞上車壁?”

鄧太阿一臉感慨萬千說道:“身在天地間,如何得逍遙。一步踏不出崑崙,一世活不過百年。”

徐鳳年聽得莫名其妙,更沒有醍醐灌頂的感觸,只知道這兩位高人都在蓄勢待發,準確來說是鄧太阿胸有成竹,自信到了自負的地步,任由趙宣素脫離六劍禁止。那邊馬車內,姐弟倆中慕容桐皇掀起簾子觀戰,慕容梧竹膽子小,不敢張望,縮在角落瑟瑟發抖,驀地瞪大眸子,她看到黃梨木盒緩慢上升,劇烈搖晃,劍盒洞開,玲瓏六劍破空而去。鄧太阿等到與他同命的小劍彈至空中,輕聲道:“天道如何,鄧某不去深思,可自從練劍以來,卻從不懷疑手中劍。”

衆人只看到殺人術舉世無雙的鄧太阿笑眯眯伸指一曲,繼而一彈。

十二柄小劍在他身前排列出一條直線,似乎要在天地間畫下一條鴻溝。

天地變色,聲勢幾乎不輸東海水面。

一彈指六十剎那,一剎那九百生滅。

這纔是指玄精髓所在。

故而王仙芝曾言世間金剛境,唯有白衣僧人李當心一人得其精髓,天象氣魄被曹長卿分去八斗,而指玄一境,由鄧太阿奪魁。

一品四境界,境界有高下,但並不意味着代表武學成就高低,尤其是那些佔得天時地利人和的三教聖人,哪怕入了陸地神仙境界,生死之戰,也未必是三教以外散仙的對手。再者三教中素來重天道輕武道,連呂祖飛劍千里取頭顱的神通都被視作奇巧末技,與大道不合,三教聖人不尚武,可見一斑。

鄧太阿微笑道:“劍陣取名兵解,本是鄧某爲王仙芝準備,世事難料,卻用在了你的頭上,可惜了。”

趙宣素眯眼道:“好一座開天闢地的雷池。貧道斗膽跨越,倒要看看鄧劍神能否兵解了貧道!”

龍虎山老祖宗果真一踏而過。

劍陣如長虹。

出竅元神頓時被攪碎得無影無蹤。

一個瞬息,鄧太阿怒道:“趙老狗安敢如此投機取巧!”

鄧太阿來到世子殿下身後,拎住後領就要將徐鳳年往後丟出去,但新劍神已經足夠警覺迅捷,仍是抵擋不住一條紫氣洪流傾瀉到徐鳳年身前,依稀可聞趙宣素兵解前夕的遺言:“既然斬不斷氣數,貧道便取個巧,偷一次天機。將龍虎山劫數轉嫁在你小子身上!”

紫氣東來。

雖被劍陣攪爛七八,仍有二三成涌入徐鳳年體內。

鄧太阿頭一次露出如此惱羞成怒的面容,天地寂靜,喝道:“趙宣素,鄧某要你天師府斷子絕孫!”

三清紫氣浩蕩,縈繞徐鳳年全身。

大劫臨頭。

鄧太阿懊惱到了極點,他熟諳道教許多偏門手段,這趙宣素分明是存心要以一己性命作代價讓徐鳳年身死運消,鄧太阿雖說自視殺人罕逢敵手,但這世間就數因果氣運一事最捉摸不定,他與徐鳳年的因果極淺,其實在王妃吳素逝世以後,不過剩下當年習劍少年的一個口頭承諾而已,在東海武帝城內外兩次出劍,便已償還乾淨,這紫氣一剎間那便與徐鳳年融洽十之八九,鄧太阿再神通廣大,總不能連氣機都斬斷,哪怕退一步,他願意承受這份劫數,卻是有心無力,汲取不了那道氣數。這也是鄧太阿最惱恨趙宣素的地方,身爲道門真人,竟是如此下作歹毒!

呵呵姑娘轉身怔怔望着眉心那一枚紅棗由紫轉黑的徐鳳年,笑了笑,卻不是幸災樂禍,反而有些悽婉。這份陌生情愫,恐怕連黃三甲見到都要震驚。

她踮起腳跟,伸手去撫摸世子殿下發黑的印堂。

饒是鄧太阿都一愣,終於還是沒有阻攔。

北涼寒苦。

那一年冬雪,有一個小女孩跪在路旁,賣身葬母。她出身市井底層,她爹嗜賭成性,原本還算溫飽殷實的小門小戶,幾年下來便輸傾家蕩產,女兒呱呱墜地後,與小家碧玉的娘子發誓不再賭博,甚至自己剁去一根手指,卻仍是拗不過賭癮,那個孩子記事起,每日所見便是她爹威脅要將她賣掉,來要挾她孃親去做私娼野妓,酗酒肆意打罵娘倆,便是他最大的出息,當她在困苦日子裡越發長大,孃親容顏逐漸凋零,掙錢愈少,女孩總無法忘記那些粗鄙男子提着褲腰帶從漏風茅屋裡走出,丟給她爹十幾顆銅板時,那個男人彎着腰接錢的諂媚笑臉,後來孃親在知道男人鐵了心要將女兒販賣,病入膏肓的她換了身箱底最後一身素潔衣裳,支開女兒去摘些野菜,煮了一鍋放下砒霜的米粥,等到女孩回到家時,那個懂事後便沒喊過爹的男人已經屍體冰冷,一小鍋粥,才六碗的分量,他只管自己吃飽,一口氣喝了五碗,自然死得快,而那位才喝了一碗粥的女子,臨死前抱着女兒,流血也流淚,說不出話來。十指凍瘡綻裂出血的小女孩清洗孃親的臉龐後,將她放入草蓆,不看一眼那男子,來到涼州城內,跪在卷席一旁。這幅場景,在北涼的冬日,見怪不怪,所以不需要木炭寫下什麼,不需要她吆喝哭訴什麼,可是誰願意爲了一個衣衫單薄的骯髒小女孩,去攤上這種需要耗費不少碎銀的晦氣事情?

道路上是鮮衣怒馬,貂裘尤物。

沒有誰會多看一眼興許熬不過這個冬天酷寒的小女孩。

幾個在她家掏過錢進出過茅屋的潑皮漢子經過,一腳踢開了草蓆,露出小女孩她孃的屍體,她趴在孃親身上,他們說她孃親是個髒女人,隨便拋屍野外就是了。她哭着說她娘一點都不髒,他們便去踩踏屍體,小女孩一口咬住其中一個無賴的腿上,結果被扯住頭髮提起,一拳砸在她肚子上,問她到底髒不髒,她每說一次不髒每搖一次頭,就挨一拳。她那會兒纔多大?經得起幾下打?可路人冷漠,沒有誰會搭理這些,倒是許多人閒來無聊,看得津津有味。

後來,一輛豪奢馬車途徑那裡,約莫是聽到了吵鬧,一名華貴白裘的少年世家子不知怎麼便走下了馬車,來到她身前。他身邊站着一個滿眼嫌棄捂住鼻子的漂亮女子,他問她,她孃親與身邊女子誰更好看,嘴角滲出血絲的小女孩給了一個讓旁觀者鬨然大笑的答案,那名陪伴在世家子身邊的狐媚女子丟了顏面,眸子裡滿是怒氣寒意。荒唐名聲傳遍北涼的少年世家子卻沒有任何表情,從身邊玩物女子頭上摘下一根才送出去的珠釵,釵子尾端掛着一顆碩大珍珠,小女孩不懂什麼一分圓一分珍,不懂什麼珍珠一寸值千金,只看到那人蹲下身,將珠釵子插在她孃親頭上,問她好不好看,小女孩哭着說好看。他摸了摸她的腦袋,呵呵笑了笑,沒有說話。他回到馬車,揚長而去,再以後,便馬上有人安葬了她孃親。

那個冬日,小女孩跪在墳頭,遇到了黃龍士。

這些年,她除了殺人,唯一的愛好就是收集釵子。

今年襄樊城外,她殺了那個什麼天下第十一,誰要當年那名少年世家子死,她便要誰死,管你是一品高手還是陸地神仙?對她而言,這是唯一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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