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線金剛馭飛劍

聖人道德文章萬千,都在苦口婆心勸說世人向善,可磨破嘴皮子了,加上筆下千言萬語,寫得手臂痠疼,竹簡更是用去無數,竟是也抵不住那些誅心土話俚語來得有用,什麼人不爲己天誅地滅,什麼人爲財死鳥爲食亡,聽聽,多琅琅上口,而且還不廢話,難怪人人都信奉。這一處三面環坡的凹地裡,坐着相貌裝束各有特色的五六個大老爺們,一叢篝火都不曾點燃,深更半夜荒郊野嶺的,又沒有娘們,所圖謀的可想而知,總不會是覺着兩朝邊境不安寧,這些傢伙要做那鋤奸安民的善事。

這裡頭大多是快馬爲惡的馬匪首領,說起邊境大患的馬匪,比較那些在王朝版圖上幾角旮旯落草爲寇的土匪,自然要悍勇許多,而且來去如風,巢穴隱蔽,官府追捕起來難如登天,馬上戰力與狡猾程度,都不是江湖上那些尋常寇匪可以比擬,眼下四位馬匪領頭,並不都是老百姓心目中那種虎背猿腰的粗糙漢子,其中一名三十來歲的男子,白皙俊秀,文質彬彬,一身玉面書生的雅緻青衫,拇指食指摩挲一枚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子岡玉佩,笑而不語,比一般士子還要世家子。

身邊坐着個富態胖子,不過皮膚黝黑,顯得滑稽,屁股邊上一左一右放着一柄宣化板斧和金雀開山斧,也不搭話,臉上笑容只是讓人覺得憨態可掬。

其餘兩位尊榮纔算對得起馬匪這個行當,不說壯碩身材,僅是粗如女子大腿的手臂,稍稍一彎臂就炸出鼓囊囊的肌肉,其中一名面有劃破半張臉疤痕的中年馬匪,拿拳頭敲了下橫在腿上的金鞘環首刀,大大咧咧說道:“肖幫主,今天這事兒雖說是宋貂兒給介紹的,可大家兄弟歸兄弟,如何瓜分貨物,得先講清楚,否則事情成了以後,一個分贓不均,兄弟們還沒捂熱銀子就大打出手,不值當。”

坐在這名匪首對面的正是魚龍幫二幫主肖鏘,聽到這人露骨言語,而且還被噴了一臉唾沫星子,清晰可聞這傢伙滿嘴的葷腥味,但肖鏘只是微微皺了皺眉頭,跟玉面書生的馬匪眼神秘密交匯以後,笑着點頭道:“魏大當家的說得坦蕩,確實理該如此,一車貨物出自陵州前任兵器監軍府上,他們在留下城有關係,可以擡高價格賣個三萬五千兩銀子,可咱們去銷贓,估計撐死了也就兩萬銀子出頭,加上倒馬關折衝副尉的兒子送來三千兩,咱們就算作兩萬五千兩,在座五人,每人分得五千兩,如何?但事先說好,肖某等不到貨物賣出的那一天,要先取銀子回北涼,但各位大當家的英雄都帶了兄弟出來辦事,肖某就沒那臉皮與各位平起平坐,所以只拿四千兩現銀,怎樣?”

四名馬匪通氣了一番,都笑着應承下來,對肖鏘的笑臉也實誠了幾分,畢竟肯少拿銀子的傢伙,不多見。再說了,沒有肖鏘做內應,再由肖鏘的朋友宋貂兒牽線搭橋,他們幾個都搭湊不起這個人數多達一百的大臺子。

誰不做夢都想着自己能獨有一百騎闖蕩邊境?

可惜一百騎的隊伍,先不說馬匹難尋,荒漠野馬是多,運氣好還能偶然撞上成百上千的馬羣,可就算給馬匪們套到一些,也養不出可以嫺熟作戰的戰馬,馬匪馬匪,先得有好馬才能做匪,馴馬不成,見着嘶吼就四腿發軟的劣馬,或者容易焦躁失控,誰他孃的敢去跟人拼殺?找死不是?故而對馬匪來說,誰要是懂些養馬馴馬的門道,都恨不得當祖宗供起來。若說去馬市買馬,不管是北涼還是北莽,都得去跟官府報備,對馬匪而言,這豈不是活膩歪了,嫌官府當差的軍爺們還不夠闊綽?而馬匹私販,風險也極大,一樣是要掉腦袋的事情,否則誰歸攏不起破百人數的馬隊?再者別忘了一百馬匪難免拖家帶口,意味着起碼得有小兩百來張的嘴巴要天天吃肉喝酒,隔三岔五還他媽的得分批去窯子找細皮嫩肉的娘們瀉火纔不會心生怨氣,當這個家的,沒點過硬本事真心養不起。

所以馬匪圈裡都笑稱能當上頭的,甭管是浩浩蕩蕩幾百號馬匪的鳳頭還是可憐巴巴幾十號人物的雞頭,都可以憑本事去北涼北莽撈個武將。

形似白面書生的宋貂兒言語不多,他這次帶了三十四騎過來,是四人中最多的,在邊境上百股大小馬匪隊伍裡實力只是中下水準,但宋貂兒的名號卻十分響亮,是北莽一個小士族私家子出身,寒窗苦讀十幾載,好不容易考取了功名,纔剛有出人頭地的跡象,就被家族裡肥頭大耳的哥哥給冒名頂替了去,他一怒之下,宰了那對父子,拐了兩名他本該敬稱姨娘的女子和一些金銀細軟出來做馬匪,不曾想還真被他在這塊靠武力生存的貧瘠土壤上給紮根下來,心思縝密,用計尤爲歹毒,幾股惹到他的馬匪,都給他連人馬帶老巢一鍋端,本來以宋貂兒的手腕財力,不說七八十號兄弟,折騰個五十來號的隊伍,輕而易舉,其餘馬匪頭目恨不得寨子裡婆娘剛生個帶把的崽子就能上馬劫掠,宋貂兒背道而馳,始終將手下人數控制在三十六這個數目上,身邊三位都是窮兇極惡的馬匪,但即便三人合力想要過河拆橋,也註定要傷筋動骨,這恐怕也是魚龍幫肖鏘願意鋌而走險的關鍵所在。

兩人相識相交在陵州城,宋貂兒雖然做了個匪寇,但身上或多或少還有一股子書生意氣,南下游覽北涼風光,湊巧認識了劍術不俗的肖鏘,頗有忘年交的意味,綽號宋貂兒的這位文士馬匪,與肖鏘的兒子肖凌也十分親近,肖凌不好拳腳功夫,偏偏喜歡飽讀詩書,在魚龍幫一直不太合羣,反倒是跟宋貂兒相談甚歡。肖鏘出陵州時的本意是要宋貂兒能沿途照應,哪裡知道倒馬關風波改變了一切,宋貂兒何等心思玲瓏,一下子就戳中肖鏘軟肋,旁敲側擊,說是以肖凌的才華,更適合做魚龍幫的領頭,起先肖鏘還在天人交戰,不肯立即答應這樁與義字相悖的血腥買賣,出關以後每天看着劉妮蓉那張不再熟悉的冰冷臉龐,肖鏘就心裡窩火,當前幾天終於看到假扮尋常馬匪盯梢的宋貂兒,做了個密約的隱蔽暗號,魚龍幫副幫主這才下定決心,劉妮蓉也好,一車貨物也好,哪裡比得上他兒子肖凌的錦繡前程?

何況魚龍幫交到心眼活絡門路寬廣的肖凌手上,勢必會強勢崛起,也算對得起打下江山卻守不住江山的迂腐老幫主了。

江湖,終歸是要交給年輕人去打拼的,老傢伙們都別佔着茅坑不拉屎,劉妮蓉心腸太軟,還是個女子,能成什麼氣候!以後嫁人,難道整個魚龍幫都要淪爲嫁妝?!別說他肖鏘,其餘金盆洗手的老傢伙都會寒了心啊。

肖鏘腦海裡走馬觀花,百感交集,心腸愈發冷硬起來,笑道:“魚龍幫三十幾人,除去劉妮蓉和客卿公孫楊,武力並不出衆,公孫楊擅長連珠箭術,對付幾位頭領的騎隊殺傷極大,到時候我肯定會趁亂先殺了公孫楊。”

宋貂兒按住玉佩,柔聲細氣,娓娓道來:“我們不急着殺過去,這兩天兄弟們先分批騷擾,讓魚龍幫疲於應付。回頭我再請肖幫主帶去幾兩迷藥,看能否放在飯食裡,不過這樁事是錦上添花之舉,成了是最好,不成也無妨。咱們一百騎對付三十幾人,就像一場圍獵,本來如果是大鏢局走鏢的話,貨車數量衆多,還能略懂一些停車結陣的旁門兵法,可惜魚龍幫才一輛馬車,就算有當世兵法大家,都變不出花樣來,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只能算他們命不好。”

其餘三名頭領面面相識,都有些寒氣。

宋貂兒突然笑道:“對了,魚龍幫有現成的十幾匹熟馬,我不要,讓三位大當家的拿去隨意分配,但那個劉妮蓉,歸我,這沒得商量。”

耍雙斧的黑胖墩伸出大拇指,朝宋貂兒嘿嘿笑道:“宋兄弟不愧是讀過書的,愛江山不愛美人,佩服佩服!”

其餘兩名五大三粗的漢子都笑容玩味,對於這種美事,傻子纔不答應,在邊境上,有好馬比有爹孃都重要一百倍!

見到肖鏘望來,宋貂兒笑了笑,兩人心有靈犀,肖鏘鬆了口氣,知道以宋貂兒的手段和心計,劉妮蓉哪怕不死,得了寵幸,這輩子都別想回到陵州給他們父子添亂。宋貂兒自詡駕馭人心王霸兼用,事實上也是如此,當年其中一名跟着宋貂兒來到邊境的姨娘爭風吃醋,讓心腹打死了一名後來被宋貂兒搶到手的小娘,他便端着一隻夜光杯,親手扳開她的櫻桃小嘴,當着身邊所有女子的面,給姨娘喂下了一杯混有砒霜的葡萄酒,至於姨娘身邊兩名原本在邊境亂世還算活得愜意的年輕丫鬟,都送給了手下肆意玩弄,才一天時間就給那幫不懂憐香惜玉的粗野漢子弄壞了,生不如死,一個徹底瘋了,一個咬舌自盡。

其餘三隻也都不是什麼好鳥,話說回來,心地好的,如何能在這兵荒馬亂的兩朝縫隙裡生根發芽,做不得斬草除根的手法,沒有壯士斷腕的魄力,早就成了別人的墊腳石,像那黑塔一般的胖墩,綽號李黑塔,耍起雙斧來也就三板斧的能耐,耍完了三招,對方若不敗,所幸天生神力的李黑塔便翻來覆去耍那三板斧,倒是少有人能扛得住這種以力壓人的蹂躪,別看李黑塔六親不認,坑害起兄弟比誰都勤快,可當年也曾對一個人真心好過,那就是他的媳婦,可憐那女子被死對頭擄了去,以此要挾李黑塔,李黑塔沒答應,女子就給禍害死了,連屍體都沒放過,派手下就跟豬肉掛在馬背上一般,到了李黑塔老窩外丟棄在地上,後來李黑塔報了仇,傳說將對頭全家上下十幾人以烤全羊的手法架在火堆上活活燒死,仇家是最後一個死,眼睜睜看着妻兒慘死,他被活活氣死的。

故而在這裡混江湖,是真正的刀口舔血,其中艱辛心酸,絕非外人能夠想象,每個人都是從頭到腳壞到骨子裡的壞人,但每個人又都是某些人心目中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

魚龍幫三十多人,攤上肖鏘這麼個忘恩負義又狼子野心的副幫主,也算倒了八輩子的血黴,可在肖凌以及整個肖家眼中,肖鏘無疑是個稱職的好父親。如果更換門庭的魚龍幫有機會稱雄陵州江湖,恐怕剩下的幫衆們即使知曉了這段內幕,若非有密切牽連的人物,大多也會故作不知,只會繼續對肖鏘肖凌父子感恩戴德,敬畏有加。

一位使長柄長鋒朴刀的魁梧馬匪頭目瞧着氣氛融洽,順帶着對氣味不怎麼相投的肖鏘也順眼起來,打趣道:笑道:“肖幫主,你有所不知,咱們這邊可是很難找到能值幾匹熟馬的女子,再怎麼水靈,除非是北莽的官家女子,否則撐死了價值半匹熟馬,宋貂兒這回寧肯不要馬也要霸佔那姓劉的閨女,咋的,肖幫主,這小娘們生得沉魚落雁不成?”

另外一名赤手空拳的馬賊頭目怪笑道:“呦,老銅錢你還知道沉魚落雁這個說法,學問大了去啊。”

使朴刀的漢子姓錢,因爲嗜財如命,所以有了個銅錢的綽號,咧嘴吐了一口濃痰,笑罵道:“老子還知道你婆娘奶-子有大,嘿,昨晚剛往上邊抹了好些口水。”

被挖苦的馬賊也不惱,撇嘴笑道:“老銅錢,你那閨女丑歸醜,不過屁股賊大,保準能生男娃,老子就好屁股翹這一口,老漢推車啪啪啪,帶勁兒!老銅錢,啥時候讓咱認你做老丈人啊?”

老銅錢拿腳踩了下朴刀,這個曾經用碎銀把一個大活人撐死的悍匪痛罵道:“去你孃的,敢禍害我閨女,我拿銀子餵飽你!”

肖鏘打心眼憎惡這些馬賊的言行無忌,只不過礙於宋貂兒的顏面,纔不好發作,但臉上也沒了客氣笑容,平淡道:“宋兄弟的眼光當然很好。”

讀過許多籮筐詩書甚至差點成爲北莽官員的宋貂兒有一顆玲瓏心,遠比這些糙漢來得八面玲瓏,打圓場道:“好了,閒話屁話休提,容宋貂兒多嘴一句,這趟大買賣做成以後,也算是交情了一場,咱們幾家的恩怨,大夥兒肚子裡都有一本明明白白的賬本,宋貂兒希望看在這次每人到手幾千兩白花花銀子的面子上,都各自退讓一步,劃去幾筆牽扯不清的糊塗賬。還有,以後再有燙嘴的生意,別他媽只想着吃獨食,多聯絡聯絡,有錢大家一起賺,在家數銀子,總比你陰我我黑你來得痛快,是不是?”

李黑塔率先點頭,老銅錢和臉上有刀疤的,也跟着點頭。

肖鏘沒來由一陣傷感,劉妮蓉畢竟是他看着長大,甚至很長一段時間裡,還有過要撮合她與肖凌在一起的念頭,只可惜不是每一對兩小無猜的孩子長大以後,會珍惜當年青梅竹馬的不易,肖鏘不怪劉妮蓉看不上肖凌,事實上肖凌一樣瞧不起這個出身優越的兒時玩伴,說她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小姐身子丫鬟命。肖鏘微微搖頭,將這股傷感情緒揮去,只是感嘆自己畢竟老了,一個劉妮蓉的生死禍福,比起自家的興盛,實在不值一提,想到這裡,肖鏘眼神如一頭夜梟子。幾位原本對這名老劍客心存輕視的馬匪都心中一凜,這幾位看似大大咧咧,但誰不在暗中打量肖鏘與宋貂兒,就怕被宋貂兒給黑吃黑了,要讓馬賊同心同德,就跟要北涼鐵騎不沾血一樣難以置信。

肖鏘似乎記起什麼,陰沉笑道:“這次還有個將軍府裡出來的年輕人,姓徐,佩刀,長得俊逸非凡,很有世家子風度,各位大當家的想要沒有後患,此子必須死得徹底!”

宋貂兒拿手指點了點凶神惡煞的刀疤臉,笑眯眯道:“沒事,只要長得好看,汪老哥向來男女不忌,我可知道汪老哥這次帶來的人馬裡,就有個清秀後生,拳腳本領稀爛,據說伺候男人倒是乖巧,每晚都要被汪老哥使喚得嗷嗷叫。”

刀疤臉來了興致與性趣,並不否認他的葷素通吃,只是看着肖鏘笑問道:“哦?這小子長得真能湊合?肖幫主可別拿老汪我開涮啦,否則吊起了火卻沒地方瀉火,總不能跟老銅錢那樣拿塊豬肉條-子扣個洞吧?”

一夥人鬨然大笑,連肖鏘都笑得不行。

一個溫醇嗓音響起,“汪老哥,你瞧我長得咋樣?”

幾乎瞬間同時,肖鏘提劍起身,李黑塔手握雙斧瞠目怒視,老銅錢腳尖一挑朴刀,橫刀而立。

姓汪的刀疤臉無意間被指名道姓,原本驚懼異常,只不過認清來人的面孔後,眼神變得炙熱。

唯獨宋貂兒沒有動靜,一手拿捏着精雕細琢的玉佩,另外一手在脣邊吹了一聲口哨,這才擡頭看着肖鏘背影,說道:“肖老哥,該不會是你跟魚龍幫給我們下套子吧?沒道理啊,這對你有什麼好處?而且魚龍幫才三十幾人,就算今晚只有我們四人,你們也不敢保證能讓我們都交待在這裡,只要逃出去任何一個……”

說到這裡,李黑塔放下一柄宣化板斧,手貼着胸口,陰森滲人笑着打斷宋貂兒言語,說道:“逃出去一個,還想着報仇不成,肯定要趁火打劫,攏起其他三個死鬼的人馬了,宋貂兒,你他媽的別在這裡揣着明白裝糊塗,這就是你跟這姓肖的老烏龜還有魚龍幫陷害我們!不過宋貂兒啊宋貂兒,你真以爲就你帶了人馬來這裡?”

宋貂兒只是擺擺手,溫和笑道:“雖說這次說好了只是五人談事,約好讓各自人馬離開五里路,但肯定會私下讓手下慢慢靠攏過來,這是人之常情,宋某也不是三歲稚童,對此理解得很。李黑塔,先別忙着拿出火筒子發信號,小心壞了大事。先讓肖老哥給我們說道說道。”

一時間,一個外人說了一句話,竟是有了讓五人展開窩裡斗的滑稽形勢。

肖鏘死死盯着不遠處那個按理說如何都不會出現在這裡的佩刀青年,轉頭苦笑道:“宋老弟,肖某怎會陷害你,這小子便是那姓徐的,不知道他怎麼跟到了這裡,如果帶了魚龍幫過來,恐怕先前謀劃都要作廢了,真是如此,肖某連那四千兩銀子都不要了!就當作賠償給四位大當家的。”

來者自然是世子殿下。

徐鳳年鼓掌笑道:“肖幫主行事果決,不愧是做大事的人。讓姓徐的大開眼界,光是見識了這等梟雄手腕,一車子貨物白送給各位,也值了。只不過怕你們幾位沒命花。”

刀疤臉猖狂大笑,“你這小子說話口氣比宋貂兒還大,老子喜歡得很吶!”

肖鏘皺眉道:“你沒有告知劉妮蓉和公孫楊?”

徐鳳年眯眼道:“他們知不知道重要嗎?要知道舉頭三尺有神明。”

三位馬賊頭子面面相覷,這小子是失心瘋了?胡言亂語個啥?

宋貂兒彷彿被逗樂,終於捨得站起身,掛好玉佩懸在腰間,繫緊了紅繩,打好一個活結,這才擡頭望向徐鳳年,“這位徐公子,既然敢單身赴會,想來肖幫主還是低估了你的實力。舉頭三尺有神明?他們可能不信,不過我信,但信歸信,怕還是不怕的,現在宋某最好奇的是你有沒有低估我們幾位的能耐,要是錯了,你的下場,可能會比較糟糕。”

宋貂兒說完,手指向刀疤臉,一切不言而喻。

徐鳳年也不與這幫早已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與人賭命的傢伙廢話,伸出兩指,只留一條縫隙,笑着問道:“要是我離一品金剛境界,只差一線,你們逃不逃?”

徐鳳年停頓了一下,繼續問道:“你們逃得掉嗎?”

這應該是一個驚喜不斷的夜晚。

肖鏘和四名出生入死的馬賊都被這話給弄得想笑,連宋貂兒都覺得這哥們十成十是腦子有毛病。

天底下的任何一位一品高手,除了情理之中的屈指可數,而且大多或隱居山林,神出鬼沒,或高坐門派幕後,深居簡出,極少數則被朝廷各種頂尖勢力捧爲座上賓,也是當菩薩敬奉,而天下何其大江湖何其廣?要找到一位一品高手,無異於-大海撈針,饒是宋貂兒這幾位都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也就只有肖鏘年輕時有幸遠遠見過一名金剛境高手的風采,宋貂兒略好,曾在北莽京城見過一名久負盛名的二品頂點高人,地的確確是離金剛境才差一層窗戶紙,可那位老前輩,當時已經花甲之年,歸功於老當益壯纔有這份玄妙神通。眼前這名佩刀年輕人,多大,才及冠幾年?

徐鳳年說話間,已經被五人包圍。

有了相當境界以後的武夫,即便前一刻還是陌路人,一旦配合起來也頗爲天衣無縫。

刀疤臉率先出馬,臉龐猙獰,雙拳直趟徐鳳年胸口。

朴刀匪首一刀橫掃千軍裂空而至。

肖鏘爲了表明清白,也抽出長劍,隨時拿出看家本領的離手劍迴旋燕,只要被他瞅準間隙,就要把這個姓徐的削去四肢。

刀疤臉出拳迅猛,卻留有餘勁,分明是想要先讓那朴刀逼迫這傢伙躲避,纔跟上雙拳給予重創,只不過見這小子愣是對那截腰掃來的大刀無動於衷,他便在不客氣,雙拳氣機炸開,使出了九成氣力。

剩下一成當然是他留了個心眼,生怕老銅錢一個“不小心”沒掌控好朴刀力道,把這小子和自己一起給攔腰斬斷了。

雙拳力道變化也帶了拳勢變動,只不過刀疤臉悍匪見那小子始終紋絲不動,心中便有些無奈,自個兒白搭了一手好拳,瞎子點燈白費蠟了,這小子肯定死到臨頭還是沒瞧出其中的高妙!

刀疤臉雙拳即將觸及這小子胸口,心中一喜,可馬上就察覺到氣機不對,照理來說,老銅錢朴刀散發出來的冷感即使沒有更濃,也不該淡去,這是收了刀去的意思?刀疤臉轉瞬間便下定主意不管老銅錢如何算計,這小子的命都要雙拳砸爛大半條去。

修爲最高的肖鏘宋貂兒兩人瞳孔急劇收縮了一下,這是一種嗅到危機的敏銳直覺。

徐鳳年看似輕描淡寫一個側身,雙手黏住刀疤臉雙臂,往右側順勢一拉,刀疤臉整個人就雙腳離地,好似踉蹌一般往前飛了出去,徐鳳年跟着身形側移,腳步以小寸步頻繁變更,令人眼花繚亂,然後刀疤臉就毫無還手之力地整個人離地越來越高,當心頭駭然的刀疤臉拳勢收回五六,堪堪能夠在驟然間作出應對,徐鳳年左腿屈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上一敲,只聽砰一聲,刀疤臉的整個胸膛都碎裂了,徐鳳年一鬆手,刀疤臉就被那一記霸道至極的膝撞給往上漂浮,徐鳳年仍不罷休,右手繞着這傢伙的腦袋囫圇一轉,讓好歹有一百七八十斤重的刀疤臉在空中旋轉了三四圈,徐鳳年身形微微後撤,高擡腿,將才出了一次雙手拳的可憐傢伙轟然砸入地面,興許是速度太快,衝勁太大,根本沒有給他凝神聚氣的機會,又或者是膝撞讓刀疤臉的精氣神都連同胸腔一同散了架子,反正衆人只見到以步戰悍勇著稱的刀疤臉身體觸地後,四肢反常地向上揚起,當手腳軟綿綿墜地後,整個人已經完全沒了聲息。

剛纔臨陣脫逃的老銅錢手心已經全是汗水,咬牙解釋道:“不是老子膽小收刀,而是這小子太邪門了,一刀掃去,刀口子離了他身體還有好幾寸遠,就再砍不進去了!”

“邪門?”

徐鳳年笑了笑,一腳踩在刀疤臉後腦勺上,加重力道,大概是腦殼比泥地還是要結實的緣故,整顆頭顱一點一點陷入地面。

看得肖鏘都一陣心驚肉跳,所幸握劍之手,並無一絲顫抖,成名多年的武夫,都知道何謂未戰先敗。

宋貂兒眉頭緊蹙,沉聲道:“一起上!”

旋了旋雙斧的李黑塔獰笑道:“好!”

才說完好字,就見這位離世子殿下最遠的漢子身形倒掠,別看他體態臃腫,看這逃竄的手法,輕如鵝毛,輕功不俗。

宋貂兒卻不驚奇憤怒,眼中反而閃過一抹陰險狠辣。

李黑塔退得快,徐鳳年追得更快,當世子殿下從老銅錢身側不到五步距離一閃而過,這殺慣了人的馬賊愣是不敢動彈,任由他擦肩而過。

李黑塔這時才知道小聰明要害死自己,見逃避不得,狠下心猛然停頓,雙腳落地後,仍是滑行了一段,在地面上劃出兩條痕跡,藉機蓄力,等到那殺人不眨眼的年輕魔頭趕到身前,雙斧交叉揮出,勢大力沉,勁道遠勝過刀疤臉雙拳,他靠着簡單到枯燥的三板斧走天下,自然會有可取之處,那佩刀卻偏生不用刀的年輕男子委實是託大,雙斧在空中瞬間轉折了七八道軌跡,氣勢洶涌地劈下,竟是不退不躲,以雙臂向上霸王扛鼎一般的恐怖姿勢迎接斧刃!

被輕視到了極點的李黑塔怒喝道:“去死!”

既沒有手臂連肉帶骨被砍斷的熟悉聲音,也沒有那傳說中金剛不破的金石碰撞聲。

李黑塔有苦自知。

宣化板斧和金雀開山斧就像滲入一大團棉花,這團棉花瞧不見,卻真實存在,他總算明白爲何老銅錢要說古怪邪門了,這小子的氣機當真已經充沛富裕到流溢到身外的驚人境界了?所謂氣機,可比世人眼裡最值錢的真金白銀還要來得珍惜,多少習武之人一輩子在那裡哼哼哈嘿,都沒琢磨出氣機到底是何物,一些運氣好家底厚的傢伙有師父領進門的,手頭有一兩本秘笈,也就是隱約察覺到體內有一股熱氣流走骨骸竅穴,可是如何聚攏,化爲己用,就又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險峻關隘,而僥倖懂得攏起,又如何去聚散自如,更是要了人的命,讀書讀深意,練武養氣機,自古以來就是天下文武兩途的攔路虎。眼前這位自己要拼上老命去廝殺的,竟然讓人髮指的能夠讓氣機有規律地外泄,可不就是傳說中的金剛境嗎?

李黑塔如何能不自慚形穢,嫉妒發狂,就像一個窮人每天勤儉持家,冷不丁冒出個富人可以在金山銀山上吃喝拉撒,人比人,氣死人啊!

李黑塔顧不得什麼三板斧路數,鐵了心要將手上一雙巨斧死死往下按,一張黑臉都漲出病態暗紅色,估計連小時候吃奶積攢下來的力氣都用到這個緊要關頭了。

短短三寸距離,李黑塔雙斧硬是往下劈了好似極爲漫長的一段時間,已經稱不上是劈,而是向下往死裡推移。

李黑塔後腳跟已然翹起,發出一聲喪心病狂的震天嘶吼,雙斧終於碰到這個年輕王八蛋的衣袖!

衣袖被割破,巨斧冷鋒觸及肌膚,李黑塔走火入魔一般,呲牙瞪眼,全身氣機如沸水翻騰,全部涌向手臂。

徐鳳年略微皺眉,雙臂一震,彈開雙斧。

一腳踹在這門戶大開的李黑塔胸口,雙手虎口已經裂開出血的壯漢向後倒去。

徐鳳年輕輕鬆鬆握住李黑塔手腕,一扭便折斷,接過宣化板斧與金雀開山斧,離手一轉,變成他手提雙斧,面朝李黑塔。

頭腦空白的李黑塔倒地以後,以肘部撐地,轉身後就跑。

徐鳳年二話不說揮出一柄斧頭,插在這黝黑大漢的背心,李黑塔帶着一股斧頭挾來的巨大侵徹力向前撲去,再一斧,直接捅在他腦袋上。

屍體撲在地面上。

死得不能再死了。

徐鳳年低頭看了眼手臂,自嘲道:“到底還不是真正的金剛境。”

老銅錢臉色蒼白,見這名連殺兩人如閒庭信步的魔頭朝自己走來,他原本正要從懷中抽出傳信的火藥筒子,被抓了個正形後他燙手一般趕忙縮回,乾脆連朴刀都丟了,跪地磕頭求饒道:“大俠饒命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在邊境上養家餬口不容易啊,小的被豬油蒙了心纔會算計到魚龍幫頭上,徐公子你大人不計小人過,今天這事都是宋貂兒那死白臉和肖鏘那孫子謀劃的,冤有頭債有主,公子要殺要剮,先找他們兩個啊!小的我給你磕頭了……”

老銅錢語無倫次,磕頭不止。

“行啊,那我就先找那兩人的麻煩。”

徐鳳年嘴上說着這話,查探着這名馬賊的氣機流轉異常,低着頭可以掩飾眼中陰鷙,可是雙拳肌肉紋理卻隱蔽不了殺機,世子殿下嘴角冷笑,不給這名馬匪頭目出手暴起傷人的機會,一腳踢出,將一顆腦袋從肩膀上給踹了出去,帶着鮮血軲轆滾動了老遠,最終在肖鏘腳下停止。

肖鏘瞪大眼睛,眼眶佈滿血絲,不去看腳下的頭顱,只是瞪着這個年紀輕輕的將軍府子弟。

五人死了三個,宋貂兒還算鎮靜,但也沒了先前萬事胸有成竹的瀟灑氣度,苦澀道:“徐公子,既然已是步入金剛境界的神仙人物,何必與我等螻蟻計較,只要徐公子願意放過宋貂兒一馬,我願意親自殺死肖鏘,還有地上三人的家當,宋貂兒帶人去清點完畢以後,統統交給公子。以後,宋貂兒子子孫孫,都會爲徐公子立一座生祠牌位,香火不斷!”

肖鏘手中長劍顫鳴,怒罵道:“宋貂兒,你豬狗不如!”

宋貂兒根本不理睬肖鏘的謾罵,只是小心翼翼彎着腰,面朝那名來歷不明的青年魔頭,見這位佩刀卻根本連倒都不曾出鞘半寸的公子哥面無表情,繼續說道:“宋貂兒殺了肖鏘以後,公子還不滿意,宋貂兒可以自斷一臂,以示請罪誠意。”

徐鳳年笑了笑,說了一個好字。

然後就看到了一場兄弟相殘的好戲。

一柱香以後,離手劍爐火純青的肖鏘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

一直給人印象側重計謀而出手次數極少的宋貂兒竟是個接近二品的高手,腰繫軟劍。看來能讀書讀出名堂的文弱書生,真要用心習武,也還是能讓純粹的武夫刮目相看的,不過宋貂兒也不好過,遍體鱗傷,文士青衫破碎得厲害,盤膝而坐,狼狽不堪。

徐鳳年走近了呼氣遠多過吸氣的肖副幫主,蹲下後輕笑道:“跟相識多年的兄弟拼命,還死在兄弟手上,感覺如何?我知道你有個很出息的兒子,也知道你這次對魚龍幫背信棄義,是爲了幫襯肖凌,你放心,我給這小子一個機會,會以你的口氣和筆跡給他寄秘信一封,他若是沒有心動,不想去做那魚龍幫的頭把交椅,你這次也就當作跟王大石的爹那樣,爲魚龍幫效死了,肖凌下半輩子再苦也苦不到哪裡去,如果他蠢蠢欲動……”

答案顯而易見。

肖鏘如何不知道兒子的心性,說不出話來,只是口中鮮血泉涌,顯然已經氣極,可惜沒了怒髮衝冠的氣概。

徐鳳年伸手指了指頭頂,然後平淡道:“我知道你想說我不講道理,可是我爲什麼要與你這種人講道理?”

肖鏘死不瞑目。

至於這名本該可以享用來之不易榮華富貴的老劍客除了憤怒,是否還有一步錯步步錯的悔恨,無人知曉。

見到徐鳳年起身轉頭,宋貂兒抹去嘴角血跡,一臉豁達坦然,笑道:“懇請公子讓我多嘮叨幾句,宋某知道自己必死,不過與其被你輕易殺死,還不如好好展露一下畢生所學,就當在徐公子面前班門弄斧一番也算盡興。宋某之所以連傳信給三十六騎的心思都沒有,是怕這些跟着我做掉腦袋買賣的兄弟們白白送死,嘿,其中一個二當家的,喜歡我那位又是姨娘又是媳婦的女子有些年月了,不過礙於兄弟情分,也只是發乎情止於禮,宋某人自信哪怕我今天死在這裡,他也會替我收屍,與那女子不會有任何牽扯曖昧,在咱們邊境上,這種厚道人,可不比金剛境界的徐公子更多,兄弟中年紀最小的,十六歲,才教了他四十來個字,有些可惜……”

宋貂兒嘮嘮叨叨了一柱香時間,雖說意猶未盡,但見到徐鳳年氣機一變,還是乖乖閉上眼睛,果真是等死。

等了好像一輩子,宋貂兒睜開眼,下意識遠望,看到那名佩刀公子站在原地。

下一刻,鬼門關轉悠了一趟的宋貂兒整個人都僵硬,遍體生寒,心中恐懼程度,哪怕是見到那傢伙殺死三名同行,以平淡語氣讓肖鏘死得不痛快到了極點,以及自己閉眼等死,都要來得濃重!

一柄碧綠通透的短劍懸在自己眉心位置前方!

兩寸劍微微顫動。

正因爲離得太近了,使得宋貂兒竟然沒有第一時間注意到。

飛劍!

宋貂兒喜極而泣,走火入魔一般哈哈大笑。

飛劍,真是飛劍!

他是一名劍道一途上孜孜不倦修行的劍客啊。

有生之年,能見到仙人飛劍術,雖死而無大憾!雖死無憾?當馬賊的,誰他媽的是個聖人?

那名分明是佩刀的年輕公子一擡手臂,兩寸飛劍一閃而逝。

徐鳳年緩了緩吐納速度,平靜道:“宋貂兒,你若有銀子有熟馬有靠山,能不能駕馭一個擁有三百騎數目的小山頭?”

宋貂兒愕然,一時間沒有回過神。

徐鳳年壓下喉嚨一股溫熱,皺眉道:“你回頭療傷完畢,就去幽州找一個叫皇甫枰的果毅都尉,就說是姓徐的要你去找他,你跟他要人要錢要馬,他自然會全部答應。如果我回來以後得知你辦事含糊,別說給我建一座生祠,就是一百座,你連同三十六個兄弟,一樣都得死。”

徐鳳年轉過身,沒有抹去緩緩從鼻子裡流出的鮮血,心裡罵娘不止,充一次絕世高手真不容易,爲了擺出馭劍飛行的排場,體內氣機已經跌宕起伏得如同廣陵大潮,再支撐下去,就要露餡。

不過好在宋貂兒眼中,這位姓徐的公子,哪怕走得很慢,也是極爲仙人出塵,瀟灑飄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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