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裘狼帽的年輕公子隨手丟掉那隻捕鷹雀,拇指手指捻動,鮮血濃稠,放在鼻尖嗅了嗅,顯然是城府中透着酷烈的性子,手指在狐裘上擦了擦。
中年漢子沉聲道:“龍樹老禿驢雖是個聖人,不過三教中人,境界水分太大,做不得準。一品四境,本朝武榜蒐羅了三十餘人,天底下估計也就這些人能入小公子的眼。雖說金剛境有大小真僞之分,以佛門不敗金身爲尊,不過說到底還是捱揍的本事,論起殺人,恐怕別說我與老哥這類魔道中人,就是比起儒道兩教,也大有不如。這兩禪寺禿驢最合適當做小公子的練刀樁子,一鼓作氣劈砍個八百一千刀,也好驗證佛陀是否真的金剛不壞。”
錦袍老者嗤笑道:“端孛爾回回,你是真傻還是裝傻,聖人便是聖人,豈會如此輕易被打破金身,小心羊肉沒吃着,只惹一身腥。你我斤兩相互心知肚明,況且小公子再好的天賦,終歸尚未二十,這一路與牛羣對撞搏殺,仍是未能入金剛,只是我們三人前往截殺龍樹僧人,能討得到好處?”
漢子冷笑道:“這有何難,老禿驢進入我朝是機密,大可以讓小公子隨便找幾位大悉惕,召集起一兩千騎兵,用車輪戰碾壓耗死老禿驢便是,到時候小主子斬去頭顱,便是當今天下唯一殺死陸地神仙的梟雄,誰敢不臣服?”
老者不屑道:“聖人若是一心想走,避而不戰,就算手握一兩千騎兵,追得上?”
中年壯漢雙手十指交叉,全身關節噼裡啪啦作響,陰笑道:“老禿驢吃齋唸佛,慈悲爲懷,到時候咱們以幾百牧民性命要挾,若是敢逃,逃一步殺一人,看他能逃幾步?幾百人因他怯戰而死,傳出去,龍樹老禿驢就是個屁的聖僧,有何臉面再去和我朝國師麒麟真人說佛法。”
姓拓跋的錦袍老者氣態陰柔如一尾水蛇,瞧着就讓人渾身不舒服,體格壯碩的中年漢子看上去顯然要更有正氣一些,只不過兩人言語反倒是後者更加諂媚,符合惡僕幫閒的身份。
公子擡手阻止了錦袍扈從即將脫口而出的冷言嘲諷,摘下腰間一枚漆黑鐵牌,吩咐道:“回回,你去附近幾大悉惕營帳傳我的命令,三天時間內集合一千兩百名控弦騎兵,到時候在黃鷹谷匯合,一同攔截龍樹僧人。誰敢不從,許你先斬後奏,本公子就不信草原上還有不怕我拓跋氏的雄鷹。”
端孛爾回回領命而去。
能讓十大魔頭裡的兩位心甘情願做家奴,北莽王朝除去皇室和年輕人所在的家族,別無分店。
制式莽刀和一柄名劍在同一側交叉懸掛,狐裘狼帽的年輕人陷入沉思,他這次離家,除了氣憤於父親不願讓他單獨領兵前往姑塞州邊境,也有磨礪武道的意圖,父親明明是靠着輝煌軍功登頂王庭的無敵武夫,竟然對常年閱讀中原經籍的大哥那般器重,厚此薄彼,着實惱火,不過他雖不順眼大哥的所作所爲,兄弟之情卻始終不曾淡薄,尤其是這些年自己闖禍無數,都是事事與人爲善的大哥出面擺平,不惜跟許多耶律慕容子弟反目成仇,對此他還是十分領情,尤其是年初那狐媚嫂子主動勾搭自己,連父親都勃然大怒,不聽解釋就要廢去自己武功,依然是兄長平息了父親怒火,事後兄弟談心,拉上了那位名義上是他嫂子的女子,笑呵呵說他身體多病,遲早會早死於自己,兄死弟娶嫂,天經地義。看着兄長的溫良,還有那名女子的羞愧,便是以他傳自父親的天生陰鷙冷血,也是感動不已,記得年幼時父親仍未戰功彰顯,兄弟二人相依爲命,的確是長兄如父,從不曾讓他受過族人半點欺負。
這位草原大漠上的天之驕子喃喃道:“只要你活不過四十歲,不與我爭,我一定始終視你爲兄長。”
鷹師出身的錦袍魔頭對小主子的誅心言語充耳不聞。
年輕人摸了摸刀柄,問道:“最近的悉惕是誰?”
老人笑眯眯答覆道:“是回鶻部的擒察兒,掌管着兩三萬人,族人擅長豹獵和獅獵,擒察兒本是打捕鷹房的小官,給回鶻幾位族長上貢了幾頭好鷹隼,才當上悉惕。聽說部落裡的女子十分水靈。”
公子哥冷漠道:“就去擒察兒那邊歇腳,至於女人,隨你挑。”
錦袍魔頭與這名出身勳貴極點的年輕人相處,遠不像中年漢子那般奴顏婢膝,哈哈笑道:“知道小主子眼光高,瞧不上這些俗物,老奴可就卻之不恭了。”
年輕人一笑置之,對他而言,北莽女子,除去屈指可數幾位,例如本朝琵琶國手,號稱纖纖雙手精絕馬上鼓,傳言與北涼陳芝豹有一腿姻緣的那位公主,加上金蟾州慕容家族裡喜好豢養面首的郡主,還有十大魔頭裡的一位琴師女子,除此之外還真沒有幾個能讓他提起興趣的。
他突然問道:“聽說排在第十的魔頭謝靈死了?”
錦袍老人平淡道:“謝靈巔峰時與洛陽一戰,僥倖不死,但應該受了重傷,老奴猜測由指玄跌入金剛,遇上奇人異士,被殺也不奇怪。魔道十人排榜,不像那武榜,本就是以名氣大小來定,不能服衆。前三甲還好,老奴與端孛爾回回後邊七個,就是一團漿糊,比如鴻雁郡主身邊的龍王,只排第九,但對上第五的琴師女子,也絕對有六分勝算。說到底,武道一途,比試殺人手斷,還是那些一步一個腳印踩過二品入一品,再金剛指玄天象,按部就班,如此成就陸地神仙境界的人物,最爲厲害。一些個看似天資卓絕的年輕人,當下驚採絕豔,被傳得日後如何會如何的成就非凡,其實老奴看來,不值一提,故而洪敬巖猛則猛矣,以後成就恐怕遠不如那魔道第一人的洛陽,老奴縱覽北莽離陽兩朝江湖,百年以來,無非五人,龍虎齊玄幀和武當洪洗象算是同一人,接下來依次是王仙芝,主人,李淳罡,洛陽。後四人,可都是步步爲營,小主子,所以別看耶律東牀與慕容水龍這會兒境界比你高,但只有你一人有望躋身此列,與五人並肩屹立頂點,老奴拭目以待,所以捨不得死,哈哈。”
錦袍魔頭笑聲陰森滲人,如惡鬼夜行見人笑。
年輕人伸了個懶腰,緩緩說道:“被你這麼一說,又想殺人了。”
夕陽西下,湖邊遷徙而至的牧民營地,驕陽作餘暉,酷熱逐漸淡去,清風習習,迎來久違的安寧祥和。草原牧人主要以肉和乳品爲食,其中肉食來源於自然死亡的牛馬羊駝,以及狩獵而來的狼狐鹿兔,若有牛馬死去,就切成絲條,掛在日頭下通風地方晾曬乾,內臟製成臘腸生吃,新鮮宰殺的羊肉是難得的盛宴,薄片浸泡鹽水,拿尖刀刺挑,手邊輔以濃茶去腥,十分美味。徐鳳年此時蹲在一旁在看牧民如何擠取馬奶,方法奇特,先將兩根木樁釘入土地,拉起一條長繩,將母馬與幼馬繫上一段時間,母馬會陸續跑至小馬身邊,異常安靜,擠奶過程就順暢許多,馬奶若是新鮮,十分甘甜,絲毫不遜色牛奶。徐鳳年看着呼延觀音和老族長孫女這些姑娘在那邊嫺熟擠奶,馬奶倒入大皮囊後,交由族內少年青壯拿棍子攪拌和擊打。聽說這種“馬***”發酸發酵以後,沉澱皮囊底部的渣子用來餵食牲畜奴隸,上面純淨部分纔是部落內上等牧民享用,一些極佳馬奶還會進貢給悉惕。
徐鳳年身邊蹲着乳名阿保機的小孩兒,也不說話,就一直遠遠跟着這位心目中的神仙菩薩,橫看豎看怎麼看都看不厭。
徐鳳年壓抑下燥熱情緒,這個方向望去,剛好能看到呼延觀音的擠奶細節,嘖嘖道:“手法真是不錯。”
隨後的正式晚餐,族長呼延安寶不但用烤全羊招待這位全族恩人的活菩薩,還拿出了珍藏的虎骨酒和地黃酒,主食是大麥和羊肉一起精心熬製的湯,這差不多算是這個部族的全部家底了,徐鳳年狼吞虎嚥,尤其對於敬酒來者不拒,讓十幾位代表各自營帳赴宴的豪爽牧民又增加好感幾分,大多數人都喝得盡興,酩酊大醉,七倒八歪,老族長也不例外,倒是徐鳳年有大黃庭修爲在身,海量的架勢,只是臉色通後,散宴以後,就走出酒味肉香瀰漫的帳屋,牧人對這位武力通玄的年輕人敬畏多過親近,也不敢打攪,徐鳳年來到湖邊飼養黃桐劍胎,飛劍入袖以後看到呼延觀音牽着躲躲閃閃的阿保機走來。
少女裝起膽子,說道:“阿保機想向公子拜師學藝。”
徐鳳年搖頭道:“不可能。”
孩子雖然聽不懂南朝言語,但這尊菩薩的搖頭動作總看得清楚,一下子就耷拉着腦袋。
少女猶豫了一下,輕聲道:“求公子教他一兩招拳法,隨便什麼拳法都可以。”
徐鳳年笑道:“我跟你很熟?欠你錢了?”
呼延觀音咬着嘴脣,眼神落寞。徐鳳年也不理會,折下一葉水草,屈指彈出,在湖中上撕開平鏡湖面,卻不是筆直前行,而是如魚蛇扭曲滑行。阿保機看得目瞪口呆,這可比族內那些角抵高手厲害多了。這倒不是徐鳳年有意在他們面前抖摟風采,信手拈來而已,刀譜第六頁開蜀式,看似大開大合,其實繁複晦澀,第七頁游魚式,仍是巧勢,相比劍氣滾龍壁,少了銳氣,卻多了幾分圓轉。而最新第八頁稱作青絲結,好似一團亂麻,讓徐鳳年一時間無處下手,閒來無事,就只好自娛自樂,權且當做熟能生巧,不斷折葉彈出,撕裂湖面。富武窮文,除了家底一項,武道歸根結底還是要勤練不懈,這也是最大的攔路虎,否則豪閥世族,富比王侯,秘笈不缺,兵器不缺,打熬體魄的昂貴藥物不缺,按理說來都應該高手輩出,但事實上仍是尋常百姓出身的強大武夫佔據多數,李淳罡也好,老黃也罷,出身都是貧寒市井,這恐怕也是武林遠比文壇更有生機靈氣的根源所在。
北莽武榜除了十人排名公平公正,更吸引人的地方在於將兩朝兩座江湖所有晉升一品境界的高手都“一網打盡”,共計三十二人,即使有所遺漏,也是前無古人的大手筆。
徐鳳年知道北莽榜上一品高手,有幾名年齡相仿的青年高手,其中耶律東牀慕容龍水這兩位都是皇室成員,前者是王庭皇帳裡冒尖的軍方新貴,與董卓南北交相呼應,後者是一名女子,可惜臃腫如肥豬,相貌堪憂。
北涼這邊,陳芝豹和袁左宗都在榜上。前者更是被視作新一代槍仙。
徐鳳年眯起眼,想起了曾經差點形成青衣殺白衣的局面。
於是就想起了她的酒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