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肅殺,綠蟻酒也就愈發緊俏起來。城外兩條驛路岔口上楊柳格外粗壯,樹蔭下就有一家店面潔淨的酒肆,賣酒的是個五旬老漢,生意漸好,就讓農忙得閒的一對兒孫來這兒幫襯生意,本來這種活計由兒媳‘婦’來打雜才適宜,畢竟‘女’子纔好跟客人們拉下臉討價還價,老漢‘性’子淳樸,做了十幾年生意,始終臉皮薄,開不了這個口,只是前些年兒媳‘婦’惹了樁禍事,得罪了一批喝酒鬧事的軍爺,老漢就不敢讓她來遭這個罪,如今想起來還是心有餘悸,那次風‘波’若非虧得有人途徑酒肆,實在看不慣那幫披了一身鮮亮甲冑的紈絝子弟,便出手俠義相助,否則別說破財消災,恐怕兒媳‘婦’的清白都要給糟蹋,至今想起,老漢還是愧疚不安,覺得自己沒出息,後來聽說那些靠着關係投軍‘混’日子的年輕軍爺,可能是北涼世子的親衛營,老漢也就認命,只是可惜了大將軍虎父犬子,‘私’下喝高了,也會罵幾句狗-娘-養的的世道,想着哪天等大將軍過世了,萬萬不要給那世子當上北涼王,都說陳芝豹陳將軍沙場無敵,對待士卒百姓卻都仁厚,老漢跟一些鄰里差不多歲數的老農也都認爲陳將軍打仗沒得說,以後當個北涼王真是不差。
今兒老漢心情好,拿出了自己都不捨得喝的自釀綠蟻酒,綠蟻酒本就不貴,達官顯貴喝得起,市井百姓也不差這點酒錢,除非了豬油‘蒙’心的黑商,纔會鑽錢眼裡摻水,不過地道的綠蟻酒也有好壞之分,一般散裝兜售按斤兩按碗賣,老漢雖然厚道,卻也不捨得賠本賺吆喝地拿出醇香陳釀,主要是坐在那兒端碗喝酒的老富賈是他家恩公,那年如果不是這位老哥兒攔下了那幫無法無天的軍爺,兒媳‘婦’恐怕就要給那幫挨千刀的拖去軍營了。今天這罈子綠蟻,不收錢!
在老漢看來,喝酒的徐老哥也不會是多有錢的豪紳富賈,黑黑瘦瘦的,估計也是掙些辛苦錢,不過算是穿戴得不錯,好歹是綾羅綢緞模樣的衣衫,看着就舒服。
老漢應付了一桌酒客,好不容易得空兒,將一條溼巾搭在肩上,坐在隔壁桌上,笑道:“徐老哥,怎麼不喊袁侄子來喝一碗?可有兩年沒瞧見你們了,咋的,還怕喝窮了老弟我?”
一名相貌堂堂的高大男子站在樹蔭邊緣,老漢記得清清楚楚,當初便是他出手教訓了那幫小王八蛋,後來得知是徐老哥的義子,姓袁。販酒老漢在這賣酒有些年數,來來往往見過不少有錢人家的子弟,還真沒一個比得上這個袁公子的,徐老哥有這麼個人品相貌都要伸大拇指的義子,好人有好報。不過今天不比以往寥寥幾次重逢,徐老哥身邊還帶了一對人物,一個年紀不大的讀書人,一個乖巧的小‘女’娃,奇了怪了,袁公子不坐上桌喝酒,難道那書生是徐老哥的親兒子親孫‘女’,可長得不像啊。不過老漢也不是多舌‘婦’人,就沒提這一嘴。
富家翁擺手笑道:“他不愛喝酒,架子也大,就算我親自勸酒,他也說貪杯誤事,道理總是比我說得溜,說不過他,黃老弟,咱們由他去。”
黃老漢笑着點了點頭,“不打緊不打緊,不喝酒比喝酒終歸要好,不像袁公子,我家那小子就不是做大事的料,總趁我不注意就去偷‘摸’着喝幾口,我也就是懶得說他。咱也都一大把年紀了,想開很多嘍。”
姓徐的老人喝了口綠蟻酒,吸了口氣,嗤了一聲,一臉陶然,說道:“老弟這話說得敞亮。”
老漢樂了,哈哈笑道:“什麼敞亮不敞亮,都是瞎說的,咱也不懂啥道理,就是過日子。我孫兒去了‘私’塾識字讀書,我就等着啥時候讓他去換寫招子上那個酒字了,寫得好看不好看不說,能認得就行。”
老人想了想,說道:“我兒子的字倒是寫得真不錯,要不先用着,等老弟的孫子會寫‘春’聯了,再換上?”
黃老漢愣了一下,搓搓手一臉難爲情道:“這感情好啊,可會不會不太麻煩老哥了?”
老人擺了擺手,舒心笑道:“沒事,我今兒就是來等我兒子回家的,到時候讓他喝完酒,可不就是一筆的事情?就是沒有筆墨。”
黃老漢一拍大‘腿’道:“沒有就去拿嘛,村裡不遠,兩里路,我讓孫子跑去拿,這小崽子‘腿’腳利索得很。”
有個才上‘私’塾沒兩年的稚童本就一直樂呵呵蹲在附近,託着腮幫偷看那坐在桌上的小‘女’孩,覺得是真好看。聽到爺爺當着衆人誇獎他‘腿’腳,覺得極有面子,更是笑開了‘花’,不用爺爺朝他吩咐,站起身來,嗖一下就沒了蹤影。
黃老漢大大方方接過徐老哥遞過來的一碗酒,小啜一口,笑問道:“老哥兒的公子是要考取功名的讀書人?”
老人搖頭道:“讀書倒是不多,不過這幾年都被我‘逼’着往外跑,跑了很遠的路,一年到頭在家沒幾天,有些時候我也很後悔。”
老漢感慨道:“徐老哥啊,年輕人就該出‘門’闖‘蕩’,多歷練歷練,要不然撐不起一個家。像老哥你這般家業肯定不小,不像咱們一輩子對着那一畝三分地,所以徐公子肯定也要多吃苦一些,是好事。”
一旁喝酒不多的讀書人笑了笑,擡頭看了眼驛路盡頭。
黃老漢才喝了半碗酒,就去招呼其它幾桌酒客,酒肆來來往往掙得都是薄利的流水生意,難得有回頭客,故而都是生面孔,一桌讀書人,嗓音不大,不過聽上去說得都是指點江山的豪言壯語,黃老漢反正聽不懂,一桌行走江湖的,大多粗樸裝束,其中也有一位相對錦衣貴氣的,說話嗓‘門’不小,外鄉口音,不過出手也相對闊綽,除了兩罈子綠蟻酒,還叫了好幾斤的熟牛‘肉’。幾桌人井水不犯河水,讀書人高談闊論,目中無人。
倒是那幫江湖人士多瞧了幾眼如一杆槍屹立在驛道旁的袁姓公子,眼‘色’中都有些忌憚,他們自己知道斤兩,是來北涼討碗飯吃的過江龍,想要在涼州附近開家鏢局,要不投個稍大的幫派也成,他們這一路走得可就遠了,遼東那邊離鄉背井而來,委實是那邊被一個同樣姓袁的瘋狗給咬得遍體鱗傷,原先所在幫派都給那小子帶兵絞殺,他們把式肯定是有的,絕非那種村頭打到村尾村東打到村西的所謂無敵手,也不是自創個糊塗套路就敢去自稱宗師的騙錢拳師,之所以選擇北涼作爲落腳地,是因爲知道北涼王“龍興”於遼東,雖說北涼對江湖彈壓得不輕,但好歹有這麼一份香火情,再說他們這幾尾小魚幾條小蝦,又不做犯國法的事,想着‘混’一份飽暖總該是不難,但既然人生地不熟,就小心翼翼,多了幾份心眼,只怕遇上了蠻不講理的地盤蛇。那個聽酒肆老漢跟富家翁言談中得知的袁公子,讓他們很上心,之所以大聲說話,故意說些闖‘蕩’江湖的英雄事蹟,正是想要看能不能入了那位微瘸富家翁的青眼,能撈個旱澇保收的護院教頭是最好,要不然他們囊中羞澀,盤纏早已不多,纔不會打腫臉充胖子多要幾斤牛‘肉’。一文錢難死英雄漢,他們又哪裡敢在那位人屠的轄境內仗力劫財?
一名士子書生放下酒碗,嘖嘖道:“龍象軍孤軍深入,打出了北涼軍的氣勢,大雪龍騎更是一路殺到了北蠻子的南京府,這都不假,可這裡頭有咱們的世子殿下什麼事嗎?我可聽說世子‘胸’有成竹得很,原來是在涼州青樓裡頭運籌帷幄千里之外呢,厲害厲害!”
另外一位同窗苦讀聖賢書的士子搖頭晃腦笑道:“一回事,都是馬上殺伐,世子殿下在青樓‘女’子的身上,不一樣是騎馬征戰嗎?元良,你這話,可就是小覷咱們世襲罔替的世子殿下了!”
一名腰間懸有‘玉’佩的士子冷笑道:“我倒是等着這位世子去騎了北莽‘女’帝,那纔是真本事。到時候我第一個服他。”
開這個頭的士子‘陰’陽怪氣道:“是不是歲數差得有些多了?”
懸‘玉’書生反問道:“世子殿下不一直是出了名的百無禁忌嗎?”
一桌憂國憂民的讀書人,鬨然大笑。
遠處安靜站着的袁姓公子眯了眯眼。
頓時炸出一身濃郁的殺伐氣。
隔壁桌上的三位老小,最懂感恩的小‘女’孩一臉憤憤不平,眼眶中隱約有淚水。年邁富翁喝了口酒,笑了笑,姓陳名錫亮來自江南書生的也是輕輕一笑。
另外一桌穿着最爲上得了檯面的華服江湖草莽重重一放酒碗,也沒明指着誰,嘖嘖笑道:“我倒是聽說北涼的世子去了武帝城,還上了那座城頭。後來更是在廣陵江邊上,跟着老劍神一路殺到了廣陵王跟前。我自認給我一百個膽子都做不到,換成某些人,恐怕別說做了,還不得嚇得一‘褲’襠屎‘尿’。也別跟老子扯什麼有高手護駕,到了這個層面的恩怨,可不管你是不是世子還是孫子兒子,我就不信一個只會欺負娘們的公子哥,能讓李淳罡這般劍仙心甘情願護送幾千裡?能讓天下第二的武帝城城主任由他走上城頭,走出城?”
身邊朋友拉扯了他衣袖一下,微微搖頭,示意自家兄弟不要意氣用事。
佩‘玉’士子神情平靜,緩緩說道:“莽夫也配說天下大事?癩蛤蟆朝天張嘴,吞日吃月嗎?口氣真是大啊。”
與人拌嘴,江湖人如何爭得過讀書人。那位錦衣江湖人士大概本就的確是‘性’子急躁的莽夫,聽到這種尖酸挖苦,就握住了桌面上的一柄刀,馬上給同桌幾人按住。
陳錫亮終於開口微笑道:“癩蛤蟆吞天吃月,那叫志氣,即便說難聽了,也不過是眼高於頂。可井底之蛙望天,可就是小氣了。”
一位士子瞥了眼這位衣衫泛白的寒酸儒生,譏笑道:“你又算什麼東西?”
陳錫亮平淡道:“先不說我,你哪怕讀了幾本聖賢書,卻連東西都不是。我要是你爹,當初就不該騎你的娘,生下你,有何用?”
小‘女’娃兒捂嘴笑,偷偷朝陳哥哥豎起大拇指。
陳錫亮‘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不再理睬那幫氣得差點炸‘胸’的士子。
富家翁瞥了眼那幫外地江湖人,跟黃老漢招呼一聲,笑道:“來給這幾位壯士加兩罈子綠蟻酒,再加五斤牛‘肉’,算我賬上。對了,黃老弟,這份錢如何都不能少。”
那一桌人也不矯情,抱拳謝過。
驛路上塵土飛揚。
老人站起身,雙手‘插’入袖管。
輕輕望向那個一路北行,割下徐淮南腦袋,再割下第五貉頭顱的兒子。
徐鳳年翻身下馬,白熊袁左宗嘴角笑意一閃而逝,走上前主動牽過馬匹繮繩。
徐鳳年笑着道了一聲謝,說道:“等會兒跟袁二哥一起喝碗酒。”
袁左宗點了點頭。
老人‘揉’了‘揉’次子黃蠻兒的腦袋,然後跟長子一起走向酒桌,輕聲道:“是又黑了些。”
徐鳳年嗯了一聲。
父子二人坐下後,小‘女’娃娃很懂事地挪去陳錫亮那條長凳,跟這位曾經給他撿過許願錢還送了個大西瓜的哥哥打了聲招呼,有些羞赧地喊了聲徐公子,後者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如今可是比我白多了。以後肯定有大把的俊逸公子哥兒排隊愛慕你。”
一桌人,老人獨坐一條凳,陳錫亮和小妮子坐一條,徐鳳年和徐龍象同坐,徐北枳坐最後一根板凳,袁左宗站着喝了一碗酒,就重新站回原地。
徐驍笑問道:“對了,爹跟酒肆掌櫃黃老弟誇下海口,說你字寫得不錯,這不想着讓你寫個酒字,好掛在杆子上招徠客人,行不行?”
徐鳳年喝過了一碗酒,抹了抹嘴角,“這有什麼行不行的。”
小男孩趕緊拿來筆墨和一小塊家中小心珍藏着的緞子,徐鳳年擡臂一筆寫就,不過寫得極緩,極爲工整。
黃老漢自然滿意得一塌糊塗,連聲道謝,徐鳳年還筆墨時站起身笑着說不用不用,還玩笑道老爹肯定沒少來這兒騙酒喝,舉手之勞,應該的。
安靜以後,徐驍‘欲’言又止。
徐鳳年低頭喝酒,嘴‘脣’碰着酒碗邊沿,微微擡頭道:“我已經知道了。”
徐驍點了點頭。
徐鳳年輕聲問道:“人馬準備妥當了?”
徐驍笑了笑。
徐鳳年緊緊抿起嘴‘脣’,“我就先不入城了,晚些時候再去。”
徐驍心中嘆息一聲。
徐鳳年又喝過一碗,輕輕起身。
徐驍朝袁左宗擡了擡手臂。
徐北枳入座前朝這位老人深深作揖。
落座喝酒間隙,與陳錫亮幾乎同時望向對方,對視一眼,但很快就撇過。
徐鳳年上馬以後,往西北疾馳而去。
前方有鳳字營八百白馬義從。
截殺皇子趙楷!
徐驍坐着喝酒,黃老漢這才湊近了打趣笑道:“徐公子長得可是真俊逸啊,一點不像徐老哥。”
徐驍招呼着黃老漢坐下,哈哈笑道:“不像我纔好,像我的話找媳‘婦’可就難嘍。他啊,長得像他孃親,福氣!”
販酒老漢一臉深以爲然。
徐驍起身付賬,好說歹說才‘交’到老漢手中,臨行前說道:“當年在這兒禍害的那些人,不是那鳳字營,這事兒我得跟老弟你說一聲。”
黃老漢笑道:“無所謂了,咱老百姓誰都惹不起,只求個平平安安。”
徐驍輕聲說道:“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來你這兒喝酒。”
老漢急眼道:“這話見外了,老弟幾罈子綠蟻酒總是拿得出手的。”
徐驍拍了拍黃老漢的肩膀,離開酒肆。
黃老漢站在酒肆邊上,猛然醒悟,轉頭對兒子喊道:“那個酒字,舊的換下來,新的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