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洪六年秋末,今日大朝,是立冬之前的最後一場鼎盛朝會,除去六王入京,幾乎所有朝廷外官柱石也都攜大勢隱勢“滾”入京城,其中便有傳言要徹底交出兵部尚書一位的大將軍顧劍棠,春秋名將盧升象,其餘勳爵猶在的大將軍也都紛紛披上朝服,於天色晦明交集之際跟隨洪流,由四面八方的高門府邸折入御道,慢慢涌至皇城門外。
太安城是天下拱衛的中心,成爲這名新婦腰肢的御道,長達十六裡,無疑是歷史上最爲壯觀的一條中軸,九經九緯前朝後市,融入天象之道,中軸上的建築羣比歷朝歷代都來得厚重浩然。
下馬嵬驛館位於內外城之間,距離中軸線上的雍安門天橋不過半里路,橋下河水是謂龍鬚溝,老百姓都說是京城水脈至此而凝成成龍鬚,可離陽王朝崇火,便以一座橋鎮壓降服水龍。一輛並不張揚的馬車沿着御道,緩緩駛向皇城正門外的趙家甕,皇城第一門外,兩側各樹有名爲敷文振武的兩座牌坊,兵部刑部等衙門屬武即陰,位於左側振武牌坊之後,禮部戶部翰林院等屬文即陽,位於右側敷文牌坊之後,敷文二字曾出自宋老夫子之手,如今也換上一幅新匾額。今日早朝規格奇偉,趙家甕附近幾乎無立錐之地,停滿了各式馬車站滿了各樣僕役,離陽王朝二十年治太平,早朝停車一事也有了許多不成文的規矩,按品秩爵位高低劃分,位高者馬車停留,離皇城牆越近,位卑者依次漸行漸遠,許多官職不上不下的文武官員大多熟諳朝會事態,乾脆就步行上朝,不傷和氣,不至於跟誰搶佔位置而爭執得面紅耳赤,天子腳下,在京爲官大不易啊。
不下千人的壯闊陣容,其中有白髮蒼蒼卻始終沒能邁過五品官這道坎的花甲老人,有而立之年卻前程似錦已是四品大員,更有不惑之年更是手握一部權柄的天之驕子,有地位超然的黃紫貴人,有身穿蟒袍的皇親國戚,有人戲言,若是有一位陸地神仙能在每次早朝,胡亂大殺一通,離陽王朝就得大傷元氣。也有戲言,僅是將這些官員懸佩玉器都給收入囊中,那就是一筆天大的財富。還有戲言,你認識了城門外這數百近千張面孔,你就理清了離陽王朝的脈絡。
碧眼兒張鉅鹿領銜的張黨,大將軍顧劍棠爲首的顧黨,孫希濟離京後便羣龍無首的遺黨,轟然倒塌的青黨,這僅是明面上的粗略劃分,內裡則是錯綜複雜的各個皇子黨,外戚黨,翰林黃門黨,國子監黨,言官黨,恩蔭黨,新科進士黨,或根深蒂固經久不衰,或日薄西山失勢式微,沒有一個人敢說自己可以在這座魚龍混雜的大泥塘中左右逢源,即便是首輔張鉅鹿也不敢。城門緊閉,尚未開啓,有資格入朝進門的浩浩蕩蕩千餘人陸續在各自位置上站定,不乏有油滑之人仍在混跡多個圈子搭腔說話,但大多數官員都感受到一股雷雨欲來風滿城的氣息,閉氣凝神,格外安靜,偶有感悟,竊竊私語,也是小心翼翼只對身邊“朋黨”吱聲。
下馬嵬那輛馬車來得稍晚了,見縫插針都極爲困難,只得遠遠停下,走下一名有不合禮制嫌疑的白衣男子。十幾名生怕錯過朝會的官員匆匆跑過,甚至來不及望上一眼,一箇中年黑胖子跑得尤爲艱辛,氣喘吁吁,纔跟白頭男子擦肩而過,就辛苦彎腰,雙手搭在膝蓋上,滿頭大汗,看他朝服上的官補子,是正五品的天策祭酒,還算是在清水衙門國子監排得上號的要員,畢竟左祭酒桓溫也不過是從三品,可這胖子撅着那鼓脹得朝服幾乎崩裂開的大屁股,實在稱不上雅觀,他低頭氣喘如牛時,眼角餘光瞥見身邊男子緩緩前行,腰間繫有一根不常見的玉帶,這讓官場鑽營沒有天賦唯獨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的黑胖子就奇了怪哉,難不成是趙家宗室裡頭哪一房的遠支子弟,若非趙家跟當先帝那一房離得關係極遠的龍子龍孫,都不至於在這裡落腳步行上朝,可當他瞪眼再看,嚇了一跳,竟是照搬龍袞服的尊貴樣式,五爪蟒龍,不減一蟒不減一爪,黑胖子趕忙擡頭端詳,就愈發納悶了,是個早生華髮的年輕男子,黑胖子別看儀容寒磣,倒也是個古道熱腸的好男人,一咬牙,跟上前去,小聲問道:“這位爺,容我多嘴一句,你這身蟒袍,我可從沒有聽說過,可千萬別冒冒失失僭用了,若是這位爺襲爵了前朝哪位親王,這身朝服,當下卻也不可穿上,前頭再走幾步,就有不少言官和司禮太監盯着的。”
胖子這話說得太不六百講究了。也難怪他只能被按在極難出頭的國子監當差。
白髮男子轉頭看了他一眼,一笑置之。黑胖子興許是那鑽牛角尖的性子,叨叨不休,“這位爺,你可真別不上心啊,前些年就有一位遠房郡王子弟,沒見過世面,也沒誰跟他講過規矩,結果照着老黃曆上朝,沒進門就給剝去了蟒袍,當天就降爵兩階。今兒又是十多年來至關緊要的一次朝會,爺你可真要聽我一聲勸,回頭趕忙去換上一身朝服,寧肯晚了挨罰,也別錯了捱打啊。我瞅你這身蟒衣,擱在如今雍洪年間,也就當朝宰輔和一些殿閣大學士才能穿上朝會。”
白頭男子皺了皺眉頭,默然前行。
走在他右手邊的黑胖子瞥見年輕人腰間懸刀,一巴掌狠狠拍在大腿上,跟自家遭了劫難一般哭喪臉道:“我說這位爺,你可真是膽子不能再小了,佩刀上殿,你這是……”
白頭白蟒衣,自然生平第一次參加離陽朝會的北涼世子徐鳳年,輕聲笑道:“祭酒先生是說我找死?”
黑胖子訕訕一笑,使勁擺手,尷尬道:“當不起祭酒也當不起先生。”
在國子監相當於一部侍郎的黑壯胖子,總算沒有繼續不識趣地提起僭越那一茬,到底沒有缺眼力勁到鍋底的地步。不過顯然擔憂給殃及,黑胖子下意識跟徐鳳年拉開一段距離,可實在是良心煎熬得厲害,走了片刻不過五六十步,就又苦着臉低聲道:“我說這位爺,冒昧問一句,在哪兒高就,朝中可有硬實的靠山,能不能跟宮裡頭的某位貴人說上話?要是後兩樣都沒有,真勸你別冒冒失失去早朝,京城不比地方啊,死板規矩多着呢。”
懸有一柄北涼刀的徐鳳年輕聲笑道:“我的確是第一次入京,規矩什麼都沒人給我怎麼提醒過,家裡老爹健在,這身衣服也是朝廷臨時送去府上的,應該沒有壞了規矩。至於佩刀一事,要是真壞了朝儀,我就當吃回教訓,大不了不進城門不上殿,灰溜溜離開京城,反正入京時候,也沒見着任何禮部官員接待。”
聽說蟒衣是朝廷新近欽賜,黑胖子如釋重負,只當這個初生牛犢不不知虎兇猛的年輕人板上釘釘會給人攔在城門外,這會兒亡羊補牢豎起大拇指稱讚道:“別的不說,這位爺膽識氣魄足夠。”
徐鳳年跟黑胖子結伴而行,緩慢行走在這一段中軸御道的尾端,黑胖子雖說當官當得一窮二白,可好歹是入了流品的國子監清貴,還有資格再往前湊上幾十步路程。別小覷了這幾十步蘊含的意味,有多少京官,第一次入朝面聖排名墊底,站在最遠處,最後一次仍是如此淒涼。離城門哪怕近上一步半步都是天大幸事,要不爲何都說朝會門外,最是能五十步笑百步。越往前走,黑壯胖子就越覺得氣氛古怪起來,這讓習慣了被人漠視輕視笑話的國子監天策祭酒,渾身不自在,直線向前,他跟身邊那個不知道哪個旮旯冒出來的年輕世子,就如劈江斬浪,一些個原本看待他鼻孔朝天的權貴官員都眼神複雜,臉色異常僵硬,撕裂出兩邊隊列,繼而轟然後撤再後撤幾步,潮水倒流。黑壯胖子已經看到國子監大多同僚的面孔,正想着跟往常一樣偷摸進去閉嘴裝孫子,就看見國子監左祭酒桓溫桓老爺竟然這次沒跟首輔湊一堆去,笑望向自己,這讓最忌憚桓祭酒那張老狐精獨有笑臉的黑胖子毛骨悚然。
這位因爲儀容天生不佳而淪爲笑柄的小祭酒走近了國子監大隊伍,被私下稱爲桓老爺的左祭酒大人拍了拍胖子的肩膀,笑道:“王銅爐,了不得啊。”
身邊國子監衆多同僚也都眼神玩味,這讓鈍感的黑胖子愈發一頭霧水,乾瘦左祭酒笑眯眯道:“銅爐啊,啥時候搭上北涼這條大船了,深藏不露嘛,以後飛黃騰達,可別忘了我這個糟老頭子。”
王銅爐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疑惑問道:“老爺子,說啥呢,下官聽不明白啊。”
桓溫斜眼望向那個本該二十一年前便胎死腹中的年輕人,撇了撇嘴,打趣道:“瞧一瞧那位,你是不是一路上走得納悶,爲何那小子膽敢穿一襲白蟒袍,還敢佩刀上朝?”
王銅爐使勁點頭,如小雞啄米,“對啊對啊。我都給他勸了半天,那位小爺就只是跟我笑,也不聽勸,把我給急的哦。”
饒是左祭酒歷經宦海沉浮,攤上這麼個後知還不後覺的榆木疙瘩下屬,也有些許的哭笑不得,一巴掌重重拍在王銅爐肩頭,“你這憨子,八成是去幫着編撰新曆編傻了,沒瞅見這一路走來,見你都跟見瘟神一樣?”
王銅爐急得滿臉漲紅,那麼一張黑炭臉都能讓人瞧出紅色,足可見其火急火燎,“老爺子,就別跟小的賣關子嘍。再不透底,我就說肚子疼,不敢去早朝了!”
左祭酒哈哈大笑:“那小子就是被說成拿下徐淮南和第五貉頭顱的北涼世子,你呀你,這趟狐假虎威,可是百年一遇了。”
黑胖子兩腿一軟,幸虧有桓溫攙扶,老人氣笑道:“趕緊站直了,我一大把年紀,扶不起你這兩百斤秋膘。”
王銅爐伸長脖子望向那個望去便是隻剩雪白的背影,如喪考妣道:“老爺子,我真肚子疼。”
左祭酒桓溫在京官要員中歷來以護犢子著稱,笑罵道:“丟人現眼的玩意兒,虧得一身才學跟你一身肉等斤等兩,等會兒你就跟在我後頭。”
王銅爐雙腿打着擺子,頹然哦了一聲。
皇城正門外呈現出扇面場景,氣勢驚人。
以首輔張鉅鹿和大將軍顧劍棠爲首。
更有燕敕王趙炳,廣陵王趙毅,膠東王趙睢,淮南王趙英,靖安王趙衡,五大宗室藩王。
還有那換上一身嶄新鮮紅蟒服的陳芝豹。
身穿白蟒衣的年輕男子身後更是縫隙消失,將他圍在當中。
孤立無援。
跟北涼和三十萬鐵騎所處境地,如出一轍。
徐鳳年面無表情,心中默唸:“徐驍,這回我替你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