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若說龍虎山是仙府道都,那上陰學宮便是聖人城。
學宮隨着那場九國春秋亂大戰落幕,百家爭鳴的景象已經不再,可士子人人平等學術不分高下的浩然風氣仍然流傳了下來,一般而言,建築恢弘的上陰學宮除去唯有祭酒可入內的功德林,其餘各處都去得,各書都讀得,只不過一些不成文的規矩千百年來也根深蒂固起來,這些規矩並非歷代祭酒創立,多半緣於學宮內某位大學士過於名聲鼎盛,後輩出於崇敬,便自動遵循起來,例如上陰學宮有一座大意湖,種植青蓮無數,湖水不深,只有兩人深度,可清晰見底,一株株青蓮可見枝蔓根鬚,泛舟於上,便像是浮舟於天,宛如仙境。
尋常學宮士子不敢來大意湖泛舟遊賞青蓮,一則這是黃龍士的成名地,二來一位女子的住所就在湖畔一座閣樓。
這五六年上陰學宮的風頭,可都是被她一人給搶光了。
她初次踏入學宮求學,便顯現出家世的優勢,直接拜師於王祭酒和一位兵家領袖,兩位大家一起傾囊相授,有人不服,來大意湖挑釁,這位帶劍入學宮的女子也不曾理論什麼,直接拔劍斬落爲首一名學子的髮髻,第二次討伐的陣勢更爲浩大,她便二話不說拔劍當場格殺了一個,雖然她被學宮禁足,可再沒有人願意來太歲頭上動土,這位相貌不算好看的姑奶奶,可是會殺人的。後來她創立縱橫十九道,廣爲流傳。
再後來她點評天下文人成就,與人在大意湖上當湖十局,都是讚譽與罵聲對半。最近幾年求學上陰的各國士子,不少都是衝着她而來。別管她招來了多少罵名,最大的事實是當世能被她罵的,又有幾人?屈指可數啊。別看宮外的文人騷客罵得最兇,與她下過當湖十局的年輕男子早就一語道破天機,那些罵得最起勁的,一旦真對面上了她,肯定是轉彎最快的牆頭草,風骨如野草,彎了再彎。
大意湖畔的閣樓並不彰顯侯門氣派,只不過出自學宮工匠之手,機關靈氣,不落窠臼。樓外養了一些雞鴨,間隔着幾塊菜圃,都是要用作下肚果腹的,沒有老學子們半點養鵝養鶴栽菊植梅的雅氣。這便是徐渭熊了。
今日徐渭熊聽完課,回到樓內吃過自給自足的午飯,便開始書寫《警世千字文》,開頭寫於北涼王府,起初是閒來無事,有那麼個終日遊手好閒的弟弟,便想撰文勸誡一番,後來見效果全無,便擱置下來,後來到了上陰學宮,重新提筆,隔三岔五寫上幾句感悟心得,滴水穿石,千字文已有六百餘字,開頭七八十字便讀起來便十分振聾發聵:“人事可憑循,天道莫不爽。一家大出小入,數世其昌。一族累功積仁,百年必報;一國重民輕君,千年不衰。如何夭折亡身,說薄言,做薄事,存薄心,種種皆薄。如何兇災惡死,多陰毒,攢陰私,喜陰行,事事都陰……”
今日寫至:“如何刀劍加身,君子剛愎,小人行險。如何投河自縊,男人才短蹈危,女子氣盛凌人。”
寫到這裡,徐渭熊愣了一下,微微一笑,文思涌動,下筆並未停滯,“如何暴疾而殆,色慾挖空;如何毒瘡而亡,肥甘脂膩。”
反倒是事不關己的這裡,徐渭熊冷哼一聲,筆尖狠狠一頓,因此“膩”字最後一鉤顯得格外墨濃凝重,鋒芒十足。
似乎是想起了那個煩心的弟弟?
徐渭熊心情大惡,放下狼毫筆,走出閣樓,解開孤舟繩索,獨自泛舟遊湖,湖面漣漪陣陣,偌大一座湖,便只有一人一舟,若不是那千萬棵亭亭青蓮,確實有些寂寥。
她躺在舟中,擡起手腕,繫着一顆繩線鑽孔而過的墨子。
這顆棋子只是普通的鵝卵石質地,很符合徐渭熊的愛好,除了揹負那柄削鐵如泥的古劍紅螭,她身邊再無珍貴物品,筆墨俱是與學宮士子一般無二,起居飲食只差不好,若非靠自身才氣和霸氣獨佔了這大意湖,還真看不出徐渭熊是一位郡主,何況這郡主哪裡是一般藩王女兒能夠媲美?便是燕刺王的女兒,就能與她一較尊貴高下了?恐怕提鞋都不配啊。徐渭熊藉着陽光看着棋子散發出的一圈圈光暈,目眩神搖。
遠處湖畔,兩人鬼鬼祟祟蹲在出水青蓮後邊,交頭接耳。
一人頭無腦骨,鼻陷山根,齒露牙根,怎麼看都是早死早投胎的短命面相,一臉爲難道:“小師弟,你真要去徐師姐那邊?她可是會殺人的。”
另外一人卻是優雅倜儻,氣宇不凡,笑起來尤爲英俊風流,一臉無所謂道:“劉師兄,你看清楚,師姐今天這不是沒帶劍嘛。”
初看命相註定一生坎坷的男子更苦相了,戰戰兢兢勸說道:“小師弟,你來學宮時間不久,可不能惹徐師姐的不開心,我第一天進入學宮,便親眼看到了徐師姐提劍殺人那一幕。所以後面等到拜見先生和幾位師兄師姐,我當時就腿軟了。”
那剛剛與這膽小師兄求學於同一位先生的風流男子打趣道:“劉師兄,是兩條腿還是三條腿?”
劉師兄一臉正氣,很用心地思考了一番,然後沉聲回答道:“三條!”
賣相要比師兄好幾百倍的小師弟嘿嘿笑道:“師兄,若我能登上徐師姐的小舟,以後你喊我師兄,如何?”
劉師兄毫不猶豫點頭道:“沒問題。”
小師弟便是那位與徐渭熊當湖十局的才氣青年,哪怕棋盤並非十九道,他也不曾有半點不快,要知道他本以爲在十九道上都能有八分勝算,可當徐渭熊搬出十五道棋墩,他心中卻只有驚喜,這就是他的奇葩心性了,面子什麼的,賣不了幾兩銀子嘛,只要贏了當湖十局,他就要打死不去碰十九道了,甚至此生再不碰棋子,以後不管徐渭熊棋道如何舉國無敵,又能如何?還不只是襯托得他更加無敵?可惜沒奈何,連十五道都沒能贏了徐渭熊,但他照樣很開心,不輸不贏也很好,就有理由呆在學宮了,以他的作風,似乎天底下就沒有不值得開心的事情。
他潛入湖中,形同一尾游魚,向小舟靠攏。
劉師兄看得傻眼,就更顧不上兩人賭注只說明小師弟贏了如何卻沒提輸了又該如何。
小師弟果真是好大的魄力。
同門幾位師兄,可沒誰敢對徐師姐糾纏不休。
劉師兄目不轉睛,準備隨時救人。
湖心,徐渭熊皺了皺眉頭,縮回手腕,下意識想要去按住紅螭,發現並未攜帶佩劍後,就起身連根拔起一株青蓮,出手閃電,將那條個頭過於大了點的游魚給扎到湖底裡去。
徐渭熊見沒了動靜,平淡道:“下不爲例。”
在一堆蓮葉後面探頭探腦的劉師兄比局中兩人還要緊張,生怕師姐和小師弟一言不合就要打打殺殺,這大意湖是學宮難得的清淨地,其餘各處,少不了高談闊論的稷下學子,更有或者跳樓跳水甚至脫衣裸奔的瘋子,在劉師兄這個用平常心做平常事寫平常文章的傢伙看來實在難以接受,所以偶爾聽到看到徐師姐讓那些不肯精心修學的瘋子瞎子聾子吃癟,他私下是覺得相當大快人心的。至於來歷神秘的小師弟,他相交不多卻不淺,劉師兄挺喜歡這個言行無忌的俊彥翹楚。
劉師兄瞪大眼睛,看到小師弟潛游而去,這會兒卻肚皮朝上,悠哉遊哉仰泳而歸,一副老子雖敗猶榮的架勢。
爬上了岸,腦門上長了一個包的小師弟呵呵笑道:“大祭酒上回跟我嘮叨什麼只許有落水狗,看不得逍遙人。我看這話是屁話!”
劉師兄慌張道:“小師弟,慎重慎重。”
小師弟不以爲意,站直了後,輕輕一抖,將身上湖水抖去大半,轉頭望向離舟登岸的女子,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愛慕,偏偏沒有尋常士子眼中的畏懼和崇拜。
劉師兄擔憂道:“小師弟,小心着涼。”
小師弟摟過同門中最合得來的師兄肩膀,微笑道:“劉師兄,什麼時候去京城,我倆去皇城內最高的武英殿賞月去。”
劉師兄笑道:“這哪能。”
卻不是哪敢。
小師弟厚臉皮道:“京城門路最多,以劉師兄的相貌,隨便娶個公主郡主不是難事,我給你做月老牽紅線,到時候爬了武英殿再爬文華殿保和殿。”
劉師兄一抹自己臉龐,點頭道:“確是一條門路。”
徐渭熊孤身入樓,對於湖中作爲,沒什麼感想。
那青年來路透着詭譎,與他以十五道當湖十局,那是出於她的傲氣,不意味着徐渭熊便是真的青眼相加了,當他破格通過幾位稷上先生的考覈進入學宮後,又獨獨進入她這一縱橫術門,徐渭熊便增加了幾分戒心,徐脂虎可以在江南州郡肆無忌憚,扯着父王的虎皮大旗作威作福,行事浪蕩不計後果,徐渭熊可不是那除了好看便再無用的花瓶,她每一步都要爲徐家考慮,一步不能錯,她也不是那憨傻的小弟徐龍象,可以什麼都不多想。
本以爲,某個傢伙可以出息一些。
哪知王道不學也就罷了,霸道也不學,兵法韜略更是不碰,廟堂捭闔術一樣興致缺缺,竟然提刀學武去了?!
北涼參差百萬戶,三十萬北涼鐵騎,如此偌大一個僅次於帝王的輝煌家業,一柄刀,便能撐起來?
徐渭熊盯着手腕上的棋子,低聲罵道:“你這個笨蛋!”
徐渭熊罵出聲後,心情舒坦了一些,只是很快就重新凝重起來,兩根手指撫摸着棋子,嗤笑道:“比皇子還要大的架子。”
因爲她想起父王調查那位小師弟後在密信中所言:此子出身隱秘不可查,只知大內三萬首宦韓貂寺見之需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