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宦官沒有習過武,只是太安城皇宮裡頭從來不缺高手,老人又是最拔尖的那一小撮貂寺巨宦,見多識廣,眼力還是有些的,山上如此這般能教風雨雷鳴聽命於人的神仙打架,看得老人一陣抽冷氣,北涼春末的陰風陰雨,又尤爲入骨,趙思苦就愈發難熬了,尤其是當老人看着那個修長身影緩步下山,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他本就不堪重負的心口上,只覺得牙疼得厲害。等那個佩刀的年輕男子走到山腳,趙老貂寺抱着早死早投胎的悲壯心情,小跑上前,正要開口阿諛幾句,不奢望這位北涼王伸手不打笑臉人,在他手下有個輕鬆些的死法也是好的,不曾想那人拜了擺手,率先開口道:“本王替北涼謝過趙老先生,咱們這兒比不得太安城繁花似錦,不過能讓老先生安度晚年的歇腳地方,本王還是能給老先生騰出來的。”
趙思苦愣了愣,就聽到已經走近的那人繼續笑道:“徐家欠了趙長陵太多,但是還無可還,既然老先生是咱們北涼趙陽才的故舊,此番又爲北涼冒死建功,沒有讓本王的師父失望,所以老先生你放心。本王說這麼多,其實就是希望老先生真的能夠放心。”
年邁老人灑脫一笑,略帶自嘲道:“咱家一個人人唾罵的宦官,也配先生這個稱呼?王爺如此措辭,該不會是又要咱家賣命吧?真要是如此,僅憑先生二字,可不太夠啊。”
徐鳳年哈哈笑道:“就說趙老先生不會真正放心的。”
老人彎下腰,疑惑問道:“咱家真能在北涼想怎麼活就怎麼活,想怎麼死就怎麼死?”
徐鳳年微笑着點了點頭,趙思苦重重嘆氣一聲,擡頭望向變作雲淡風輕的青鹿山山巔,以宦官獨有的尖細嗓音輕聲說道:“既然王爺厚道,那咱家就斗膽說句大逆不道的心裡話,當初小主子看好陳芝豹,畢竟這位白衣兵仙沒有掌權北涼,也不能就說小主子就看錯人了,但若是小主子真能活到今天,大概也不會有太多憤懣。”
徐鳳年搖頭道:“趙長陵要是不死,北涼多半就沒有本王什麼事情了。”
趙思苦深深打量了一眼年輕藩王,感慨道:“王爺心性如何,咱家一時半會兒看不透,可說出口的話,倒是實在,聽着舒服。”
老宦官轉頭望向太安城那邊,“那兒的人,可就喜歡雲遮霧繞了,頭頂着再好的天氣,也讓人覺着陰森森的。”
徐鳳年對此沒有妄加評斷,只是柔聲道:“北涼這邊常年風沙粗糲,冬天酷寒也尤爲難熬,不過站在哪兒,視野都還算開闊,待久了,便是心裡頭有些鬱氣,大風一吹,大雪一壓,總會少點。”
老宦官由衷開顏笑道:“借北涼王的吉言吶,本來只當是完成了小主子的遺願就知足,不曾想還能念着能多活幾年。”
徐鳳年轉身看到雙手空空的呵呵姑娘,這位少女百無聊賴晃着手腕,徐鳳年對趙思苦說道:“老先生不妨去山上看看風景,到時候跟胡魁皇甫枰幾人一同下山便是。”
老人笑道:“是得趁着腿腳還利索,多走走看看。”
年老宦官跟少女擦肩而過,老人自言自語道:“當年大秦失鹿,天下英雄共逐之。八百年分分合合,也就四百年前的大奉王朝有一統南北的跡象,可到頭來卻開了被北蠻子南侵中原的先河,那之後的歷朝歷代,就沒一個能對北邊省心的,本朝更是不能例外。首輔大人張鉅鹿執掌朝政二十年有餘,有一半時間都在盯着北地邊境,聯手大將軍顧劍棠,也不過是把劣勢拉到均勢。如今離陽要自殺其鹿,天下又當如何?唉,這個世道,咱家一輩子都沒看懂,讀書人容不得宦官,讀書人還容不得匹夫,讀書人最後甚至容不得讀書人,張家聖人的傳世典籍,咱家一本不落,都看過,沒瞧出這樣的道理啊,思來想去,大概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咱家倒真要睜大眼睛看一看這兒的書院,這裡的讀書人,是不是會稍稍不一樣。”
徐鳳年低聲笑道:“不愧是趙長陵所在家族走出的人物。”
少女歪着腦袋,徐鳳年牽起她的手,柔聲道:“咱們不想那麼多。”
她輕聲道:“老黃想的更多。”
徐鳳年拉着她一起坐入停在山腳的馬車,始終沒有出手的徐偃兵打量了一眼徐鳳年,兩人各自點頭,盡在不言中。徐鳳年難得能夠真正喘口氣,跟這位少女如同隨口閒聊說道:“就謀士來說,自身器格大小是一事,立足點高低又是一事,在其位謀其事,元本溪在春秋謀士中排名一直要比我師父李義山,陽才趙長陵,還有燕敕王幕後的納蘭右慈,都要高出一籌,其實未必就是半截舌元本溪的才學要高於其餘幾人,只不過他所站位置,註定了他可以有更大的謀劃餘地,手裡頭也能攥緊更多東西,這就像巧婦有了豐足的柴米油鹽,做出來的飯菜,自會更爲豐盛。我們北涼這邊,目前有徐北枳跟陳錫亮,如果北涼能夠不被北莽踏破,他們未來的成就肯定不低,但要說有多高,也很難,襄樊城的陸詡也是一樣的道理,這也是鑽研屠龍術的孫寅爲何不願留在北涼的癥結所在,北涼池中有蟒無龍,他瞧不上眼啊。但是身在離陽朝廷,有好也有壞,壞處就是天子眼皮子底下可用之人實在太多,亂花迷人眼,就算有徐北枳陳錫亮這樣的天縱之才,一來很難像在北涼這樣迅速脫穎而出,二來正如趙貂寺所說,讀書人難容讀書人,文人相輕,趙室朝廷那邊規矩又多,許多文人的壯志難酬,絕大多數都是無病呻吟,但到底還是真有些人,的的確確是生不逢時,懷才不遇。黃龍士如果生在當下,恐怕別說成爲春秋大魔頭的黃三甲,就是想當個上陰學宮的大祭酒,都會難如登天。”
徐鳳年瞥了眼呵呵姑娘,有些無奈道:“瞪我做什麼,我又不是說你家老黃的壞話,誇他呢。我師父都說他是非常之人,超世之傑,我哪敢小看黃龍士。”
徐鳳年隨即有些思緒飄遠,“趙鑄這傢伙運氣好到可以說成是氣運好了,能讓黃龍士、北莽國師麒麟真人袁青山和納蘭右慈這三位同時看上眼。死在鐵門關外的那個趙楷,只有楊太歲和韓生宣兩個師父,比起趙鑄還是要差上好些氣數。至於四皇子趙篆,已經是一國儲君,不用多說,反正以後離陽江山的歸屬,就看這兩位了。”
返回沂河城內幽州將軍府邸的途中,遇到了兩撥以卵擊石的刺殺,甚至不需要駕車和坐車的三位出手,就被鷹隼諜子截殺殆盡,北涼民風尚且彪悍,更不用說將種門庭豢養的心腹死士,這些門戶裡的武人,性子多半剛烈,不把別人的性命當值錢玩意兒看待,甚至都不把自己的命當命,都講究一個你養我十幾二十年我便能報答你一命,樂意把此視爲義字當頭,是豪氣干雲,是大俠風骨,這樣的講究,外人都不好說這是對還是不對。徐鳳年期間掀起簾子望向倒在血泊中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談不上什麼惻隱之心,只是想到了很多北涼之外的事,就說那趙家天子,僅就一姓天子而言,足以在青史上成爲百年一遇的明君,但是他登基之後就要殺徐驍,如今更是要再殺離陽功臣張鉅鹿,這並非是這個皇帝當得不好,此人能容翰林院士子風流,能容張顧兩廬,能容八國遺民以筆墨興風作浪,實在是當家天下的皇帝,就必然有一家之主的難言之隱,他再願意爲天下蒼生去日夜勤政,終歸還是先要爲趙氏考慮得失,張鉅鹿可以爲不計自身得失,給天下寒士樹起一道鯉魚化龍的進階大門,甚至可以說,碧眼兒不光是以一人死換來當世六部衙門的四千間屋子,更換來了此後的寒庶子弟在廟堂上的立足之地。恰巧趙家天子又不是那目光短淺之輩,就算他身後百年內,寒門士子依舊可以恪守君臣禮節,一心爲帝王謀,但是兩百年以後保證還能如此嗎?若是廟堂之上,人人皆如張鉅鹿這般兼顧趙氏與天下,甚至重百姓重過君王,以至於只顧天下不顧趙氏,這道大門已開,到時候誰能關門?這並非危言聳聽,寒門士子不如豪閥子弟有這樣那樣的規矩,世族子弟穿習慣了好鞋子,就捨不得脫掉,可寒族本就是光腳的,若是不管不顧起來,反正又有才學傍身,輔佐誰不是輔佐?甚至乾脆我自己來坐龍椅又如何了?所以趙家天子殺張鉅鹿,是殺離陽本朝頭一號功臣不假,卻更是把大開之門盡力掩回一些的無奈之舉。
這些事,師父李義山看得到,黃龍士元本溪肯定也都看得到,張鉅鹿本人更是如此。至於是好是壞,徐鳳年不做皇帝,不用操這個心。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幽州這麼一亂,離陽那邊應該覺得是耗子扛刀窩裡橫。我剛好也要緩一緩,嗯,是得好好休養生息一下。”
小姑娘伸出一隻手掌,直勾勾望向頭髮灰白愈發轉黑的徐鳳年。
徐鳳年笑着搖頭。
少女彎曲起一根手指,眼神詢問。
四?
徐鳳年還是搖頭。
她又緩緩彎下一根手指。
徐鳳年繼續搖頭。
她即將只剩下併攏兩根手指的時候,徐鳳年笑道:“沒跟拓拔菩薩打過,第二第三不好說。”
少女神采奕奕。
徐鳳年輕聲道:“但是隻要有王仙芝在世,是第二第三還是武評墊底的第十,都沒有太大意義。”
少女伸出手指,揉了揉徐鳳年額心隱約浮現的一枚紫金“眼眸”,不太像是夏秋時節向日葵花的金黃顏色,不過她還是挺喜歡。
她小時候,家裡除了那個只知道賭從不當爹的男人,就只有她跟她娘,還有那塊田地裡金黃金黃的葵花。那些被那個男人帶回家的陌生男人,也曾經在田地裡糟蹋她的孃親,她就只敢躲在遠處。每次孃親穿好衣裳,理順頭髮,走出田地,都會找到她這個哭都不敢哭的女兒,朝女兒輕輕笑,然後遞給她一根摘下的向日葵,一起回家。後來娘死了,她就只能一個人看着那些向日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