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威風八面綽號的老傢伙饒了那狗官一條狗命,不是菩薩心腸,而是王實味許諾以命換命,願意欠下沈老前輩一條命,到時候只要一句話,隨時隨地都可以拿走。北涼人人皆重諾,而且王實味這樣口拙心實的漢子,閱人無數的沈厲相信自己的眼光。反正一個小縣主薄,只要入了龍潭虎穴的符籙山,也難逃一死,自己不親手殺人,就不算失信於人,照樣白得一條粗樸漢子的性命。先後八人,六騎在清冷月色中,奔赴符籙山,主薄被隨意丟在馬背上,王實味不會騎馬,坐在劉煜身後,沈厲策馬狂奔,沒顧上隨着馬背顛簸起伏的可憐主薄,滾落下馬,滿身塵土,衆人只得停馬,重新摔回馬背,仍是沒有醒來。
兩百里外的符籙山,是沈厲這些江湖人士的叫法,在胭脂郡樵夫獵戶嘴裡都習慣喊金雞山,由於山上多紅腹錦雞,北涼紈絝嗜好鬥雞,多用此種,可是金雞山傳言有魔教餘孽佔山爲王,都是些殺人都不帶眨眼一下的歹毒匪寇,人跡罕至,就算是老獵戶也不敢拿小命去開玩笑,所以紅腹錦雞在胭脂郡附近向來有價無市。符籙山羣峰綿延數十里,山高水長,風景雅緻,擁有幽州難得的綠意,好好的一塊洞天福地,愣是被那些匪人給弄得烏煙瘴氣,在大白天遠觀山脈,也會給人你陰氣森森之感。胭脂郡以前不是沒有過大舉剿匪的舉措,可自打去了孔武有力的八十人,只活着回來一個瘋子後,就沒誰樂意去觸這個黴頭,爲了銀子給官兵領路的一個樵夫,全家很快都被吊死在高枝上,屍體嘴中都塞滿大塊金銀。符籙山的山路狹窄崎嶇,堪堪只容一騎緩慢前行,進山是拂曉時分,等到晨曦漸重,山霧漸散,六騎腳下已經沒有山路,只能靠着經驗上山,晌午時分,視野才豁然開朗,竟是一大片依山而建的白牆黑瓦,建築左側,掛了條聲勢並不雄壯的纖細瀑布,風情旖旎,這就像走入一座聲名狼藉的賭坊,結果發現坐莊的掌櫃是個小巧玲瓏的妙齡女子。
沈厲回頭笑道:“王實味,這纔是真正的符籙山,外邊那幾座山頭,別看杳無人煙,都暗藏烽燧,跟軍伍相差不大。此山三百餘人,不論青壯婦孺,都有些把式傍身,別說一個胭脂郡,就算幽州將軍想進山,不丟下千把條人命在外頭,都別想走到這裡。何況山外有山,距離符籙山三里路程,仙棺窟還有一百多條真正的漢子,高手如雲,當家的沉劍窟窟主,早在入山前就有小宗師境界,比起符籙山的二品高手張巨仙,實力只高不低。”
沈厲哈哈一笑,收回視線,望向山上,“跟你一個村夫說這些作甚,你就算今日起開始習武,也練不出花樣,徒有膂力,是做不成高手的。想要報仇,以後在山上,你就乖乖夾起尾巴做人,結下香火情,過個幾年,帶上二三十票兄弟下山去,一個細皮嫩肉的宋氏子弟,自是手到擒來,到時候任你宰割,山上多得是喜好斷袖男風的糙漢子,你不用擔心仇人死得太舒服。主薄大人,老夫知道一炷香前就醒了,別裝睡了,這句話就是說給你聽的。”
碧山縣徐主薄滑落下馬,揉了揉肚子,大概是五臟六腑都給顛簸得顛三倒四,臉色頹敗。王實味也跳下馬,走近以後,歉意道:“主薄大人,對不住了,罪民王實味……”
不等那漢子說完,徐主薄作勢要打,不過很快縮回手,重重嘆息一聲,望向那座不知爲何取名爲符籙的高山,怔怔出神。劉煜推了一把肩膀,徐主薄跟着王實味一同走上臺階,青石板小徑掩映在兩旁樹蔭中,哪怕是正午,暑氣也不覺重,一路拾階登山,沒有在明處見到幾個哨子,沈厲逃脫牢獄之災,舊地重遊,似乎有些感觸,劉煜跟在老前輩身邊,竊竊私語。行至半山腰一座翹檐涼亭,有兩位白衣捧書童子從山路一側出現在衆人眼簾,生得脣紅齒白,身後更有白髮白衣老者騎着黃牛,更顯仙風道骨,高歌“倒騎黃牛背,垂手向春風”,讓王實味誤以爲真是隱居山林的神仙人物。
沈厲站在臺階頂,一口揭穿這位老仙師的老底,笑道:“魏山主,在山上裝神弄鬼有何用,這身行頭,只有在山外才能坑蒙拐騙,不過幽州十寇,你魏老兒還排在我之前,一露面就得被好幾百官府鐵騎追着殺。”
符籙山老山主譏笑道:“剮心閻王沈厲,老夫哪裡敢與你並列幽州十大匪寇,都給人尊稱閻王了,比起人屠還能嚇唬人,要不是巨仙兄跟你是舊識,又曾虧欠於你,老夫纔不會讓徒兒去碧山縣趟這渾水。”
沈厲左手雙指擰扭着右手手腕,低聲笑道:“魏晉,你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半斤八兩罷了。沉劍窟主當年沒用劍撕爛你那張破嘴,你這老兒怎麼也不知道珍惜。”
興許是符籙山幾位當家之一的老人瞥了眼六品官服的徐主薄跟莊稼漢子王實味,有些納悶,徒弟劉煜走到黃牛旁邊,把大致情況說了一遍,老人點頭又搖頭,率先騎牛上山,兩名白衣稚童腳步輕靈,顯然亦是身負不俗輕功,能夠拜師於符籙山前三甲的高手魏山主,根骨福緣兩者肯定都不會太差。徐鳳年看上去鼻青臉腫,他刻意收斂所有氣機,身軀與常人無異,呼吸也不例外,魏晉畢竟不是真神仙,自然看不出這個年輕的官府中人是何境界。徐鳳年跟王實味被安置在一棟地段偏僻的宅院,竟然還有兩名中人之姿的秀氣丫鬟服侍衣食住行,看她們樂在其中的模樣,該是年幼就給擄搶上山的女子,身世是可憐還是慶幸,不好說,畢竟在山上不說錦衣玉食,最不濟可以衣食無憂。王實味等滿眼好奇的丫鬟端來茶水飯食,關門退出,這位本是青案郡首屈一指捕快的中年漢子小心翼翼走到窗邊,貼耳在窗紙上,沒有聽到絲毫動靜,這才坐回桌邊,看着那個狼吞虎嚥的縣衙主薄,正要開口說話,徐鳳年抓起一隻油膩雞腿就砸向王實味,堵住王實味的出聲,瞪眼氣急敗壞道:“狗日的王實味,害得老子堂堂一縣主薄,淪落成了階下囚!這筆帳,本官要是能夠回到碧山縣,看不把你剝皮抽筋!”
王實味接住雞腿,苦笑道:“希望主薄大人能夠安然下山。”
酒足飯飽,咱們主薄大人拿了根竹籤悠悠然剔牙,仰靠在椅背上,雙腳擱在桌上,然後連人帶椅子就翻砸在地板上,王實味猛然轉身擡頭,看到屋樑上坐着一位橫刀在膝的貌美女子,咧嘴笑着,露出一對虎牙。王實味心中駭然,自己方纔竟然沒有察覺到半點異樣,若是跟徐主薄言語透底,那就真是要害死這個爲官爲人都不錯的年輕官員了。那女子瞧着二十歲出頭,膝蓋上枕放着一柄金絲裹鞘的短刀,從橫樑飄落在地,在徐鳳年身邊繞了一圈,從頭到腳都打量了幾遍,符籙山上,她從小到大什麼樣的亡命之徒沒見識過,可當官的,披一身官皮的可憐蟲,是頭一回!她伸手捏了捏徐鳳年的繡禽官補子,笑問道:“你是多大的官?這上頭繡的是啥玩意兒?”
徐鳳年“故作鎮定”道:“回姑娘,本官六品,擔任碧山縣主薄,屬於從六品文官。繡的是鷺鷥。”
女子扯了扯官補子,收回手,還有些戀戀不捨,嘿了一聲,“雪衣雪發青玉嘴,時時翹足對船窗。就是白鷺嘛,本姑娘曉得的。要不你把這身官服送我,本姑娘保管你在符籙山上性命無虞,如何?”
不顧王實味的眼神示意,徐鳳年的大義凜然那叫一個不合時宜,沉聲道:“士可殺不可辱。”
王實味哀嘆一聲,年輕女子一巴掌拍在這個芝麻官的補子圖案上,白眼道:“士你個大頭鬼辱你個王八蛋,跟魏爺爺說話一樣酸,可你有老爺子那樣的身手嗎?你啊,就等着受那魚鱗剮之刑吧,魚鱗曉得吧,一刀一刀,把你刮成一條魚鱗掀起的鯉魚!哼,山上行刑的猴師兄,刀法只比我爹略遜一籌。”
說話間,女子還擡臂做手刀,一下一下作刀削狀,然後笑眯眯問道:“再給你一次機會,到底脫不脫?”
這女子是個急性子,見那傢伙沒動靜,嚷着本姑娘自己來,很快三下五除二,哪裡在意什麼男女授受不親,就把那件官服剝下,輕輕摔在肩上,樂滋滋蹦跳着離開屋子。
徐鳳年坐回椅子,給王實味滿上一杯酒,嘀咕道:“還真是個女強盜啊。”
王實味輕聲遺憾道:“徐主薄,你本該答應這女子的。”
徐鳳年微笑道:“好意心領了。”
王實味猶豫了一下,搬了搬椅子,壓低嗓音說道:“不瞞徐主薄,在下王實味,實乃青案郡郡府捕快,盯梢沈厲這夥匪人已經有足足六年,這大半年以苦肉計聯手胭脂郡故交宋愚,做了這個局,不曾想連累徐主薄身陷險境。”
徐鳳年問道:“你就不怕我泄露出去?”
王實味搖頭道:“我只要成功到了符籙山,任務就算完成,之後就看宋愚跟白縣尉能否請動足夠人馬剿匪了。”
王實味憂心忡忡,感慨道:“不過依我看來,勝負難料啊,原本我與宋愚估計,一百精銳甲士外加青案胭脂兩郡三四百巡捕,就足夠殺入符籙山,剷除這顆紮根幽州多年的大毒瘤,這一路行來,烽燧設暗合兵法,暗樁哨子更是頗有章法,而且怕就怕官府五百人馬好不容易進了山,符籙山跟仙棺窟這兩撥歹人寧肯丟棄老巢也不迎戰,山匪易剿,遊寇難覓啊。”
徐鳳年好奇問道:“王捕快,你這般用心良苦,更不惜親身涉險,圖個什麼?”
王實味愣了愣,灑然笑道:“圖什麼?徐主薄,王某斗膽反問一句,爲官一方,難道不該福民一地嗎?我王實味當了大半輩子的捕快,親眼看到六十幾個兄弟殉職在任上,真要說圖謀什麼,無非是圖個心安。”
這次輪到徐鳳年愣神,隨即釋然一笑,舉起酒杯,“敬你。”
王實味舉杯,一飲而盡,又自行倒了一杯,“這酒真是好酒,擱在平時,那點兒俸祿,養家餬口還行,喝這酒可喝不起啊。”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嗯,你們的俸祿,是該漲一漲。”
王實味爽朗笑道:“徐主薄,借你吉言。”
徐鳳年小酌一口醇酒,問道:“按照那剮心閻王的說法,沉劍窟主造就有小宗師實力,指不定已經躋身一品高手,符籙山這邊的張巨仙也是成名已久的高手,不說兩座山四百多草寇,就這兩人,就夠官兵吃上一大壺,除非是調動幽州現任四位校尉之一麾下的精銳負弩步卒,還得輔以大量老練斥候開路,否則別說四百人,就是數目翻一番,也未必能得手。王大人,我看你與那陪你精心演戲的宋家公子哥,多半要算盤落空不說,事後還得給人落井下石,以後能不能再拿俸祿都要難說啊。”
本就是八字眉的王實味眉梢下墜更厲害了,喝了口悶酒,一拳狠狠捶在腿上,苦相更苦,悶悶道:“王某起先並不清楚金雞山除了符籙山,還有那個叫仙棺窟的宗門,更沒想到那裡還有個能與張巨仙媲美的大匪。”
徐鳳年安慰道:“如果宋愚是個性子穩重的人物,王大人就不用太擔心,一旦入山剿匪受阻,官府那邊自然知道要增添兵力,而且這樣一份天大功勞,誰都會想着來分一杯羹,如今幽州將種門庭正愁不知如何獻媚於新任刺史與那將軍皇甫枰,只要聞到腥味,肯定不惜本錢,不遺餘力絞殺金雞山匪寇。”
王實味眼睛一亮,心悅誠服道:“徐主薄所言甚是,王某自愧不如!嘿,非是妄自菲薄,王某人雖說馬馬虎虎算是三品武夫的實力,得以竊據總領青案郡六百巡捕的位置,其實很有自知之明,論起當官的本事,九品都不到,跟徐主薄一比,天壤之別!”
徐鳳年打趣道:“王大人,你跟一個官職比你還低一階的下縣主薄溜鬚拍馬,是不是提着豬頭進錯廟了?當官本事,確實不咋的啊!”
王實味伸出大拇指,開懷大笑,連兩條八字眉無形中都上揚了幾分,“徐主薄,王某人是個粗人,不管你願意如何,反正都要認你這個兄弟,對胃口!如果你我真能活着離開金雞山,兄弟我一定要把你介紹給宋愚那小子,他讀書多,跟我總是喝酒多說話少,跟你肯定聊得到一塊去。”
徐鳳年跟這個漢子碰了一杯,俱是一飲而盡。
桌上兩壺酒,怎麼都有兩斤半,借酒澆愁人難醉,但只要人一高興,喝酒反而就容易醉,王實味喝了大半,竟是就這般昏昏趴在桌上睡去。徐鳳年笑了笑,起身開門走出屋子,兩名女婢坐在遠處的院子石桌旁,桌上鋪着一幅彩色宣紙,她們正說着悄悄話,擡頭瞧見沒了官服的年輕公子哥,對視一笑,她們正值妙齡,本就指若青蔥如含丹,何況穿着衣飾也有着應景的清涼,粉頸外露不說,更重要的是擋不住那酥胸欲出的風景,大概是山上飯食太好,兩女年紀不大,胸脯已經發育得搖而不墜了。徐鳳年走近一看,她們用纖細炭筆所寫,竟是“女學士”嚴東吳首創的北涼女書,這女書獨具一格,所有字只有點豎斜弧四種筆畫,隨着嚴東吳成爲離陽王朝的太子妃,這種女書也風靡大江南北,被冠以“女學士體”,跟國子監右祭酒晉蘭亭的蘭亭熟宣一同名動天下。徐鳳年伸出一根手指按在粗劣宣紙上,正要辨識文字,院外就傳來一陣嘈雜腳步聲,兩名對他還算客氣的婢女手忙腳亂收起炭筆宣紙,起身相迎,從院門走出一名挎刀的魁梧年輕人,死死盯住徐鳳年,問道:“你叫徐奇?是那碧山縣主薄?”
徐鳳年點了點頭。
年輕人扯了扯嘴角,冷笑道:“趕巧,要拿你做慶功宴的魚鱗剮主菜,你這滿身酒氣,看來臨刑酒也喝過了,那就走吧!如果腿軟了,就讓院裡兩個娘們扶你去,小爺我好說話,去的路上,你儘管揩油,只要不停腳,扒去她們的衣裳上下其手也無妨的。”
兩名女婢臉色蒼白,低下頭,不敢正視那名在符籙山上兇名昭著的年輕刀客。
徐鳳年問了一個很多餘的問題,“就不能不死?”
年輕人身後還有幾名同是佩刀的扈從,長得很襯身份,凶神惡煞,如果在小地方,就憑這副體魄這副相貌,那就是小門小派搶着要的打手,畢竟小地方的約架,靠嘴不靠拳頭,能以眼神服人,不戰而屈人之兵是最好。年輕人擺了擺下巴,不用說什麼,一名袖口捲到肩頭的高大扈從就上前攥住徐鳳年的肩頭,壯漢正要給這個文弱書生一點顏色瞧瞧,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嬌叱,“鐵頭,住手!”
年輕刀客無奈轉頭,看到這個婀娜身影,語氣柔和喊了一聲,“小姐。”
那短刀纏有金絲的女子露出小虎牙,“猴師兄,師妹,喊我師妹曉得不?”
年輕人也不言語,女子指了指徐鳳年,“我找他有事,先別殺他。”
一隻金絲猴竄到年輕刀客肩頭,他揉了揉猴子腦袋,皺眉道:“小姐,速殺此人,這是山主的意思,屬下不敢違逆。”
年輕女子嬉笑道:“符籙山上,我爹是老大,我呢,剛好又是他的老大,你說該聽誰的?猴師兄,事後要是我爹問起,你就說是我攔下了。”
應該是熟悉山上這個不成文的規矩,刀客果真苦笑着離去。
女子望向徐鳳年,笑着問道:“你寫字寫得如何?要是湊合,就幫本姑娘寫封信,就當你報答了救命之恩,嗯,還有那件官服。”
不等徐鳳年說什麼,這娘們就開始使喚兩個婢女去搬來文房四寶,深鋒羊毫筆一蘸好墨汁,她就迫不及待從女婢手中搶過,往徐鳳年身前一遞,徐鳳年接過那支北涼特有黃羊尾毫製成的毛筆,外地士子喜歡貶爲“涼渣”,憎惡其柔弱無骨,歷代中原書法大家幾乎無一人擇此筆揮毫潑墨,徐鳳年坐下後,把毫鋒重新在硯臺裡輕輕滾了一滾,墨汁與筆鋒濃淡適宜之後,這才懸停手臂,擡頭問道:“寫什麼?”
那女子怔了怔,然後驚喜雀躍道:“呦,瞧瞧你這架勢,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啊,行家,絕對是行家,真給本姑娘撿到寶了!”
徐鳳年繼續等着。
女子嘿嘿一笑,也跟着坐下,把兩個婢女趕走,環視四周,這才低聲說道:“書本上的東西,本姑娘也只會死記硬背一些,真要自己提筆寫東西,就不中用啦,再說,本姑娘的字……有那麼一點點不堪入目。可是鄰居山上的陸大哥,學問很大,而且不太喜歡舞刀弄槍的瘋婆娘,就喜歡文氣嫺靜的女子,本姑娘唯一一次偷偷下山,差點死在山外,好在買了幾本才子佳人小說,羨慕死了鴻雁傳書,爲此專門養了幾隻信雁,就等一個寫字漂亮的傢伙出現了!你來得正好,對了,你叫什麼?”
原本此時已經在符籙山大開殺戒的徐鳳年沒好氣道:“你到底想好了要寫什麼沒有?”
女子很不見外道:“沒!”
徐鳳年把羊毫筆擱在那方古硯上,屏氣凝神。
女子絞盡腦汁的模樣,一炷香後終於還是一臉泄氣,試探性問道:“要不然你隨手幫本姑娘寫個幾十字?”
徐鳳年睜開眼,盯着這個符籙山上的千金小姐。
女子瞪眼高聲道:“看什麼看,要不是本姑娘有求於你,早讓你被猴師兄拖去千刀萬剮了!”
身爲經驗老道的老捕快,王實味睡性本就很淺,被女子嗓音驚醒,迅速奔出屋子,看到氣味相投的徐主薄安然無恙,如釋重負。那女子別看一貫癡癡傻傻的言語行徑,斜瞥了一下王實味,嘖嘖道:“腳步輕盈得很吶,不是說你王實味只是個有傻氣力的莊稼漢子嗎?是沈厲居心叵測呢,還是這老狐狸都給你矇蔽了?”
王實味笑臉憨厚,不說話。
徐鳳年平靜問道:“你到底寫不寫你的情書?”
女子趕緊說道:“寫啊,怎麼不寫,陸大哥新認識一位剛上山的狐狸精,本姑娘再不出手,悔之晚矣!”
徐鳳年一臉幸災樂禍,“同門師兄思慕師妹,師妹中意別派的俊彥,那位俊彥又鍾情其她陌路女子,你們就沒有點新花樣了?”
女子瞪大眼睛,“這也是才子佳人小說上寫的?爲何本姑娘從未讀到過?!”
徐鳳年胸有成竹笑道:“姑娘你嘴中的狐狸精,是不是胸脯比你大,不笑的時候極爲端莊,可只要笑起來就肯定比你媚?不光是你喜歡的男子,還有很多人都一樣神魂顛倒,別說爬她的牀,都恨不得喝她的洗腳水?”
女子低頭一瞥,天下是不是太平她不曉得,可她很太平是千真萬確,愈發泄氣,嘆氣道:“唉,都給你說中了。你果然很有學問。”
她擡起頭,眯眼道:“你比那個姓王的,身手差了老遠,可腦子靈光太多。他的事情,本姑娘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你得答應我,寫完了情書,你要在山上當個教書先生,十年,十年以後,是留在山上還是下山去,都隨你,怎樣?”
徐鳳年笑了笑,一切盡在掌控的女子沒來由閃過一抹錯覺。
然後瞬間雲淡風輕,白衣童子入院,嗓音清脆道:“師父有請小姐去跌水井聽琴。”
女子縮手一寸,一臉狐疑使勁瞧了瞧這個主薄,咧嘴自嘲一笑,重新伸手握住那柄金絲短刀,對這個書生文官說道:“走,字先餘下,不用急着寫,咱們先聽琴去。”
徐鳳年起身,對王實味微微點頭,示意他不用擔心。
白衣童子領路,徐鳳年跟仍然不知姓名的佩刀女子一起走在青石板路上,她在跟他閒聊一個故事,說是以前有個武藝不俗的遊俠兒,來符籙山報仇,歷經磨難,闖過重重險關,最後,死了。
這個很無趣的故事纔講完,徐鳳年就看到了那條飛瀉直下的瀑布,跌落處是一塊巨大青石,故而沒有成潭,而是敲擊出了一口深井。
白衣老人坐在井旁,兩座香爐,煙霧嫋嫋。
白衣童子手捧拂塵,開始朗誦張家聖人書籍的開篇。
老人雙手緩緩擡起,一高一低。
此時此景,徐鳳年拭目以待,洗耳恭聽。
然後只見那仙氣十足的老人雙手猛然按住琴絃,之後就是搖頭晃腦,一頓瘋癲胡亂拍打。
徐鳳年呆滯當場,嘴角抽搐,哭笑不得,只能是發自肺腑地感慨了兩個字,“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