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奉節初入指玄,逐漸有了老樹逢春開花的氣象,世間武夫大多如此,越是進入一品境界,越珍惜道行,畢竟不是誰都像李淳罡這種真正百年難遇的大才,可以幾年躍一境。不過眼前攔路人實在太過年輕,糜奉節也沒有視爲生死大敵,只想着一劍示威,逼退那人後繼續趕路。不見糜奉節拔劍,僅是輕輕呵了一口氣,先前在符籙山上贈送給少年一把古劍,所馱古劍共計三十五,其中一柄夾雜在劍堆中的無鞘劍,纖細如少女的小拇指,掠向那個滿嘴胡言亂語的年輕北涼官員。糜奉節馭氣飛劍之後,眯眼欣賞着那幽綠色的纖薄劍身因爲太過急速,在空中如一尾年幼竹葉青扭捏出微妙弧度,劍尖又有絲絲縷縷的猩紅劍氣透出,恰如青蛇吐露赤舌。
徐鳳年看似隨意伸出手,拇指食指捻住這條竹葉青,把劍氣瞬間碾碎,細劍在被手指禁錮住後,糜奉節就果斷截斷氣機牽連,但飛劍本身裹挾的氣勁餘韻,仍然驅使這柄命名爲青葉的古劍劍尾激盪震動。糜奉節再不敢託大,撐開雙臂,一鼓作氣,六把古劍正要出鞘殺人,只聽那個年輕人輕聲笑道:“我叫徐鳳年,你真要打?”
糜奉節臉色劇變,竟是強硬嚥下一口磅礴氣機,六劍出鞘距離長短不一,眨眼間,陸續歸鞘安靜棲息。糜奉節有些訝異,當年輕人自報身份後,他沒有任何懷疑,只是很驚奇堂堂藩王跑來符籙山做什麼,你都是天下第六了,難不成還要跟我糜奉節一個指玄境界劍客過意不去?爲此擱下軍國大事不管,特地跑一趟深山老林?糜奉節淡然笑道:“北涼王真是有閒情雅緻,要跟幾個苟且偷生的草寇一般見識。”
徐鳳年丟掉那柄劍胎毀壞的珍貴古劍,不計較沉劍窟主言語中暗藏的譏諷,問道:“東越劍池宋念卿死前遞出了十四劍招,你想不想學?如果想學,就留在北涼道爲本王效命,聽潮閣更有下六樓的秘籍任你翻閱。”
糜奉節臉色陰晦,不知作何想,一時間沒有作聲。
徐鳳年笑道:“等你哪天成就天象境界,隨時可以離開北涼。而且本王可以跟你保證,這期間就算有死戰,本王也不會要你涉險,更不會讓你去邊關沙場廝殺,只是有些人需要你暗中護着,北涼目前還缺些頂尖高手坐鎮州郡。”
糜奉節冷笑道:“天底下有這等好事?”
徐鳳年勾指,又將那柄毀了劍胎便毀了劍之神意的細劍,馭回手中,手指在劍身上緩緩抹過,浮現出流光溢彩的畫面,新劍胎幾近圓滿,這等玄妙手筆,無異於佛門裡的立地成佛。徐鳳年把新劍握在手中,指向糜奉節,輕輕踏出一步。
沒有太多驚人氣勢,也無妙不可言的繁瑣劍招。甚至徐鳳年先前的站姿,以及隨後的那一步,都很隨性隨心,毫無高手架子可言,彷彿遲暮老人望着西去餘暉,向前追趕了一步。
但是糜奉節依舊一退十數丈,臉色蒼白。
這一劍才起勢,糜奉節就發現自己三十六劍三十六招都無法破解,只得未戰先降。徐鳳年把手中古劍拋還給糜奉節,平靜道:“這就是宋念卿臨終前地仙一劍的開頭,這下該信了吧?當然,本王也才學了五六成精神氣。”
糜奉節一咬牙,就要下跪。
徐鳳年擺擺手笑道:“算了。要知道擱在四五年前,你糜奉節這樣的絕頂高手,在本王心目中就得燒香供奉起來。說正事,你先回仙棺窟,傳本王的口令,讓皇甫枰手下留情,只要是你想要留活口的,都可以活下去,是去邊境投軍還是當境內將領的親兵扈從,隨他們挑選。至於仙棺窟多年積攢下的家底,就當作是這次幽州出兵符籙山的軍餉好了。”
糜奉節走後,徐鳳年拎着一根樹枝回到硝煙四起的符籙山,坐在山門口。
魏晉下山去跟本名張公廉的山主稟明瞭戰況,這裡已經是被首尾夾擊的岌岌可危態勢,一百餘青壯且戰且退到了山腳,爲符籙山出力的陸海涯已經中途抽身,匆忙趕赴仙棺窟。張巨仙受了些輕傷,魏晉高徒劉煜則身負重傷,酣戰之中,被都尉蘇震抓住機會“撿了個便宜”,一刀削掉半片肩頭不說,還給蘇震一枚羽箭洞穿了另一方肩膀,如果不是劉煜憑藉直覺側過身,就要給一箭透心涼。原本有張巨仙跟南報瑜兩大高手做兩根定海神針,就算符籙山在人數上絕對劣勢,也可以擊退那蘇震一百甲士。但是樊小柴跟王實味突然加入戰局,他們的蠻橫攪局直接就讓雙錘猛人南報瑜一命嗚呼,南報瑜當時給這年輕女子一撩雀尾刀,兩百斤重的漢子竟然當場就給弧刀之勢挑懸空中,那把新到手的銅鏽劍更是在南報瑜心口處連捅十數下,整顆心臟絞爛一空,屍體上露出個觸目驚心的碗口大窟窿。女魔頭抽刀墜落屍身,拖刀走向張巨仙的時候,刀尖在南報瑜身上又劃出一條血槽,從腹部到面額,一條鮮紅直線。
在她加入戰局後,張巨仙被糾纏住,劉煜就是那個時候被都尉蘇震偷襲。這幫官兵就是靠着配合嫺熟的精銳步卒向前穩步推移,刀弩搭配,隊列呼應,都遠非符籙山只知蠻力拼殺的草寇可以媲美,何況一百甲士後頭還跟着撿漏下刀子的巡捕,這些貨色如果說死戰的本事不大,可趁勝追擊的能耐真是不算小,再者他們一個個活人跨過了那些那九十多具同僚的屍體,也給真真切切激起了血性,如此一來,符籙山這邊自然而然就兵敗如山倒,如果不是魏晉帶人幫忙殿後,別說差不多一百人退回山腳,十個都不用想。
這些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傷勢的草寇,在自家地盤上給人攆着殺成落水狗,皆是心有餘悸,以往沒少跟官府巡捕打交道,久而久之順帶着對北涼軍也有了輕視之心,總覺得兩者一丘之貉,北涼甲士能強到哪裡去?平日裡,跟着仙師魏晉一起罵北涼,總喜歡說什麼狗屁北涼鐵騎甲天下,真厲害的話,十二萬騎軍,二十餘萬步軍,好歹統稱徐家三十萬鐵騎,怎麼不去踏平北莽?到頭來真跟都尉蘇震的兵馬遇上,才知道真正披甲佩涼刀的北涼軍,比起那些披着一層官皮的巡捕,根本是一個天一個地。
徐鳳年坐在山門牌坊下,望見折損一半的符籙山青壯火速登山,想了想,還是不打算在這幫草寇面前抖摟出身份,就回到院子。之後依舊是攻守換命,退無可退的符籙山衆人,尤其是在聽到那名都尉下令不收俘虜後,開始不要命地兔子咬人,靠着地利以及山上的兵器庫存,又從正午時分後,一直硬生生拖了一個多時辰,官兵與草寇多數時候都是在互換弓箭,箭矢有來有往,倒是誰都不缺,魏晉不是不清楚符籙山這邊是在飲鳩止渴,因爲就弓箭嫺熟而言,山上草寇怎麼都比不上官兵,尤其是那撥幽州境內戊軍銳士,可要是不用箭雨阻路,真要在狹弄裡進行巷戰搏殺,符籙山可以在前期佔據上風,但就算用重傷換官軍的人命,也是不值當的,畢竟對方還有四百多人,符籙山到頭來還是一個死字。一些在山上邊緣院落躲避不及的婦孺老幼和婢女雜役,誓死竭力反抗,還有些假意投降,然後伺機匕首捅入敵人腹中,不惜同歸於盡,這種意料不到的局面,讓原本得令不許趕盡殺絕的甲士巡捕都懶得廢話什麼投降不殺,一名惱恨至極的副尉在幾位親兵陣亡後,每次帶隊入院,都會隨手多帶一把兵器,見着那些草寇,就丟給他們,也不管他們是不是會抵抗,然後獰笑着擡臂一揮,所見之人,就給衝殺殆
都尉蘇震似乎並不急於收尾,在視野開闊處讓人擺了一張桌子,取了幾壺酒堆在桌上,開始自飲自酌。有資格落座的人不多,青案郡巡捕頭目王實味肯定能算一個,不過他並沒有坐下,而是站在一旁盯着戰局,隨時跟身邊幾位巡捕老檔子商量如何進攻,渾身是血的縣尉白上闋先是主動走近,寒暄客套了幾句,後來聽聞有一棟院子的戰局膠着,毫不猶豫就帶着十幾名巡捕好手一同提刀而走。王實味沒有看到那姓樊的女魔頭,約莫是去救徐兄弟了,他這才忍住去尋那主薄的衝動。
在這次剿匪中殺敵數目得有一雙手的宋愚倒是大大方方坐下了,蘇震點對這名年輕世家子頭一笑,縣令馮瓘落座的時候,給蘇都尉斜瞥了一眼,縣令大人的屁股才落在椅子上,就立即識趣擡離椅面。蘇震見這個地方上的文官還算有點眼力勁,翹着二郎腿的都尉就伸手推了推一壺酒,馮瓘這纔敢坐下,拿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猛灌了一口,壓驚後,靠在椅背上,只覺得整個人通體舒泰,碧山縣這回入山剿匪,功勞巨大,桌對面的鳧水都尉佔大頭是理所當然,他馮瓘哪裡敢爭搶什麼,兩郡巡捕那邊也出動了大氣力,可話說回來,碧山縣這回也沒閒着啊,他馮瓘是一縣主官,更是不惜冒險親身入山,總是個誰都不能忽略的功臣吧?如此一來,去胭脂郡城裡手握實權指日可待,馮瓘舉杯敬了蘇都尉一杯酒,然後悠悠然品味着酒水餘味,轉頭望着遠處那些廝殺,以及充斥於耳的哀號聲,笑了笑,心想自己這算不算是當了一回頭頂狼煙談笑風生的儒將?
這場仗打得慢了纔好,那個豔福不淺的年輕主薄才能死得更加乾淨利落,纔不會有機會成爲漏網之魚。碧山縣平白無故多出一個主薄空位,同時多出一個絕美寡婦,可不都是他馮縣令一箭雙鵰後的囊中物?
又熬了半個時辰,一大隊甲冑鮮明的負弩銳士突兀出現,王實味愣了愣,符籙山哪來的遊弩手?領頭一名佩刀年輕人相貌堂堂,相書說這類男子女相的傢伙,大多福緣深重,王實味正納悶間,就看到性情倨傲的鳧水都尉蘇震猛然起身,大步向前,畢恭畢敬抱拳沉聲道:“鳧水都尉蘇震見過鬱都統!”
蘇震再目中無人,看上此人,也不敢有任何掉以輕心,前段時間在將軍府上親眼見到此人在刺史胡魁跟將軍皇甫枰兩大幽州主官之間,言語左右逢源,更能不卑不亢,敬陪末座的蘇震當時便嘖嘖稱奇,事後問起已是校尉的老伍長,才知道這個年輕俊彥是士子赴涼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個,廣陵豪閥鬱氏的嫡長孫,鬱鸞刀!老伍長還神神秘秘說咱們北涼王對此子的涼州大馬歌也讚不絕口,所以鬱鸞刀在幽州飛黃騰達那是板上釘釘的事實。蘇震不過是一員都尉,怎敢在這個年輕遊弩手都統面前拿捏什麼。
鬱鸞刀還以抱拳,笑容和煦溫暖,微笑道:“蘇都尉辛苦了。皇甫將軍已經剿滅仙棺窟,隨後就到此山,到時候慶功宴上,鬱鸞刀可要跟得了頭功的蘇都尉好好喝上一頓。”
見着此人並無太多名士的文酸風氣,蘇震愈發順眼,咧嘴一笑,“好說,卑職的酒量湊合,酒品卻是沒二話,只要鬱都統敢一醉方休,卑職總要陪着喝醉爲止。”
鬱鸞刀微微一笑,眼角餘光看到一名身穿文官補子公服的傢伙小心翼翼湊近,暫時還沒有去邊境撈取軍功的鬱鸞刀笑問道:“可是碧山縣的馮縣令?”
馮瓘受寵若驚,連忙點頭,也不知道讓這名年輕將領如何知道自己的姓氏官職。
鬱鸞刀沒有繼續說話,打了個響指,身後四十餘名精銳遊弩手涌入戰場。
蘇震也不敢落後,親自帶兵陷陣,勢必要一口氣拿下符籙山,好在幽州將軍跟前混個好印象。
一處院中,十幾名氣勢洶洶的巡捕破門而入,見着兩名女婢相互依偎,躲在石桌後頭瑟瑟發抖,領頭兩人相視會心一笑,一人扯住一個女子的頭髮,按在石桌上,嫌那繁瑣服飾麻煩,就撕碎了衣裳,正解開褲腰帶,露出光屁股,聽着女子的悽慘嗚咽,這兩位巡捕頭領同時猖狂大笑,在青樓花銀子喝花酒,可都也玩不出如此新鮮花樣啊。正當一名巡捕握住女子的纖細脖子,將她往後提了提,正要提槍上馬,就看到大煞風景的一幕,前頭內院正門開着,坐着一個年輕男子,腳邊還有幾隻雞籠,這草寇竟也不逃,反而還開口問道:“既然有了軍功和賞銀,下山之後還怕沒有女子?如果我沒有記錯,北涼若非有屠城令,攻城之後,不許擾民。”
巡捕頭領覺得這小子的腦袋給門板夾壞了,撇了撇頭,示意幾名手下上去取下腦袋,手沒閒着,嘴上獰笑道:“擾民?這幫草寇人人該死,老子這是爲民除害。等兄弟們玩完之後,一刀捅死才幹淨。”
一個恍惚,這名頭領就給誰按住腦袋,往石桌上重重一磕,腦袋開花,石桌竟然也都給砸出裂縫,另外一名纔要強行魚水之歡的巡捕頭目也是一個下場,兩名虎口餘生的丫鬟都坐在地上,盡力護住身上春光。
徐鳳年坐在石凳上,推掉一具腦袋擱在石桌上的屍體。
樊小柴站在門口,安安靜靜看着這一幕。
徐鳳年對她說道:“去傳話一聲,也不要說是我說的。就說殺人不要緊,但要按着規矩來。”
樊小柴默然離去。
徐鳳年雙手攏袖,想了想,起身去屋中拎了兩件寬鬆外衫,彎腰交給那兩名抱頭痛哭的女子。
她們眼神惶恐,只是往後退去,徐鳳年笑了笑,把衣服丟在她們面前,說道:“放心,山下也不都是刀山火海。”
其中一名女子雖說驚駭於這名山下官員的殺人手段,興許是終於記起了這段時日裡跟這位俊哥兒的言笑晏晏,抹了抹淚水,壯起膽子問道:“徐大人,我們會死嗎?”
徐鳳年搖頭笑道:“當然不會。”
徐鳳年一閃而逝,來到符籙山山頂,光線開始有向西下墜的跡象。
徐鳳年席地而坐,輕聲問道:“王仙芝,果真是我一入陸地神仙,你就要出城來殺我?”
徐鳳年嘆了口氣,無奈道:“你就不能再等個一年半載?北莽還知道給北涼一口喘息的機會,你倒好。是急着飛昇了?”
徐鳳年猛然間起身,臉色陰沉。
黃三甲只將他評爲武評第六,顯然是有意拖延他跟王仙芝的最終一戰,爲他徐鳳年吸納高樹露的忘憂神髓去爭取寶貴時間,可顯然王仙芝沒這麼好糊弄,再者,袁青山也說過說不定哪天天門就會關閉,還想着去九天之上繼續無敵的王仙芝肯定是坐不住了。
那麼呵呵姑娘的離去,做什麼?
徐鳳年一開始以爲是她要見黃三甲最後一面,現在看來就算沒有猜錯,她在得知王仙芝離開東海後,也一定會傻乎乎攔在那東西一線的路途中。
只希望算無遺策的黃龍士就算是綁着她,也不要讓她去做傻事,實在不行,就敲暈她。
徐鳳年望向天空,自嘲一笑,“我的運氣,真的用光了?老子果然是一如既往的烏鴉嘴啊。”
徐鳳年斂去笑意,既然不用藏着掖着,那就等你王仙芝來北涼了!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重新席地而坐。
開始收取一物。
符籙山山巔,氣象萬千,真正展現出那坐北吞南的氣概。
此物,叫“山河氣運”。
既然舊的氣數已盡,那我便來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氣吞萬里山河氣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