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實在受不了那羣門外漢自以爲是的呱噪,年輕人狠狠翻了個白眼,他佩有一柄綠絲纏繞的廣陵刀,仿北涼第三代徐家刀,鋒銳程度輸給第一代徐刀,輕便則輸給第二代,相對而言最似第三代徐刀,有平庸之嫌,但兵法行家都清楚天底下沒有最好的戰刀,只有最適合本家甲士駕馭的戰刀,就像王朝西北一帶的兵源,往往身高臂長,膂力出衆,廣陵道這邊就要遜色一籌,這是先天劣勢,非人力財力可以更改,趙毅不論名聲好壞,不論養士手腕,起碼養兵之術確是藩王中的佼佼者,否則這頭肥豬臉皮再厚,也不至於無恥到去跟北涼爭搶天下第一精兵的名頭,廣陵道有着離陽王朝最嶄新的甲冑戰馬,也悄無聲息出爐了最新式的廣陵刀,只是尚未大規模投放下去,年輕人所懸佩的這柄,就是沒有公之於衆的新刀,命名會在春雪刀和毅樓刀之中選一個,可見此刀被趙毅和廣陵道高層將領寄予厚望。年輕人正要出聲,給那個既不佩刀也無附庸風雅的男人瞪了一眼,立即噤聲,悶悶不樂地捧碗飲酒,沒法子一吐爲快,真是遭罪。
一名扈從匆匆走入客棧,在貌不驚人的男子身邊耳語,男子點了點頭,起身後徑直走到徐鳳年桌旁,春風和煦溫顏說道:“這位公子可有功名在身?若是不嫌多,不妨來我這邊做事,除去跟了我的女人捨不得送,宋某一向什麼都可以送出手。”
徐鳳年問道:“可是春雪樓橫江將軍宋笠?”
這男子愣了一下,似乎沒有想到自己的身份被一眼看穿,他身邊的華服老者方纔曾說此子氣態不俗,要麼是深藏不露的一品高手,要麼就是重意不重術的養氣好手,這讓男子不得不嘖嘖稱奇,須知向來眼高於頂的老人在廣陵道,與昔日的東南第一人柴青山並肩齊名,劍道宗師柴青山不僅劍術入神,就輩分而言,亦是東越劍池宗主宋念卿的師叔,先前依附藩王趙毅,礙於門派清譽名聲,被東越劍池不得不忍痛“驅逐”出去,現在宋念卿出奇身死,柴青山已是被恭請回了劍池,主持事務。如此一來,他身邊的老扈從就是當之無愧的廣陵道第一高手,老人的名字很普通,叫王福,但用刀早已臻於化境,甚至要揚名於顧劍棠之前,可以說顧劍棠躋身天下十人之列,此後再無掉出過武評,曾經正是踩着這個老人的肩頭走上去的,老人珍藏名刀“咳珠”,綽號“腕下鬼”,幾屆武評指點天下用刀之人,都是差不多的認知,刀法真正得意者,屈指可數,其中顧劍棠居首,甲子高齡之後依然老當益壯了將近二十年的南疆人氏毛舒朗,已經徹底封刀,加上後繼無人,逗弄花草魚蟲去了,王福無形中就順勢上升一位,排在了棄刀多年的北涼袁左宗之前,這位武林巨擘之所以沒有進入武評,實力稍遜僅是一小部分緣由,更多在於此人年輕時候就武德奇差,遇上高手便避戰怯戰,遇上同境之戰,從來不知道風度爲何物,什麼陰險招數都使得出來,當年爲了擾亂敵人心境,大戰之前讓人綁架了那人的妻兒,露面之時拋出了那敵手幼子的一根大拇指,刀意從來中正平和的敵人沒了心境支撐,最終死在王福刀下。年老之後依舊爲老不尊,性子邪乎得厲害,刀法路數在詭道這一條道走到黑,宰殺那些天資卓著的江湖後輩尤爲勤快,幾乎是見一個痛下殺手一次。
王福已經有些年頭沒有機會拔出咳珠刀,剛纔本意是要出手殺人,就當找個解悶樂子,萬一走眼,真碰上個棘手高人,有廣陵道第一等權貴的宋笠三千鐵騎壓陣,一個單槍匹馬闖江湖的外地人,掀不起風浪,到時候讓人擒下,大可以拿來慢慢磨刀,這些年依附朝廷,王福做了不少這類陰損勾當。不過被朝廷新近封爲橫江將軍的宋笠有自己的打算,沒有順着這名刀法大家的意思,而是有了招徠之心,倒不是說手頭欠缺衝鋒陷陣的猛將,而是宋笠對待絕色女子和江湖高手這兩樣物件,一直都有着濃重的收藏癖好,而且只當成錦上花而不是雪中炭,到手之手,每逢記起時,能看上幾眼就心滿意足。就像這次王仙芝放出話說出城便不再返,武帝城失去了最後一張保命符,許多見不得光的武林高手就都被近水樓臺的宋笠收入囊中,宋笠也從不去關心他們的品性好壞。
宋笠言笑晏晏,王福卻不敢太掉以輕心,江湖上的旁門左道數不勝數,而且天曉得西楚那幫餘孽是不是盯上了這位新封的橫江將軍,宋笠若是萬一遭了算計,春雪樓正值用人之際,還沒開戰就折損一員福將,藩王趙毅還不得將自己剝皮抽筋,春雪樓內都清楚宋笠有今天炙手可熱的權勢地位,本身有能耐是一回事,趙毅將宋笠視爲會與自己同福同難的角色,這一點更是至關重要,城府極深的春雪樓舊人盧升象,對此未必就沒有怨氣。
徐鳳年瞥了眼屏氣凝神的“腕下鬼”王福,很快收回視線。宋笠等了片刻,沒有等到答覆,自嘲一笑,不掩飾他的遺憾,緩緩說道:“宋某小小一個雜號將軍,既然沒能入公子法眼,希冀着他日相逢,你我二人可以好好喝上一頓。宋某當下還有些急事,就不打攪公子喝茶的興致了。公子以後只要是在廣陵道上游歷江湖,不論遇上大事小事,只需讓人送個消息到府上,宋某定會隨傳隨到。”
宋笠輕輕抱拳,笑着離去,風采極好,不但沒有仗勢欺人,反而自認底蘊不深,而非是在座的年輕公子眼拙不識真佛,換成其他江湖好漢,被一位實權將軍這般放低身架子的禮賢下士,就算不去感恩戴德,也難免會心生好感。徐鳳年在宋笠抱拳告辭之際,也放下茶杯,站起身目送此人遠去。附近幾桌食客,聽到這番雙方沒有刻意藏掖着的對話,都給嚇得不輕,再看徐鳳年的眼光,無異於看待一個全然不知好歹的傻子。
走出門外,宋笠走下臺階時輕聲問道:“王老,可曾辨認清楚此子修爲?”
王福從袖子中拎出一隻香料瓷瓶,擰開蓋子,低頭嗅了嗅,陰惻惻說道:“奇了怪了,老夫故意將殺機外瀉了幾分,這小子倒是沒有故意裝傻扮癡,察覺之後當即停下了捻杯動作,可接下來就沒動靜了。莫不是自幼拜師於道教真人,否則沒這份定力。尋常高手,爲驟然而起的殺氣牽引,姿勢可以保持不變,假裝穩如泰山,可瞳孔細微變化與氣機流轉速度,很難隱藏。不過老夫可以確認一點,觀他舉杯握杯放杯的連貫手勢,此子必是用刀之人。”
宋笠笑了笑,“平時王老要殺便殺,這會兒不比往常,很多事情指不定就會牽一髮而動全身,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福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收起瓶子,好似不殺人就等於積攢了一樁功德善事,笑眯眯道:“那小子多半不清楚自己在鬼門關轉悠了一趟。”
宋笠翻身上馬,七八騎一同趕赴軍鎮幾裡地外,斥候傳來一份軍情,那邊有一雙女子極其有趣,惹上了自家官兵不說,還無半點自知之明,其中一位揚言要讓他這個橫江將軍吃不了兜着走,宋笠談不上動怒,只是覺得有嚼頭,宋笠自然知曉自己那支虎狼之師的脾性,他養兵本就是當成豺狼去養的,不吃人的話,上了戰場怎麼殺人?廣陵道以北山林多響馬大盜,其中六七支百餘人的馬賊,不但殺人放火肆無忌憚,而且逗弄當地官兵就跟貓耍老鼠一般輕鬆,宋笠還有更心狠手辣的地方,在那些自家甲士成了極難剿殺的猾悍馬賊後,分批讓許多矇在鼓裡的新卒去與之廝殺,相互餵養出戰力,死了就是白死。
馳馬在大街上,宋笠突然感慨道:“誰敢相信王仙芝會死在那人手上?”
一向目中無人的王福臉色陰沉,“若非有人認出了揹着王老怪屍體的樓荒,確實沒人相信。”
宋笠笑問道:“那姓徐的不是新的天下第一了?”
王福從來都見不得別人好,嗤笑道:“那年輕藩王就算能活下來,大半條命也沒了,指不定每年都要耗費武當幾爐子靈丹妙藥來吊着命,還做個屁的天下第一!要老夫來看,王仙芝死多半是死了,事實上則是北涼精銳盡出,加上一些不爲人知的隱蔽死士,才僥倖做掉了王仙芝。”
宋笠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客棧這邊,徐鳳年回到屋內,無事可做,就放任九柄飛劍出袖,不但沒有以氣機駕馭飛劍,甚至都沒有對它們有絲毫的“放心”,這是一個經常出現在吳家劍冢秘笈裡的玄妙詞彙,用作闡釋以氣馭劍更上一層境界,即是“心之所繫,劍尖所指”,後者顯然十分上乘,需要長年精心養劍,孕育出神意圓滿的劍胚。但是此時屋子裡那九柄自行靈動縈繞飛旋的飛劍,不但是成就劍胚的活物,更像是被仙人撫頂授予靈智的開竅稚童。
論體魄堅韌,跟王仙芝一戰之後,給摧敗不堪,遺禍深重,徐鳳年遠遠遜色於江湖上的金剛境高手,論氣機渾厚,腕中鬼王福也沒有看錯,徐鳳年比不上那些各有千秋的指玄境,但是現如今的徐鳳年,根本不好用常理揣測。當時殺掉趙黃巢,憑着直覺牽引想要去武帝城,起先出於謹慎,想着去徽山找軒轅青鋒這位武林盟主做保鏢,當然是要同時與她做筆大買賣,否則開不了這個口。不過軒轅青鋒不願意跟他或者說北涼“有染”,徐鳳年也就不去強人所難,但是跟軒轅青鋒這個頂尖高手近距離相處以及悄然對峙之時,徐鳳年驚訝發現一件事情,便是不光飛劍自發蠢蠢欲動,還有他沒來由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豪氣,對此徐鳳年並不陌生,就是八百年前那個“自己”以及王仙芝都有的氣概,與世爲敵仍無敵。
以往徐鳳年清楚這種心境,但有心無意,或者說有心無力,但是一戰之後,尤其是獨自離開徽山,越是臨近東海,就經常壓抑不住一些“無心之舉”,就像此時飛劍無跡可尋地歡快遊蕩,如魚得水。徐鳳年可以清晰感知到它們的愉悅,甚至覺得可以與之對話。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佛家的芥子納須彌,道門的袖裡藏乾坤,都不像啊。”
那柄蚍蜉飛劍冷不丁在徐鳳年眼前滴溜溜一轉,似乎是打聲招呼,然後一閃而逝,飛出窗外。
徐鳳年走出屋子,神色如常地下樓離開客棧,一直走到鎮子外頭。
結果遠遠看到高坐馬背的宋笠身影,驛路上似乎有兩名年輕女子惹上了麻煩,一個身材高大,英氣勃勃,劍已出鞘,看架勢就是名家子,離着劍尖吐罡氣的還差些許境界,她護着身後一名體態婀娜更似江南閨秀的女子。不過應該是與人技擊比武輸了一陣,一臂頹然下垂,止不住輕微顫抖,才臨時換了手握劍。
宋笠一直沒有說話,那名佩刀纏綠絲的年輕扈從則馬蹄輕緩,意態自得,刀也出鞘,輕輕旋轉,戰馬則繞着兩名走投無路的女子悠悠然打轉。
徐鳳年站在不惹眼的驛路綠蔭中,聽到那顯然是北方女子的劍客譏諷出聲道:“本以爲廣陵道上並非蛇鼠一窩,畢竟連京城也曉得有個叫宋笠的傢伙,口口聲聲一朝權在手,殺盡負民狗。不料耳聞不如面見,也就是個強搶民女的腌臢貨色。”
宋笠聞言輕輕一笑,終於開口說道:“女俠你憑本事傷了二十名部卒,本將無話可說,可是樑眉公隨後跟你光明正大賭注廝殺一場,他輸了,這邊放行,你輸了,你交出那身後女子,願賭服輸,天經地義。女俠你劍術高明,可賭品似乎不咋的啊。”
聽到這裡,徐鳳年就準備轉身離去。
用劍女俠身後的婉約女子正要說話,就被她用眼神制止,她轉過頭後,死死盯着宋笠。
宋笠微笑道:“你也別說什麼你輸了你跟我走,你我心知肚明,只要沒了你護駕,現在的世道,你身後女子走不出三裡地。本將不是什麼好人,卻是實誠人,可以跟兩位姑娘說明白,本將只要她過一趟宋家大門,就放她走,絕不動她一根頭髮,不過醜話也說在前頭,廣陵道都清楚一點,動不動她的身子,不重要,但以後就都算是本將的女人了。”
高大英氣的女子冷笑道:“這種混賬話,宋笠你可有本事去京畿之地說去?”
宋笠在馬背上擺了擺手,哈哈笑道:“這哪裡敢。”
宋笠逐漸斂去笑意,一語道破天機,“你也好,身後女子也罷,都不是什麼小家碧玉,估摸是太安城那邊的大家閨秀,可既然你們入了鄉,就得隨俗。再大的金枝玉葉,本將都吃得下,事後還能不露痕跡。所以你們掂量掂量,別真惹惱了本將。”
提劍女子吐出一口濁氣,沉聲道:“我來廣陵道是找趙鑄。”
她這趟出京遊歷,除了早就想獨自闖蕩江湖,確實還準備去見一見那個嗜好築京觀的年輕人。
身後女子是閨中密友,不過相見的是一個青梅竹馬的負心漢,那個原本前程錦繡的男子在遭遇家變後,無緣無故就人間蒸發一般,好不容易給她找到了蛛絲馬跡,這次一咬牙偷偷離開太安城,足可以稱之爲大逆不道的逆鱗舉動,回去之後這輩子都甭想踏出京城一步了。而且她這次拉着自己見過了那男子,沒有吃閉門羹,但比這更傷人心,那男子竟然說已經談好了一樁婚事,就要在那個山窮水惡的小地方紮根,身後女子不信他的見異思遷,男子便約出了那什麼都不如她的陌生女子,身世天差地別不去說,相貌才情眼界,都不值一提,但是當她看到那男子與那村野女子站在一起,就有些死心了,因爲她看着那對不般配至極的男女,就知道他確是在喜歡着她。
師從劍道魁首習劍多年的女子並不像她臉上那麼鎮定,這橫江將軍身邊的老者深不可測,所以揀選了那個年輕扈從作爲賭注對象,她堅定對手刀法比自己的劍術要遜色幾分,可真正下場廝殺,不但輸了,若非那人刀下留情,她還會命喪此地。雖然反悔約定,有違心性,可她怎麼會眼睜睜看着閨中密友去那龍潭虎穴,就如宋笠自己所說,跨過他家門檻,那就沒有清白名聲可言,事後不論如何將這條廣陵地頭蛇的雜號將軍千刀萬剮抄家滅祖,有何裨益?只是她仍是不想泄露她們兩人的身份,不願意,也不敢。
宋笠微微一怔,眼神炙熱了幾分,“燕敕王世子趙鑄?”
她心知不妙,乾脆閉口不言。
世上總有一些不屑規矩的男人,喜歡女子的身份,多於女子本身姿容。太安城是天下首善之地,同時也是最爲藏污納垢的地方,她耳濡目染太多了,一些個勳貴子弟,怎樣的水靈女子勾搭不到,就偏偏對那些明明上了歲數的大宅深院裡的婦人下手,並且引以爲傲,私下與狐朋狗友相聚,作爲談資,比試誰拐騙上手的誥命夫人品秩更高。她就聽說那幫油子混賬,不但連烏木軸敕命文書的婦人視爲玩物,就連一些個玉軸和犀牛角軸的誥命貴婦也敢引誘。
聽到趙鑄這個名字,本已走出去幾步的徐鳳年停下腳步,擡手摘下一截柳葉繁茂的柳枝。
徐鳳年沒打算湊近過去,但也沒想着袖手旁觀。
王福以爲他這位刀法天下第二的絕頂高手在客棧裡不出手,是那小子命大。
很快他就沒了這份自信。
一片柳葉劃空而過。
如刀切豆腐,截斷了樑眉公手中那把不在綠鞘的廣陵新刀,剛剛勝過了那女子後正志驕意滿的年輕刀客目瞪口呆,一臉茫然。
王福是在場中境界最高的一個,遠勝衆人,也仍然是環顧四周,才敲定是那樹蔭中的遊俠作祟,王福之所以有腕下鬼的古怪綽號,就在於他的運刀,宛如腕下有鬼神相助,是江湖上少數可以無視對手境界更高的奇人,王福的練武天賦就算擱在天才堆裡,依舊可算出類拔萃,否則只是靠着不入流的歪門邪道,走不到今天這一步。哪怕是柴青山這樣的劍客,也不敢說自己穩勝王福,尤其是僅以生死定勝負的廝殺,說不定王福的勝算還要更大些。
然後驛路上衆人就看到一幅荒誕場景,高不可攀的腕下鬼王福先是後仰靠在馬背上,似乎是躲過了什麼,這纔來得及伸手握住那柄佩刀,傾斜下馬時,身體前撲,腳尖在馬腹輕輕一點,那匹健壯戰馬就側着凌空撞飛出去,閒逸佩刀和真正握刀的王福完全是兩個人。老人雖未拔刀出鞘,但前奔之時,氣勢如虹,只是不知爲何老人才衝出去六七丈,就又給逼退後撤了兩丈,然後繼續一手按刀,低頭彎腰奔走,不走直線,如蛇滑行於沙地。
堂堂刀法巨匠腕下鬼,跟稚童嬉耍一般前衝加後退,如此反覆多次,衆人終於意識到罪魁禍首應該是遠處那個看不清面孔的乘涼傢伙。
只是仍然沒人知道爲何王福要用如此畫蛇添足的推進方式,就連那個斷刀的樑眉公也不例外。
在王福終於好不容易來到離那年輕人相距百步的地方,依然按住刀柄不出刀的腕中鬼,就看到那人隨手丟掉了手上那根幹禿禿的柳枝,沒有絲毫動靜,那人頭頂一根柳枝就驀然繃直,砰然折斷,急速墜落,恰好被那人一手握住。
王福猛然停下身形新。
既是示好,更是示弱。
王福跟許多頂尖高手有一點不同,就是他這輩子一次都沒有踏足武帝城。
他在壯年成名之後,當時還沒有腕下鬼這個稱號,而是褒貶參半的“王不死”,因爲他與人對敵必殺人,而且活着的都會是他王福,他從來不招惹有可能殺死自己的敵人,所以這輩子王福還沒有輸過一次,哪怕他跟柴青山近在咫尺多年,兩人之間沒有過一次切磋武技。十幾年來,王福出刀次數已經不多,但是十年前有一次在江湖上,他即使當時懸佩着那柄天下十大名刀之列的“咳珠”,對上一名年輕人,仍是不戰而退,那之後沒多久,不光是王福知道了那個不佩劍也不帶刀的年輕人是何方神聖,可以說整個天下都知道了,桃花劍神,鄧太阿!
這一次,王福照樣是不顧頂尖高手和武林前輩的臉面,選擇了不拔刀。
不是說他覺得自己毫無勝算,只是一旦拔刀,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境地。
兩人萍水相逢,又沒有不共戴天之仇,若是面對的是顧劍棠,才能讓老人生出不計生死也要一戰的衝動。
畢竟練劍之人,誰都想着要翻過鄧太阿這座山頭,練刀之人,則是顧劍棠。至於更加籠統的習武之人,應該沒誰癡心妄想去挫敗王仙芝。
王福就不信王仙芝只是死在那姓徐的年輕藩王一人手中。
王福駐足原地,心中有些鬱氣中結,江湖上的年輕高手是不是太多了些,光是死在自己手上就不算少了,可似乎野草一般,春風吹又生。
那先前被自己小覷了的年輕公子哥也沒得寸進尺,但是兩根手指捻動柳枝,更不像是會主動握手言和。
彷彿是在等着王福主動出刀。
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後輩也太目中無人了!
王福幾次心思起伏,可都沒有拔出腰間那把廣陵刀。
如果真要死戰一場,沒有捎帶上咳珠刀,終歸是會渾身不得勁。
宋笠一騎突出,來到王福身邊,這名膽大包天的橫江將軍神情複雜,緩緩說道:“難怪這位公子不願理睬宋某。”
涼風習習,柳葉繁密,顯得樹蔭深重,那個年輕人始終沒有說話。
宋笠笑了笑,“既然公子出手,宋某並非不撞南牆不回頭的蠢人,那兩位女子只要身在梳子郡以東的廣陵道境內,宋某就會承諾她們一路平安,如何?”
宋笠看不清綠蔭下男子的臉色,但如臨大敵的王福瞧得真切,那傢伙笑意淺淡,只是尤爲玩味。
宋笠撇了一下腦袋,然後猛然提起馬繮,撥轉馬頭,面朝部卒百餘精銳輕騎,擡了擡手臂,示意撤退。
王福雖然五指脫離刀柄,但始終沒有轉身,身形倒掠。
衆騎策馬遠去一段路程,樑眉公看着將軍宋笠臉頰上那條流血不止的血槽,觸目驚心。
樑眉公小心翼翼問道:“將軍,要不要調動一千騎圍剿此人?”
宋笠沒有點頭,而是詢問王福,“王老,一千騎夠了沒?”
王福冷笑道:“一千騎殺個不挪步的木頭樁子,樁子再硬,也多半是夠的,畢竟世間高手再多,可李淳罡那樣的陸地神仙,一點都不多。但是你覺得那傢伙會站着不動,跟咱們一千騎兵硬碰硬嗎?”
宋笠沒有惱羞成怒,而是笑問道:“要不三千騎都用上,再懇請王老堵截那人退路?”
王福譏笑道:“爲了兩個來路不明的娘們,值得嗎?退一萬步說,那兩北地小婆娘身份估摸着相當不簡單,你就不怕吃到嘴後惹一身騷?這可不是你臉上的血跡,想擦就能擦去的。”
宋笠感嘆道:“是啊。”
王福大概也意識到失態了,不該在宋笠面前如此倚老賣老,又掏出那隻裝有香料碾作軟泥的精緻瓷瓶,使勁嗅了嗅,和顏悅色道:“咱們皇帝陛下還得惦念着一位曹青衣,提心吊膽,就怕他哪天突然出現在牀頭。宋將軍,老夫知曉你以前不太看重江湖勢力,只當是養貓養狗,養着他們好玩,但是有句話以前不好說,現在能說了,都說匹夫一怒血濺十步,也許會有人說爲什麼曹長卿那麼多次硬闖皇宮,都沒能得逞,還有爲何徐家人屠仇家遍天下,依舊是老死牀榻,這可並非是江湖高手不頂事,而是太安城以前不但有韓貂寺,還有柳蒿師,現在又有了以吳家劍冢爲首的一大撥看門人,北涼也不例外,徐偃兵,袁左宗,哪個不是萬人敵?說到底,就看誰能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嘍。這二十年裡頭,有太多不講規矩又不知惜命的高手,都死啦,可不是死在甲士手上,都是死在另外的高人手中。”
說到這裡,腕下鬼王福打趣道:“難道宋將軍要老夫以後像個通房丫鬟似的,沒日沒夜守在你屋子裡?就算老夫樂意,宋將軍的大小夫人們也不樂意嘛。”
宋笠拇指輕輕按在傷口上,笑了笑。
他身邊是那結伴而行的年輕女子,只因爲那雙秋水長眸才被宋笠相中,免去了她所在家族過境所需的金銀,不過是個偏房庶女,等於賣出了數萬兩銀子的高價,還額外跟宋笠這個廣陵道當權紅人攀附了一份交情,不光是那個士族上下竊喜,便是女子也心有歡喜,尋常嫁人就要講究門當戶對,哪裡敢奢望一位朝廷封賜的橫江將軍?
宋笠側過頭,凝視着那個還不知姓名的女子,微笑道:“你再多看一眼本將的傷口,可就要剮去你的雙目了。”
本就僅是略懂騎術而顛簸得臉色微白的女子,一下子驚駭得面無人色。
驛路上的一雙女子,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可當她們想要上前致謝,那名義士早已眨眼功夫就不見蹤影。
怯弱女子捧着心口,嬌喘吁吁,一陣後怕道:“高峽,要不咱們回京城吧?”
放劍歸鞘的高大女子輕聲道:“等見過了趙鑄,就送你回去。”
唯有細看之下,才能察覺她竟是有一雙碧綠眼眸。
紫髯碧眼張首輔。
女子無須,可碧眼相似。
又是京城中人,她的身份也就不難猜測,張鉅鹿的女兒,張高峽。
而張高峽身邊的女子,是貨真價實的皇親國戚,天底下最金枝玉葉的女子,心儀於那位宋家雛鳳,加上張高峽正好要行走江湖,這才偷溜出太安城,南下之行的初期,大體上就跟踏春遊玩一般,偶有風波,也是有驚無險,都給張高峽的劍術擺平過去,她們在進入廣陵道之前,甚至還去了趟武帝城看熱鬧,因爲王仙芝出城之後,於新郎樓荒林鴉這些徒弟也跟着都棄城遠遊,城內高手無人鎮壓,起先還不敢造次,等到確定武帝城的確成了無主之地後,就有人開始生事,不過很快就有一支騎軍駐紮在城外,這才消停了幾分,不過那堵插滿兵器的內城牆,就遭了殃,即使有內城王家老奴看護,仍是每天都會少去幾把名劍名刀,不過暫時還沒有一把插在城牆高處的兵器被人竊走。張高峽就是帶着她去武帝城散心,也有一份必須近距離親眼目睹那滿牆神兵利器的私心,她是練劍之人,站在牆下足足觀摩了一個時辰,都在尋覓那些傳說中的名劍古劍,城牆高處,有黃廬大劍,有蠹魚細劍,有東越劍池的,有三百年前一對神仙眷侶懸佩的畫眉劍,與名字極其不吉利的“與君絕”,還有南海觀音宗那柄稀奇古怪的“半肩小尖”劍,更有吳家劍冢以往兩位劍冠的佩劍“認真”和“放心”,不計其數,目不暇接,如果不是閨中密友覺得枯燥乏味,張高峽能在牆根待上一天一夜,每一柄劍,那可都意味着一名絕世劍客和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落敗啊。
女子好奇問道:“高峽,那俠士是誰,你認得出嗎?當時看清了沒?”
張高峽搖頭遺憾道:“沒呢。”
女子嘆了口氣,“若是在太安城,咱們還能報答恩情。”
張高峽自言自語道:“接下來就沒江湖什麼事了,真要有,那也只是一個個命不當命地死在沙場上。”
女子突然惱恨道:“這個叫宋笠,真是可憎!”
張高峽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出口,曾經無意間聽到父親點評廣陵人物,其中就有提及這個廣陵王的福將宋笠,宋笠竟是朝廷很早就安插在廣陵春雪樓的棋子,但聽父親的口氣,趙毅這兩年也有所察覺,但仍然沒有撕破臉皮,反而愈發器重此人,要錢要糧要兵要馬,全都給得痛痛快快。不過宋笠並不聽命於張廬,甚至顧劍棠那座如今已是名存實亡的顧廬,以前一樣使喚不動他宋笠。張高峽私下揣測這個宋笠應該叫趙笠纔對,靠山指不定正是那羣皇室勳貴中最有權柄的幾位老人,因爲這些當年也曾跟隨先帝一起南征北戰戎馬生涯的老頭子,實在是沉寂太多年了。張高峽她爹,首輔大人曾經難得跟她這個女兒泄露天機,笑言那幫黃土都埋到脖子的老傢伙,之所以一個個咬緊牙關熬着不肯踏進棺材,是要等門外門內兩個人先死。後來當徐驍去世的消失傳到京城,張高峽去了一趟被幾個哥哥當做雷池禁地的書房,發現那個門外人死了後,門內人的爹,並沒有怎麼高興,反而有些落寞。
她離開屋子關上門的時候,依稀聽到爹說了一句話,“自古名將公卿,難在壽終正寢,徐驍贏了。”
回到鎮上客棧的徐鳳年沒有急着離去,他這趟前往東海,沒想着大張旗鼓是一回事,但如果說廣陵道這邊誤以爲能夠趁火打劫,他也不介意學一學曹長卿,跟趙毅趙驃父子好好敘敘舊。至於宋笠,他知道得比張高峽自然要更多更深,宋笠名義上春雪樓名列前茅的大紅人,甚至傳言是他擠走了盧升象的位置,事實上根本沒這回事,盧升象赴京升任兵部侍郎,是朝廷明着撬牆角,宋笠則是暗中挖着春雪樓的牆腳,但恐怕趙毅也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宋笠不但是太安城的棋子,更是燕敕王趙炳的手筆,至於宋笠到頭來會忠誠於誰,人心反覆,只有天知地知,以及宋笠自己知道。
宋笠這顆被多方操之於手的棋子,既然能夠自己把自己走活,肯定不是靠着運氣走到今天,果然沒有來客棧大動干戈,徐鳳年在第二天清晨出境。
其實當時驛路上面對一直沒有拔刀腕中鬼,只要王福能夠近身一丈之內,徐鳳年肯定會死。
但是徐鳳年更確定,給王福一百年時間,那傢伙也走不到一丈之內。
因爲王福畢竟不是顧劍棠。
一步之差,往往就是天地之遙。
馬車緩緩臨近東海。
潮聲漸重。
除了那遺物劍匣,徐鳳年要從武帝城帶走的物件,會多到讓整個天下都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