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邊塞,黃沙萬里,衰草遍地,視野所及盡是蒼茫黃?色,那一行翩翩若白蝶的白衣男女就顯得格外扎眼,他們沿着陵州邊境進入涼州,路線繼續畫弧,悠悠然來到北涼道第四州流州,跨境沒多久,就有一支鐵騎守株待兔,名義上是護送這批來自南海孤島的仙師前往青蒼城,實則更多還是監視意味。宗主澹臺平靜對此不以爲意,宗門練氣士中倒是有些人感到憤懣不已,覺得好心被當成驢肝肺,那年輕藩王也太過不識擡舉。不過之所以無須宗主安撫人心,緣於那人馬輕甲的六百騎實在太過彪悍,領軍頭領更是鼎鼎大名的龍象軍副將李陌蕃,是個在北涼軍中都能撈到一個“殺人如麻”評語的魔頭,此人的馬戰本事公認僅次於騎軍統帥袁左宗。
風沙中,李陌蕃一騎當先,除了北涼騎軍標配的矛刀弩三件,馬背兩側還挎有兩隻戟囊,裝了不下二十枚短戟,除此之外,左右腰間還懸有兩柄長劍,這一眼看去,簡直就像是一座馬背上的兵器庫,李陌蕃當然不是什麼繡花枕頭,既是北涼軍前三甲的神箭手,劍術刀法和槍技都是爐火純青,徐驍對此人就十分倚重,曾經開玩笑說李陌蕃啥時候娶個娘們回家,就給他一個副統帥噹噹,騎軍步軍隨他挑。之所以有此說,是因爲李陌蕃有個登不上臺面的怪癖,嗜好男風,帳外親兵清一色歷來都是眉清目秀的年輕士卒,徐驍對此從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委實是李陌蕃太過驍勇善戰,擱在離陽隨便一支軍伍中,都是擔得起一把手重任的棟樑大材。水至清則無魚,北涼軍的能征善戰,付出了很多隱性的代價,比如排斥門閥出身的謀士,褚祿山李陌蕃之流的存在,更是把許多人推出北涼門外。
李陌蕃所率領的龍象騎軍跟觀音宗練氣士並無交流,雙方默然前行,如同一黑一白兩尾長蛇在一塊黃?色緞面上滑過。
臨近青蒼城,爲首李陌蕃看到遠處一人,猛然停馬,扯了扯嘴角,露出滿臉的幸災樂禍,輕輕瞥向不遠處的白衣仙師們,這位北涼猛將輕輕擡起手,整支騎隊幾乎同時靜止不動,絕無半點噪雜聲響。李陌蕃撥轉馬頭,朝向觀音宗衆人,他一隻手輕輕摩挲着羊皮囊裡的戟尾,打定主意隔岸觀火。在練氣士正前方出現一駕沒有乘坐馬伕的馬車,一名黑衣少年安靜站在車前,腳下趴着一頭巨大黑虎,這頭畜生懶洋洋打盹着,即便趴着,高聳背脊也快到了消瘦少年的腋下。李陌蕃下意識伸手揉了揉脖子,他可是記憶猶新,當初大統領入主龍象軍,他和同爲副將的王靈寶可都不怎麼服氣,結果他們兩個一起上了校武場,王靈寶硬抗硬,結果被一腳踹出七八丈遠,整個人直接跌出武場,李陌蕃倒是多堅持了幾招,可下場更慘,拎小雞一般被徐龍象抓在手裡,揮舞了一大圈後,才丟出校武場,而徐龍象從頭到尾都懶得去拍一拍身上的塵土,少年顯然沒打過癮,朝一大批觀戰的校尉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們頂替上李陌蕃和王靈寶的位置,到最後,連兩位副將在內,校尉十二人,都尉四十餘人,蜂擁而上,無一例外都被新任統領打得找不着北,這期間,徐龍象捱了不下百餘下拳打腳踢,除了偶爾身形搖晃,挪開一兩步,從沒有一次倒地。就這樣,徐龍象坐穩了龍象軍統領的位置,這纔有後邊的萬騎開莽的壯舉,更有徐龍象領着一大羣都尉充當普通遊弩手追殺大隊馬賊的閒情雅緻。
只是李陌蕃雖然敬佩徐統領在戰場上萬人敵的驚人武力,可心底還是有些隱憂,校武場的技擊,畢竟不是兩軍對壘的生死相搏,往往越是惹眼的陷陣將領,越容易陷入重重包圍,李陌蕃本人經歷大小戰役六十餘場,最驚心動魄的一次,不是跟那些成名已久的敵人將領在萬軍叢中碰巧了捉對廝殺,而是被一名不起眼的老卒貓腰湊近,遞出的那陰險一刀,刀尖不但幾乎刺穿了李陌蕃鎧甲,還差點把李陌蕃的腹部絞爛,滑稽的是李陌蕃至今還不清楚那名普通士卒模樣的老刀客
是何方神聖。而且李陌蕃見多了不可一世的軍中高手,最終不是慘死箭雨中就是死在馬蹄下。遠的不說,近在眼前的北涼軍中,就有專門針對敵方陷陣猛將的魚鳧踏弩,春秋戰事之中,不知有多少身懷絕技的江湖草莽被此弩穿出個透心涼。江湖人士不肯去沙場建功立業,很大程度上在於個人的超俗武藝,很容易被蟻海似的軍隊逐漸吞沒,而且軍伍一向是最講規矩的地方,江湖高手大多閒雲野鶴不願拘束,習武之路本就艱辛,既然已經出人頭地,何必再去軍中畫地爲牢。
李陌蕃嘆了口氣,望向紋絲不動的大將軍次子,有些走神,還記得當初跟着大將軍趕赴北涼,中途一次慶功宴上,大將軍醺醉後舉杯指了指太安城方向,咧嘴笑道:“文臣老爺們的腿,一天天跪在那裡。咱們這些帶兵打仗的大老粗,邊關走一個!春秋九國,除了被咱們當成殘羹冷炙丟給顧劍棠那小子的南唐,咱們都走了一遍,現在就剩下那北涼三州了。總有一天,就算我徐驍沒法子親自帶你們去北莽王庭走一遭,我的兒子也會帶你們去那裡逛一逛。”
李陌蕃吐出一口濁氣,眼神堅毅起來,等了將近二十年,老子都四十好幾的人了,他孃的自家那五歲大的孫子都知道調戲鄰居小閨女了,總算有大仗打了!
徐龍象輕輕扭了扭脖子。
不光是那些擅長望氣的觀音宗高手,就連跟吃劍老祖宗隋斜谷一個年代的宗主澹臺平靜都如臨大敵,停下腳步後,這位身材高大的女子眉頭緊皺。賣炭妞翻了個白眼,這個瘦不拉幾的愣小子是想怎樣?難不成是想一個人挑翻整個觀音宗?敵我不分嗎?她在蜀地捕蛟失手後,心情一直就糟糕至極,爲了捕殺那條黃蛟,梅英毅那師侄女斂氣入瓶算是得了天大便宜的,提磐龍礅子的孫啞也沒啥損失,唯獨她最可憐,白白搭上兩塊好不容易從大奉皇帝墓中取出的螭符玉佩,一塊玉佩捏碎後就可化爲一條如同活物的靈螭,真正是價值連城的寶貝物件。賣炭妞一看到那個知曉身份的黑瘦少年就煩躁,心思一動,就飛掠出去,她就不信了,這個殺氣勃勃的小子真敢殺人。
徐龍象開竅未全,但終究是開竅了。
他知道哥哥在幽燕山莊外的湖上,跟這些人起過沖突,後來有個是什麼劍胚子的年輕女子還三番兩次心懷不軌。
徐龍象獨身前來攔路,就是告訴這個觀音宗他現在不是什麼三萬龍象軍統帥,他只是徐鳳年的弟弟,黃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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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觀音宗懂不懂以及是否願意接受這份“迎客禮”,徐龍象不上心。
徐龍象原本還有些猶豫是直接揍人還是如何,結果看到那一身劍意而非劍氣的赤足女子一掠而至。
徐龍象低頭看了眼自己的雙腳,嘴角翹起,碰上個一樣不喜歡穿鞋子的。
可這不是我不把你打趴下的理由啊。
賣炭妞驟然感知到一股氣勢磅礴的殺機,她閉上眼睛,沒有直奔那邊功之盛連南疆都有所耳聞的人屠次子,而是在飛掠途中輕輕一點,身形在空中轉出一個半弧,然後急速下墜,就在腳尖即將觸地的時候,又預先察覺到徐龍象的出擊,嬌軀微微弓腰,加速又掠出去三四丈距離,從始至終,她都是在空中飛飛停停走走,如同腳下生蓮。悠哉遊哉隔岸觀火的李陌蕃發出嘖嘖笑聲,不簡單,還是個最不濟悟得一招指玄的小娘們,就這份既好看又實用的輕功,拿到江湖裡去也足以橫着走了。徐龍象左腳腳底板在黃沙地裡橫向滑出一寸距離,與此同時,賣炭妞馬上轉換飛掠軌跡,身形拔高數丈,倒栽蔥向後退去些,然後身體旋轉,雪白長袖飄渺,靈氣動人,愈發凸顯出她在雷霆出手之前的無跡可尋。
徐龍象動了。
很直截了當就筆直一線撞向了那個動作花哨的女子。
賣炭妞在徐龍象膝蓋彎曲的那個瞬間,還在猶豫是馭劍禦敵還是憑藉輕功避其鋒芒,然後在下一瞬間,她就再沒有機會出手。
徐龍象在空中擡起一記兇狠膝撞,就將那個門外漢看來是自己撞向他的賣炭妞撞飛出去。
速度之快,快到了在場高手中只有澹臺平靜一人看出端倪的地步!
賣炭妞竟是在徐龍象擡腳的那一剎那,就完全喪失了先機,不過之後在兩人撞面之際,賣炭妞還是做出了雙手下推格擋的守勢,可徐龍象那一刻出手五指如鉤抓住賣炭妞的額頭,往自己膝蓋那邊一帶,依舊是將賣炭妞撞飛出去。
澹臺平靜眯起眼睛,緩緩吐納,蓄勢待發。
賣炭妞身軀在空中翻滾,卸去大半勁頭,可很快她就驚駭發現那不起眼的黑衣少年莫名其妙就到了自己身後。
接下來賣炭妞在擊退之後又被一腳踹在後背,撲倒在沙地中摔了個狗吃屎。
澹臺平靜眉宇間浮現一抹陰霾,那少年在出腳之時有過數次不易察覺的停頓,是寸勁的疊加,如雷滾雷,但這根本就是有悖尋常武道常理的,一般人習武小成,都會知道一氣貫注和一氣呵成的重要性。
徐龍象簡直就是神出鬼沒,衆人一陣陣眼花後,就看到這名少年拖拽着賣炭妞的一條腿,緩緩走向觀音宗百餘練氣士。
賣炭妞連死的心都有了,不是她不想抗拒,而是這王八蛋那一腳踢潰了她所有氣機,流轉亂如麻,不受控制,這也就算了,直覺告訴她如果敢用劍道天賦駕馭飛劍,這個黑瘦少年真的會痛下殺手的。
徐龍象拖着賣炭妞走了一段路程,似乎膩歪了,丟垃圾一樣把手中女子擲還給觀音宗,然後朝澹臺平靜勾了勾手指。
那意思再明瞭不過,小的不夠看,老的試試看。
澹臺平靜沒有絲毫怒氣,而是淡然問道:“你一直刻意把自己壓制在金剛境和指玄境的界線?是試圖直接跳過天象境界,一舉成爲陸地神仙?在你之前,還沒有人能夠做到。”
徐龍象沒有說話。
他一向只聽哥哥的話,小時候哥哥總給他說一些江湖故事,什麼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什麼一力降十會,他那時候聽不懂,只是牢牢記在心裡,開竅之後自然而然就懂了。
還有就是哥哥說過跟人打架,可以一邊打一邊閒聊,如果是殺人,就不要嘴上說大套大套的道理了,拳頭就是道理。
一騎揚塵而來,到了李陌蕃身邊,稟報軍情。
李陌蕃臉色古怪,清了清嗓子,對徐龍象喊道:“大統領,王爺發話了,打架可以,不許殺人。”
李陌蕃說着說着就哈哈大笑起來,“王爺還說了,如果打輸了的話,看他不削你。”
李陌蕃打了一個激靈,馬上醒悟過來,鄭重其事說道:“大統領,末將只是幫王爺傳話啊,回頭你別削我!”
那個被宗門一位長老抱在懷裡的賣炭妞欲哭無淚,都想要破口大罵了,徐鳳年徐龍象這兄弟兩人,就沒一個是腦子清醒的!
她比任何時候都想回到南海,這輩子都不要踏足中原陸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