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陵州精銳驃騎護送着三駕馬車駛入涼州城,領銜之人是那陵州副將韓嶗山,之後數騎觀其甲冑,也是如今在北涼可謂權傾州郡的實權校尉,這讓目睹此景的沿途城內百姓都嘖嘖稱奇,也不知是何人或是何物值得陵州軍界如此興師動衆,一下子就“掏空”了小半座陵州將校級別的武官。馬隊之中,有一騎顯得尤爲鶴立雞羣,準確說來是有雞立鶴羣之嫌,在一大片大馬涼刀和鐵甲銳矛之中,唯獨此人身披文官公服,他爲當頭一駕馬車保駕護航,時不時瞥向那車窗,眼神中頗有自得之意,正應了徐渭熊幼年那半句“雙眉懸得色”的說法。他正是金縷織造局的一把手王綠亭,此番趕赴北涼王府,不是織造大人小人得志,而是這位紫金王氏年輕家主的的確確做了一樁漂亮的政績,當得起陵州副將韓嶗山爲其鞍前馬後。三駕馬車內,並未擱置什麼金銀珍稀,也不是什麼要向清涼山進貢祥瑞,而是三件衣服。
金縷織造局換了主人後,王綠亭就一門心思親手抓這件事情,在離陽王朝其它轄境版圖,織造官一職歸根結底,無非是有着品秩的密探,是皇帝陛下安插在地方的耳目,有密摺五百里加急直達御書房的殊榮特權。王綠亭是李息烽告老還鄉後北涼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織造官,跟那位雄才偉略的趙家天子沒有半顆銅錢的關係了。王綠亭除了密切監視陵州江湖勢力,尤其是魚龍幫的崛起,但更多還是當個當個字面上名副其實的織造官,做那縫補衣服的活計。
爲首馬車內,坐着三位女子,年紀最大的女子也不過三十來歲,車廂放着一隻不大的紫檀鎏金箱子。年紀最小的女子體態婀娜,姿容出衆,雖然穿着織造局定製的冰紈質地女工服,但細處處處可見心思,面敷濃淡相宜的魚媚子,畫眉用石更從號稱陵州女子銷金窟的細娘齋購置,手腕上繫了一枚寓意吉祥有餘的磐形雕魚玉佩,這女子一看就知道出身家世優渥的官宦門戶,其餘配飾寥寥的兩女與之相比,差了十萬八千里。但這富貴女子對那年長女織官向來有說有笑,可對那姓許的女子最是百般刁難,當然那些伎倆都是檯面下的手腕,肯定不會惹旁人討厭。年輕女子也不知爲何對那出身貧寒的小寡婦如此敵意,反正怎麼瞧着都不舒服,大概是那許家小娘的胸脯竟然比自己還要“不太平”,也許是她明明是個鄉下還有個拖油瓶兒子的粗鄙婦人,竟然比自己在金縷織造局內還要受男子的矚目,就像那織造官大人的一位心腹俊彥,就瞎了眼對這小婦人一見傾心,灌了迷魂湯似的,連家裡早已說好的一樁門當戶對親事也推了,揚言非那許家娘子不娶,還說只要這女子點頭,他願意明媒正娶,毫不介意她的過往,甚至會對她的兒子視如親生。不光是這個白讀了二十年聖賢書的讀書人,陵州一位三十歲出頭便即將成爲校尉的武將,前途似錦,家裡客人不是郡守便是將軍,什麼樣的良配找不到,對其亦是驚爲天人,這讓車廂內年輕女子不禁憤懣世道的不公,那姓許的狐狸精渾身上下透着股鄉土氣,相貌出彩歸出彩,卻也算不得如何驚豔,莫不真是深山野林裡走出的精怪,否則那些男子怎的人人爲之癲狂?
她瞥了眼那腹誹爲許狐狸的女子,然後對年長女子笑臉道:“宋姐,我小時候聽爹說他曾經去過一趟清涼山,那會兒還是跟着劉郡守攜手而往,是參與咱們小王爺的慶生宴,我爹還說了,大將軍還親自走下正位,與他們喝過一杯綠蟻酒哩。”
那年長女子笑着附和道:“藻兒,誰人不知你爹是陵州的一尊財神爺,能去王府走一遭,也是件熨帖事兒。藻兒你文采好,這次跟王大人去了清涼山,指不定被王爺一眼相中,不小心就成了梧桐院的批紅女學士,到時候可別忘了宋姐姐啊。”
被暱稱藻兒的年輕女子掩嘴笑道:“借姐姐吉言,女學士委實不敢奢望,藻兒能給那位王爺做位小丫鬟就是天大幸事嘍。”
那背井離鄉入了織造局的小娘許清神情淺淺淡淡的,對身旁兩女的一唱一和不願攙和。其實她至今也不知怎麼就被幽州官府相中自己的女紅繡工,與其它州郡內十數位心靈手巧的婦人一併選中,懵懵懂懂就去了那有塞上小江南美譽的富饒陵州,她只能解釋爲當時在倒馬關老家,得閒時給幽州官家女子縫製些女兒家貼身小物件,纔有了這份莫名其妙的機緣。其實她起先不太情願遠去陵州,兒子右鬆年齡還小,家裡田地少歸少,可也耽擱不得,鄉下地方一向如此,少了汗水就少了收成,老天爺的眼睛毒得很吶。可村子上的里正大人發話了,說這是趙家村天大的榮幸,只要她去陵州織造局,村裡不但免了右鬆的私塾蒙學費用,還請鄰里鄉親幫着照顧她家的莊稼,右鬆更是能夠寄住在教書先生那兒,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即便如此沒有後顧之憂,許清還是問過了右鬆,孩子懂事,雖心底戀着孃親,卻拍拍胸脯說沒事,孃親去陵州便是,他能照顧好自己,而且保證等孃親回來後,他就可以把那“三百千”都背誦得滾瓜爛熟。
許小娘想起自家懂事的孩子,心中泛起暖意,嘴角隨之翹起。
那藻兒斜眼看見這女子的嘴角笑意,心中恨恨然,這許狐狸長相也就那樣了,偏是這種無聲無息的內媚最是能勾引男子心動。她不是不想學,可總學不來,最後只能悻悻然作罷。
藻兒眼不見爲淨,一臉得意跟那位容貌平平的宋姐說道:“宋姐,傾織造局之力打造的三件蟒袍鳳衣,蟒袍自然是給咱們王爺穿,其餘兩件想來是給兩位王妃置辦的。我爹曾經跟陸家一位大管事同席把酒言歡呢,就是年初那會兒,那位管事私下說他們家小姐未必能當上正妃,可一正三側一直是離陽宗藩由來已久的規矩,陸家小姐就算不是正妃,也是側妃裡的頭一位,春神湖王家那位,得排在後頭。宋姐姐,這話兒你聽過也就聽過了,可不許跟被人說,會有大麻煩的。”
那年長女子知道“帝王家”的事情再小,也重過百姓人家的滔天大事,哪敢拿這種秘事胡亂嚼舌,聽得一驚一乍,對這位按理說還是她下屬的藻兒姑娘愈發恭敬,心想着以前還會偶爾在她面前拿捏架子,這趟王府之行是不是應該用點心眼去亡羊補牢?金縷織造局規格與離陽王朝幾大織造局大致相同,三大工房中除了誥帛機房形同虛設,其餘兩處都如出一轍,她這類戶籍在織造局落檔的官匠和許清這些招募而來的臨時民戶,總計六百餘人,織機則有四百多張。總織造官王綠亭據說是新涼王跟前的大紅人,她也不知真假,但是陵州地方衙門和魚龍幫的雙方大人物,就沒敢不賣王大人幾分顏面,使得織造局在陵州的一切事務都左右逢源,這讓她這個綢緞工房的小女官也覺得與有榮焉,再不像以往李息烽執掌織造局那樣爹不疼娘不愛,逢誰都低一頭。
她之所以沒跟着那藻兒一起排斥那外鄉女子許清,是她隱藏心底一個秘密,她有一次曾經遠遠親眼看到織造王大人在僻靜處訓斥別人,要知道被罵的人可是手握半郡兵權的都尉大人,那名口碑極好的將種子弟年紀還要比王大人略大一些,起先也想反駁幾句,可不知王大人說了什麼,她就看到那都尉臉色劇變。平時走路都狼行虎步的都尉大人離去時,她看着就像霜打的茄子,都把魂丟了。從那以後,都尉就再沒有來過金縷織造局糾纏小寡婦許清。她偷偷猜想,小婦人許清要麼是被織造王綠亭本人金屋藏嬌的幸運兒,要麼就是某位陵州幕後了不得大人物的禁臠,否則她實在想不明白誰有這份通天本領,能讓一些幽州邊關的鄉野女子輕易送入炙手可熱的陵州織造局,還領着獨一份的雙份薪水,關鍵是許清始終都不知道真相,一直以爲她與其她女匠是一般的待遇。
正襟危坐的許清趁着兩女聊天的功夫,偷偷伸出手指,指尖輕輕在檀木箱子劃過,她也是進入織造局後,才知道世上有些木頭,比人命還值錢,堪稱寸兩寸金。
她一直不懂這個世道。
她想着這次完成任務後,就壯起膽子去跟她所在綢緞工房的總高手大人說一聲,問問她能否告假回家一趟看看孩子,看看莊稼地裡的收成如何。
許清沒來由想起三隻箱子裡的衣物,真是讓人瞠目結舌,總高手大人在完工時對王織造邀功說過一句,按照那江南織造局正常情況下的工序和人力,別說三件,光是那件北涼王要穿上的蟒袍,就得耗費三年時間,而且未必能比金縷織造局做得更好。許清對此沒有任何懷疑,她親手參與其中,比誰都清楚其中的艱辛,每一道工序上的幾十人,從總高手到最下邊的工匠,幾乎每個人每天都要勞作八個時辰以上,故而織造局每晚都是燈火通明,她的手便記不清被刺破了幾百次。那件出自畫龍大家之手的蟒袍有九幅畫稿,幅幅栩栩如生,讓人望而生畏,她只見過被揀選出來的那一幅,都不敢與畫上蟒龍對視,只覺得會從畫稿上呼之欲出吞雲吐霧。許清是衆多挑花匠之一,這件蟒袍是雲錦中最爲珍殊的妝花,史無前例地達到了一千八百根挑花的駭人數目,而且哪怕挑錯一根,就會功虧一簣,要重頭再來,先前有名女匠跟許清關係不錯,就因爲挑錯一根,差點當場聞訊趕來的王織造當場命人打死,許清當時不管不顧爲她求情,只是盡人事聽天命,不曾想那女匠出人意料地逃過一劫,但也丟掉了官匠身份,被逐出金縷織造局。
三件衣服,心靈手巧的許清有幸破例都幫助挑花過,尤其是那件黑底繡金大蟒袍,金蟒十八條,成形之後,那真是世間罕有的尊貴。便是許清這樣自認孤陋寡聞的村野女子,也敢說除了太安城那位坐龍椅的皇帝陛下,天底下再沒有哪位藩王的蟒袍能與之媲美了。
至於那兩件未來北涼王妃的“嫁衣”,許清則沒有太多感觸,也從不會像藻兒那般看一眼就會心神搖曳,癡想着自己穿上的話該有多好。
這支馬隊長驅直入,來到清涼山的山腳,王綠亭如釋重負,這次織造局隨行人員有二十餘人,但不是誰都有那運氣可以踏入王府漲見識的。三駕馬車三隻箱子三件衣物,每輛車上各有三名女匠護着紫檀箱子,王綠亭早就做好打算,每輛車上只能有一名女子分別爲北涼王和陸王兩家的兩位未來王妃“試衣”,那件蟒袍無疑是重中之重,那叫司徒華藻的女匠,她爹用了無數人情臉面和整整六千兩銀子才求到一位總高手那裡,王綠亭嘴角冷笑,憑這個就想給北涼王穿衣?
王綠亭下馬後,開口點名後兩輛由誰負責捧箱子入府,被點中的兩名女子都激動得立馬熱淚盈眶,她們家世清白,相貌清秀,性子也都一貫老實本分,絕不是長滿心眼會做那畫蛇添足勾當的城府女子,王綠亭對她們很放心。然後第一輛馬車那邊,王綠亭這位織造大人飽含深意看向名不見經傳的許清,伸出手指點了點她,再沒有多說什麼。許清呆滯當場,她一直以爲是司徒華藻這位天之驕女去給年輕北涼王試着穿衣,如何都沒有想到會是自己,一時間她手足無措。王綠亭皺了皺眉,若是別人,他早就大動肝火,可既然是她,王綠亭也就破天荒多了一絲耐心,輕輕看了許清一眼,並且停下腳步專門等她。
之所以如此,是王綠亭知道得更多一些,這名小寡婦的來歷很簡單,可一手送她進入他王綠亭地盤的幕後男子,便是他金縷織造一把手的王綠亭,也萬萬招惹不起!
幽州將軍皇甫秤!
這位爺那纔是真正稱得上是北涼王的心腹啊。
他王綠亭比起這位北涼出了名的大狠人,不論是公門修行的火候還是心狠手辣的程度,都甘拜下風。
王綠亭一直以爲那位胭脂郡倒馬關的小婦人,是皇甫秤相中的女人。
所以他始終不惜捏着鼻子去以禮相待。
王綠亭自然不知道那位幽州將軍見着這位小寡婦,那也是不敢有絲毫的造次唐突。
許清硬着頭皮,捧着那隻並不沉重的紫檀箱子,渾渾噩噩跟隨衆人一同走入那座王府。
一路行去,許清都忘了去看一眼那名動天下的聽潮湖。以前在織造局內,經常有人說起那座湖,都會充滿憧憬,用道聽途說而來的言語,極盡誇張之能去描繪聽潮湖裡萬鯉翻滾的景象。
王綠亭緩緩登山,先將兩隻箱子送到了兩座雅靜院落的門口。
最後纔是在大管家的帶領下走向一座更高處而且極其不起眼的院子。
不是梧桐院。
竟是老涼王徐驍的住處!
饒是心智堅韌的王綠亭也大吃一驚。
王綠亭長呼出一口氣,小聲叮囑道:“許清,做事伶俐些,自然些,要是真的緊張,我可以讓你在院外多待片刻,等手腳不僵硬了再進去。”
許清臉色發白,抱着箱子,被織造大人這麼一說,愈發戰戰兢兢了,隱約都有要哭的跡象了。
裡頭那位,可是北涼王啊!她這輩子連縣令這樣的大官都沒見過一次,她能不緊張萬分嗎?
王綠亭看着她的侷促不安,有些懊惱,早知道就該讓司徒華藻這女子來捧箱子了,好歹那女子野心不小,膽子更不小,肯定不至於如此膽怯。至於她那點不安分,在這座有着父子兩任離陽王朝異姓王的王府裡,算得了什麼?
領路的王府大管家還是笑臉着,甚至沒有半點要出聲催促的意圖,但王綠亭熟稔人情世故,心知肚明得很,自己被這許清連累慘了,他這個金縷織造局以後若是想要再入清涼山,除非是北涼王召見,否則恐怕就是難如登天了。
大管家自不會去跟那女子斤斤計較什麼,可在這位當之無愧的北涼大人物心中,確是如王綠亭所料想,對王綠亭的紫金王氏以及整個金縷織造局,都有了些惡感。
王綠亭看着那許清不減反增的慌亂,心中哀嘆一聲。
大管家眯眼斜瞥了一下年紀輕輕的織造大人,然後轉頭對那女子溫顏笑道:“姑娘,沒事,咱們王爺是天下頂好說話的好人,放心進去吧,辦錯了事也不打緊的。要不咱倆打個賭?若是王爺對你說一句重話,你出來後,我給你十兩銀子,如果王爺果真如我所說,萬般好說話好言語,姑娘你可就得給我十兩銀子,如何?”
許清終於輕鬆了些,咬着嘴脣點點頭,也不再那麼手腳不知該放在何處了。
大管家微微一笑,幫着推開院門,等她跨過門檻後,再輕輕掩上。
然後,許清看到了一個年輕的背影,獨自站在一株秋天裡綠意猶在的枇杷樹下。
枇杷樹孤孤單單的,他也是孤孤單單的。
許清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以爲自己看花眼了,使勁眨眼後,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他的身影,怎麼跟那位兩次途經倒馬關的公子哥如此相像?
那人轉過身,許清立即如釋重負,但當她看到他的眼神,又提心吊膽。
相貌不是一個人,但眸子和眼神又太像了。
許清整個人都懵了。
明知眼前這位高不可攀的年輕藩王,註定不可能是那個人,但她在這一刻,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那個人,真的很想他了。
小娘許清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的,可她就是這樣了。
徐鳳年其實也愣了一下,但很快想清楚其中緣由,板上釘釘是皇甫秤的多此一舉。不過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多說什麼。
走到她身前,接過箱子,淡然說道:“本王自己穿衣就行,你在院子等着便是,一炷香後離開,跟門外的王綠亭說一聲,本王說了,蟒袍不錯。還有,讓他先別急着離開王府。”
許清茫然點頭,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
徐鳳年轉過身,笑了。
在他走上臺階的時候,背後突然傳來一聲怯生生但已經肯定是那女子這輩子最大膽識的喊聲:“徐公子?”
他沒有停下腳步。
她漲紅了臉,更是滿頭汗水,幾縷鬢角髮絲黏在臉頰上,擡起手臂,偷偷擦了擦。
她開心地笑了,不是他啊。
不是纔好。
不是的話,說不定還能再見。
她還欠他錢呢。
他說是一千五百兩銀子,要她還五十年。
她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答應去金縷織造局,是聽他說過自己是陵州遊學的士子。
屋內,光線有些昏暗,徐鳳年穿上了那件明擺着僭越王朝禮制的蟒袍。
很合身。
一如當年徐驍穿上他那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