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內除了徐鳳年和徐渭熊,以北涼都護褚祿山,騎軍大統領袁左宗,副帥周康,和步軍副帥顧大祖這四人官位最高權柄最大,對於徐鳳年提出要竭力死守虎頭城,褚祿山和袁左宗暫時都沒有表態,竟是周康和顧大祖最先有了爭執,後者在春秋戰事中以提出天下形勢論,以及提出南唐務必要戰於國門外作爲“保國”方針而著稱於世,但恰恰是看上去進攻意識極強的顧大祖有了異議,不同意北涼邊軍傾邊關之力幫助劉寄奴的虎頭城死守到底,反而是鷓鴣老營出身的周康贊同徐鳳年的觀點,顧大祖根本不顧及徐鳳年就在當場,毫不留情說道:“這種倉促做出的戰略變更,比起臨陣換將更加禍害北涼邊軍!軍國大事,豈是兒戲?”
周康也爭鋒相對說道:“水無常勢,兵無固陣,伺機而動,有何不妥?”
在反問此之外,周康又說了些意味深長的言語,“想我北涼當年制定幽涼涼州的用兵方略,大將軍和李義山都還在,那時候的初衷僅是設想北莽會經由北涼和薊州兩條路線南下中原,北莽蠻子只將北涼當作一座固若金湯的大城,就算不可能直接繞城而過,也只是在此安置五六十萬兵力掣肘我北涼邊軍,而非今日舉國攻打幽涼流三州的糟糕局面。策略和規矩是死的,我北涼將士則是活的!涼州十多萬邊境騎軍更不是吃素的!”
周康一口一個“我北涼”,以及提及北涼早年軍政和邊境騎軍,這位老將軍的言下之意很明顯,你顧大祖一個晚來的外人,但也不過是當上了步軍二把手,北涼以騎軍爲尊,涼州更是如此,那麼你顧大祖就在此時此地“識趣”一點。其實軍伍和朝廷差不多,不但按資排輩,而且講究出身,在北涼像那些從步軍體系進入騎軍陣營的校尉將領,就少不了白眼和長時間磨合。北涼邊軍中對徐鳳年一手提拔上來的顧大祖,自然不可能沒有半點非議。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但是沒有說話。顧大祖也沒有當場翻臉,不過臉色也算不上多少好看,冷聲道:“本將只是就事論事,沒誰否認我北涼邊關騎軍戰力不行,只不過擁有強大的戰力,不代表我們領軍帶兵之人就可以肆意揮霍,沙場戰事,恰如棋盤廝殺,只會下力棋的國手,哪怕一時一地治孤甚至是屠龍成功,就全局而言,仍是得不償失。本將不希望北涼軍是一位空有十段國手力量、卻只有六段棋手眼光的棋手。北涼如今手握四州,四州又有數以百計的城池、軍鎮、要隘和雄關,拿虎頭城單單一子來決定過百棋子的存亡,是不是需要多加權衡?”
周康嘖嘖道:“這口氣,我怎麼聽着像是陳芝豹在說話啊?”
顧大祖終於怒色道:“你這周鷓鴣!今天我顧大祖就當着周大將軍和北涼王的面,把話撂在這裡,北涼軍根本就不該全盤否定陳芝豹,連北涼王都明確提出邊軍之中不該禁止《武備輯要》,爲何獨獨在你周康的涼州騎軍中不得出現一本一卷?!周康你要學鍾洪武做那油鹽不進的邊軍山頭不成?你看我不順眼這麼久,我看你不順眼的時間也不短了!”
若是平時,騎軍主帥袁左宗會當個和事老,甚至會略微幫襯些顧大祖這個“外人”,大致意思就是爲了一家團圓,他這個如同當婆婆的在兒子跟兒媳吵架的時候,幫兒媳纔是真的幫兒子。只是今天既然徐鳳年在,袁左宗也就安安心心練習閉口禪,輕鬆養神。褚祿山這傢伙更是一肚子壞水,笑眯眯看着兩位副帥在那裡面紅耳赤,饒有興致看着熱鬧。
徐鳳年平靜道:“有資格在這裡議事的,頭上官帽子也都有三品二品了,是該把話都說開。不過虎頭城一事,可以查漏補缺,但死守一年的決定,不會更改。”
這句話是對顧大祖說的,然後徐鳳年對周康說道:“陳芝豹的那部《武備輯要》不要禁,周將軍你回去以後,帶頭抄錄一卷,包括都尉在內,校尉和將領都不能免去,抄完了以後寄到北涼都護府,我親自審閱,誰找人代筆,或者是誰不肯抄寫,我直接去你軍中跟他好好談,如果還談不攏,再讓他去幽州當步卒。”
周康一臉苦相,小心翼翼地討價還價道:“王爺,那部書十多萬字啊,一卷也有將近萬字,這會兒戰事正酣,要不然等得空了再說?”
徐鳳年皮笑肉不笑道:“那咱倆先好好談談心?要不要順便喝點小酒,再讓我二姐做點下酒菜?吃飽喝足了,周將軍也好上路去幽州。”
周康趕緊擺手笑道:“不用不用,回頭我這就挑燈熬夜抄書去,手底下那些校尉都尉,一旬之內保管都一字不漏抄完。”
等到步騎兩位副統領離開都護府前往各自帥帳所在的城池,袁左宗微笑道:“原來是各打五十軍棍啊。”
徐鳳年憂心忡忡道:“周康是捱了五十棍,但是顧大祖可能會覺得自己捱了五百棍子。”
袁左宗問道:“那需要不需要喊住他,私下談一談。顧將軍不是那種冥頑不化的人物,只要道理說得通,老將軍聽得進去。”
徐鳳年有些無奈,“但問題在於我沒信心說得通,到時候反而火上澆油,只會讓顧大祖更加堅持己見,還不如像現在這樣我故弄玄虛,顧大祖不清楚我葫蘆裡賣得是仙丹妙藥還是狗皮膏藥,捏着鼻子也就能照做了。”
徐鳳年看着大廳內只有二姐、袁二哥和褚祿山三人,苦笑道:“現在都是自家人了,終於可以不用辛辛苦苦假裝高人風範了。”
褚祿山除了看周顧兩位老將軍的笑話,視線更多放在沙盤上。其實這位北涼都護大人,文治武功兩事一直爲赫赫兇名掩蓋,始終被整個中原朝廷所輕視和低估,尤其是在中原老一輩人物相繼逝世後,褚祿山只有偶爾因爲那次千騎開蜀而被人說起,比起燕文鸞、陳芝豹都要遜色許多,甚至不不如在公主墳一役中大放光彩的袁左宗,當時對於官不過四品的褚祿山出任北涼都護都感到十分震驚。不過北涼軍自身和死敵北莽都並不驚訝,由此可見,離陽朝廷普遍對北涼是何等漠不關心,是何其眼不見心不煩。褚祿山有一句話在北涼邊軍高層中流傳甚廣,從這個死胖子第一眼看到沙盤後,他就如癡如醉,早年不管有無戰事,都喜歡盯着各國各地的沙盤怔怔出神,沒人知道這玩意兒有啥看頭,還是有一次王妃吳素問他,褚祿山纔給出真相,說了句“跟看書一個道理,讀書百遍,其義自現”。後來中原定鼎,徐趙“分家”,褚祿山在北涼的家中,就有不下百件大小沙盤,傳言最大一件獨佔整座樓,一樓沒有立足之地,想要看沙盤,得直奔樓梯登上二樓去俯瞰。
褚祿山看了看沙盤上涼州最北的虎頭城,又瞥了眼幽州葫蘆口最南的霞光城,輕聲開口道:“虎頭城不是不可以守一年,我想到一個理由,也許可以說服顧大祖。”
褚祿山自顧自說道:“從北莽選董卓作爲南院大王,並且一開始就調動百萬大軍,分三線南下叩關北涼道,意味着北莽徹底絕了從薊州和兩遼南下的念頭,這也意味着我們當年制定的策略,必定會有漏洞。我們要做的就不止於縫補一事,而是要在某些地方全盤推倒了。我們北涼起先也有過這種最糟糕境地的預測,只是那會兒就像與人對敵,嗯……打個比方,就像是跟老劍神李淳罡爲敵,我們猜出老前輩可能會一上來就是直接一招兩袖青龍或者是劍開天門。”
徐渭熊輕聲道:“當年只以爲是兩大最強手之一,結果沒想到一上來就是兩招齊出。”
褚祿山繼續道:“這樣也好,虎頭城戰事越慘烈,涼州防線越是瞧着危殆,那麼我們出奇制勝的機會也會越大。當年……”
袁左宗突然笑着接過話頭,說道:“當年褚祿山是對李義山訂立的策略頗有異議的,覺得太‘正’了,只想着不輸,而非想着如何去勝。”
褚祿山笑了笑,“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是得那麼做,沒有二十餘年遮掩的‘填白’,哪有今天的‘餘地’。”
褚祿山緩緩擡起頭,看着徐鳳年,然後綻放出一個燦爛得一塌糊塗的諂媚笑臉,嘿嘿道:“這也是王爺給了我靈感,否則以小的這點腦子,打破腦殼也想不出的。”
大概也只有這種時候,纔會讓人想起當年那個跟李功德爭奪北涼溜鬚拍馬境界第一人稱號的祿球兒。
徐鳳年笑罵道:“說正經的。”
褚祿山繼續沒個正經樣,“王爺不是早就想到了,只不過風險太大,知道顧大祖不會答應而已。”
徐鳳年點了點頭。
徐渭熊看着沙盤上的幽州葫蘆口一帶,“難攻。”
徐鳳年沉聲道:“至於攻下以後也是難守,還是易守,我們給過北莽機會。”
袁左宗眯眼道:“因此以臥弓城和鸞鶴城爲核心的所有堡寨,他們看上去束手待斃的那種死守,讓北莽自己放棄了這個機會。”
所幸跟袁左宗褚祿山一樣同爲徐驍義子之一的齊當國沒在場,否則又要頭痛自己爲啥那麼笨了。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北莽一開始就是衝着踏平北涼然後直奔中原去的,太平令的那些文臣官吏都是要用於薊州、河州和接下去的淮南道,沒打算浪費在北涼。在這種情形下,幽州葫蘆口的不降死戰和北莽自身也不願納降,使得臥弓鸞鶴兩城周邊的戊堡寨子都在楊元贊大軍花巨大代價攻破後,幾近損壞殆盡。當然,目前看來,利弊參半,好處是讓葫蘆口內更加易於北莽騎軍來往馳騁,但是如果我們將北莽最有力的反攻放在幽州,那麼楊元贊剛剛得到兵力補給的整整三十五大軍,就有苦頭吃了。”
褚祿山補充道:“要想扭轉幽州葫蘆口戰局,迫使楊元贊不得不撤退,那麼我們最少要投入五萬最精銳的騎軍,要一戰功成!直接在關鍵時刻打光楊元讚的精銳騎軍!所以虎頭城絕對不能丟,丟了虎頭城,也就意味着柳芽茯苓兩城也要丟,懷陽關也要丟,一旦把戰線收縮到清源重冢一帶,讓董卓的大軍舒舒服服向南推進鋪開陣線,到時候別說我們手上握有五萬騎軍的閒餘兵力,就是五千都難。所以說,爲了虎頭城,可能要在祥符二年這一年中就多死四五萬人,但是在葫蘆口,他們要死很多很多!”
褚祿山陰惻惻笑起來,盯着沙盤上的葫蘆口,“三十五萬人,全死在這裡,咱們築起了好大一座京觀!”
袁左宗冷笑道:“不比西壘壁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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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袁二哥,但這樣的話……”
不等徐鳳年說完,總給人不苟言笑印象的袁白熊,竟是破天荒柔聲說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褚祿山突然一臉諂媚地想要跟袁左宗勾肩搭背,結果給袁左宗不客氣地伸手拍掉那隻爪子,“跟你不熟。”
褚祿山罵道:“我不就長得胖了點嗎,王爺不就是長得英俊了點嗎,你就這麼以貌取人?!”
徐鳳年笑道:“打住打住,你不是胖了一點點,我也不是英俊了一點點。”
徐渭熊看着委委屈屈絮絮叨叨的都護大人,看着那位笑臉溫柔的北涼王和渾身英氣的袁白熊,她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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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人意料,顧大祖和周康沒有馬上離開懷陽關,而是在關內一座生意寡淡的酒樓喝酒。
周康板着臉等着酒菜上桌,“咋的,覺得在都護府裡沒吵夠,要接着吵?姓顧的,王爺閒時跟我喝酒談心,我周康一百個樂意,但跟你顧大祖可尿不到一個壺裡,更喝不到一個壺裡。”
顧大祖笑道:“也就是今時不同往日,你周鷓鴣要是當年的南唐將領,敢這麼唧唧歪歪說話,早給我一拳撂倒了。等打趴下你說不出來,到時候再沒道理的話,也就老子一個人講了。”
周康聽到這糙話,倒是不怒反笑,“吵歸吵,我看你顧大祖不順眼也歸不順眼,但你在南唐做事很爺們,我周康也從不否認,要不然你當這個步軍副統領,就算我攔不住,也要帶頭去王爺那邊鬧事,終究要讓你當得鬧心。但說實話,你也就是運氣好,是顧劍棠那傢伙攻打南唐,換成我北涼,就算真給你戰於國門來守國,一樣沒用!”
顧大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輕聲笑道:“不管你信不信,在北涼當這個副統領,無論你們這撥老將領舊山頭怎麼不待見,但比起當年在南唐禦敵,還是要舒心很多。因爲我清楚,在沙場以外,你們騎軍可能誰都看不順眼我,但是真打起仗來,需要爲了我顧大祖這個步軍副帥去死一萬人,你們肯定不會只死九千人。這就當將領的人來說,天底下就沒什麼比這種事更舒心的事情了。所以你罵我越難聽,我就越想請你喝頓酒,省得以後某天誰給誰清明上墳。”
周康忍不住笑道:“說來說去,你顧大祖就是圖個自己開心啊?”
顧大祖哈哈笑道:“如果不是自個兒開心,要不然你罵我,我還真願意熱臉貼冷屁股啊?你周鷓鴣是副統領,官就比我顧大祖大了?”
周康愣了愣,嘆氣道:“今天咱們就只喝酒,不談軍務,反正肯定談不攏。尿不到一個壺裡,但是照你這一說後,我覺得喝酒喝一壺,還是沒啥問題。”
兩位老人喝到最後,都是酩酊大醉,期間周康和顧大祖又對罵了好久,這讓知曉兩人顯赫身份的酒樓掌櫃,那叫一個膽戰心驚,生怕兩位大人物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到時候引來樓外各自親兵上陣,還不把他的小酒樓給輕鬆拆了?不過冷汗直流的同時,至今還是軍戶的酒樓掌櫃也有些蓬蓽生輝的感覺,這可是兩位北涼軍的副統帥啊,誰不知道咱們北涼任意一位副帥,去離陽朝廷當個大將軍那都是綽綽有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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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都護府內徐渭熊臨時居住的一座小院內,徐鳳年從行囊包裹中掏出那兩隻棋盒,但是徐渭熊沒有要,說她用不上。徐鳳年只好悻悻然收起。
片刻沉默後,徐鳳年蹲在徐渭熊輪椅旁邊,輕輕感慨道:“走過三趟江湖,才明白你當年不願我在江湖裡撲騰的苦心。”
徐渭熊問道:“怎麼說?”
徐鳳年笑道:“江湖人,是要自己活得有意思。作爲徐驍的兒子,大概是得要自己活得有意義。”
徐渭熊搖頭道:“別往我臉上貼金,也別給你自己說好話大話。從頭到尾,我只希望你好好活着,就這麼簡單。咱們娘,爹,還有你師父,甚至還有袁左宗和褚祿山,都沒誰讓你死得有意義,寧願你活得沒意思。”
徐鳳年感慨道:“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