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袤西域有大山橫亙,如長劍攔腰,將西域一分爲二,大奉王朝始設西域都護府便位於一處斷裂的山埡隘口,版圖猶勝當今離陽的王朝覆滅後,都護府就逐漸淪爲一座無主之城,經過兩百餘年的血腥紛爭,古老城池建立了自己的規矩,在這裡擁有堪稱天底下最複雜的脈絡,也許哪個烏煙瘴氣麪館內的遲暮老人,曾是春秋某國的天潢貴胄,可能每日袒胸露腹的蠻橫屠夫,就是昔日手握數萬精兵的中原將領,興許那些個能與攤販討價還價半個時辰的白髮老嫗,當她終於得償所願後轉身輕捋髮絲時流露出的那份氣態,纔會讓人猜測年邁婦人年輕時,只會是山水蔥鬱之地養育而出的大家閨秀。除了這些隨同春秋一起被人淡忘的遺民,城中更多是那些流竄至此的亡命之徒,人人做着各種見不得光的勾當,有常年呼嘯邊陲閒暇時來此買醉的馬賊,有貌不驚人卻殺人如麻的殺手,有人名義上是商賈其實是某個勢力的死士諜子……如此魚龍混雜的西域咽喉,幾乎每天都有人死掉,但是他們的死,都很講規矩,若是有人不講規矩地死了,自然會有人插手,把事情給規規矩矩得收尾。
在一輛臨時僱傭駛向城池的馬車上,車伕是個面黃肌瘦卻眉目伶俐的中年漢子,正在唾沫四濺說着那座城的“規矩”,身邊坐着個在西域不太常見的年輕人,若說那儒雅青衫的裝束在城內倒也不稀罕,只是年輕人的風貌,少見。在土生土長的漢子看來,這位客人就像是自己早年聽說的那種說書上的人物,一個上京趕考的書生,借宿古廟,然後會遇上化爲人形的狐精。黃昏中,漢子擡頭看了眼已見依稀輪廓的巨大城池,隨後眼角餘光忍不住打量了那個出手不算闊綽的外鄉僱主,有些惋惜。在他們要去的那座城,雖然大多人的生生死死都循着規矩來,可規矩也總得有人來訂立,那不幸遇上了這小撮人,他們講不講規矩,就只是看心情了。有人會因此一夜富貴,給城內大人物相中後,在聚居着十多萬人的西域第一大城內一步登天,也有人因此就再沒了消息。車伕前些年曾經就載了一夥人入城,四個人,三男一女,佩刀攜劍,瞧着都挺有把式,結果還沒歇腳,就給從內城衝出的騎隊堵住,那真是好一場廝殺,四人身手的確了得,直接就躍出馬車,拔地而起躍上了屋頂,潑水一般的箭雨也沒傷着他們分毫,他沒敢多看,棄了馬車幾乎是爬着離開,事後得知那四人都給吊死了在正東城門口上,據說是中原那邊來尋仇的豪俠,不料當初仇家成了內城的權貴,不過折了四五十號人,就讓他們把命交待在城裡了。這類慘劇,其實每年都會有好幾樁,歸根結底,那座城誰都可以來,但不是誰都可以走。不過車伕沒敢說這一茬,生怕嚇着身邊的年輕僱主,當然更怕自己的那份佣金變成飛走的煮熟鴨子。
在那輛寒磣馬車入城前,車伕好心給年輕人多嘴說了些城內的現況,比如城分內外,外城有四個地頭蛇的幫派宗門,喜歡沒事就出城玩騎戰,兵力最盛時雙方足足小千人的騎軍衝鋒,聽說四股勢力加起來得有戰馬三千多匹,甚至連強弩都有好幾百張,惹上他們就等着被五馬分屍吧,反正那些傢伙不是沒做過這種事情。內城有三個姓氏的傢伙更是惹不得,都極有來頭和家底,反正在這座城內他們就是土皇帝,其中那個柴家就收藏了二三十件龍袍蟒服,柴氏家主少數幾次大張旗鼓的出行,還真就是如傳聞那般身披龍袍,身邊數位美人則是人人鳳冠霞帔,真跟皇后貴妃娘娘似的,讓人大開眼界。臨近城門口,口乾舌燥的車伕摘下羊皮酒囊灌了一口酒,轉頭望向那個認真聽自己說話的年輕人,咧嘴笑道:“說這些也就是讓公子多長几個心眼,不過萬一,小的是說萬一真遇上了麻煩,如果身邊附近有那些手持轉經筒的紅衣和尚,公子一定要趕緊去他們身邊求救,畢竟在咱們西域他們就是活菩薩,再不講理的人,總也會收斂些。”
入城後,那個公子哥他推薦的一家城東鬧市客棧下車,多給了車伕幾兩成色很足的銀子,雖有黑鏽,卻無暮色,看着就討喜。這讓車伕覺得話沒白說,好人有好報啊。只不過當他看到那個年輕人毫無心機地緩步走入客棧,車伕的眼神有點複雜,其實啊,自己那些話終歸仍是白說了,外地人進了這家客棧,能不能活着出來就看天意了,就算能僥倖走出,那也要掉好幾層皮。不過想到事後客棧會按照宰割肥羊的身家給自己一點分潤,車伕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不過就在此時,那個年輕人也回頭笑望過來,車伕的笑臉頓時略微僵硬在那裡,但很快他的笑意就恢復正常,還朝那個已經羊入虎口卻不自知的可憐蟲擺了擺手。
在車伕歡快揚鞭離去的時候,大概不知道這座城池如果是一條盤踞在西域版圖上的地頭蛇,讓人畏懼,那麼他則親自送來了一條其勢足以輕鬆吞蛇的走江大蛟。
僱傭馬車進入城池的他,正是從爛陀山沒能得到明確答覆的徐鳳年,在冊不在冊的西域僧人有三十餘萬,附庸爛陀山的僧兵在臺面上便有四五萬之多,但是徐鳳年就算親自駕臨爛陀山,也沒能成功帶走一兵一卒,但是事情並非沒有半點轉機,徐鳳年來這座大奉王朝的西域都護府,就是爲那個希望渺茫的轉機盡人事,然後聽天命。內城中央有座高不過二十丈的小山,被稱爲小爛陀,山頂有世間最大的一座轉經筒,銅身鍍金,重達十二萬斤,筒璧外雕刻文殊普賢觀音地藏四大菩薩和栩栩如生的八千衆天女,筒璧內篆刻有八十一萬條六字真言和全部大藏經。轉經筒虛設有讓人抓握的轉經大環,之所以說是虛設,是因爲此轉經筒自打造而成後,就沒有誰成功推動起來過,那麼每轉一週相當唸佛八十一萬聲的大福緣,也就至今沒有誰能夠消受了。
這件奇聞軼事隨着佛法東渡,在中原亦是流傳已久,據說這“此法難轉”的難,首先難在登山小爛陀,再難在那等相當於十數萬斤的龍象之力,三難在是否有佛緣。曾有爛陀山僧人言即便呂祖王仙芝兩人,仍是難轉。
對於徐鳳年而言,且不論是爛陀山讓他去轉動轉經筒,就算他要強行嘗試,也不是沒有可能,但徐鳳年也不敢說一定可以,爛陀山得道高僧輩出,劉松濤這般的人間佛陀尚有兩位,加上那個六珠菩薩,還有那數十位上師,他們一旦聯手要防禦什麼或者說不讓誰做什麼,的確可以讓人難如登天。徐鳳年相信以武評十四人之力,僅就力量來說,推動轉經筒並不難,真正的難處應該在於那個似有似無的佛緣。
爛陀山給了親自登山拜訪的年輕藩王一個四字提醒,“天水浴佛”。
徐鳳年在客棧二樓入住,推開窗戶,面有憂色。穀雨,三月初二。但是“九龍吐水,沐浴金身”的佛誕日,卻是要到四月初八。照理說徐鳳年不可能在這座距離北涼千里之遙的塞外孤城揮霍整整一個月時間,但是在山腳徐鳳年遇上了一位手持小轉經筒虔誠禮佛的傴僂老嫗,閒聊後老人將那隻普普通通的轉經筒贈送給徐鳳年,徐鳳年事後回想起來,老婦有一句無心之言如同大鐘轟鳴在他心中迴盪,她當時說轉動經筒不能太快,並不是轉動次數越多積攢功德就越多,而要心平氣和,穩穩當當。徐鳳年清楚那個老人只是西域最尋常的禮佛百姓,但正是如此,他才真切感受到那種“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感覺。
徐鳳年嘴角泛起一絲無奈的苦澀,難道真要熬着性子等到四月初八?涼州虎頭城大戰正酣,流州也是風雨欲來,幽州葫蘆口更是每天都在死人,他這個北涼王就算不能在北涼都護府親自調兵遣將,也覺得需要自己站在那裡,能夠親眼看到硝煙能夠親耳聽到戰鼓,才能安心。若是能推動轉經筒也就罷了,流州就可以在寇江淮進入後,又有四五萬悍不畏死且驍勇善戰的僧兵,便能由求敗變成求勝,那麼,在涼莽西線首當其衝的黃蠻兒總能多出幾分安穩來。這就是徐鳳年此次在拓拔菩薩眼皮子底下行事的私心了,澹臺平靜當時大爲惱火,也正是來源於此。
徐鳳年當時斬殺北莽真龍,境界大跌,如果可以,何嘗願意親自涉險跑去葫蘆口外?可是北涼鐵騎不同於其它邊陲兵馬,整個天下都知道這些鐵騎姓徐,北涼邊軍也是這般認知,可是徐鳳年世襲罔替了王爵,真要讓三十萬鐵甲心服口服,何其艱辛?軍伍與江湖是兩個世界,不是他徐鳳年成了世間屈指可數的武道宗師,就擁有了對千軍萬馬頤指氣使的本錢,徐驍當年不過是勉強小宗師的武道境界,爲何獨獨只有他能夠服衆?爲何顧劍棠是天下第一的刀法宗師,可他的心腹蔡楠領着麾下數萬大軍見着了披甲持矛的徐驍,不惜冒着身敗名裂的風險,冒着在離陽文臣心中不堪大用的風險,仍是心悅臣服地向徐驍跪下行禮,掉過頭來請徐驍校閱大軍?理由很簡單,徐驍單槍匹馬殺不得多少人,但是自徐驍虎出遼東後,屠掉了多少座大城?坑殺了多少萬降卒?武人不是文人士子,沒有什麼“不義春秋、中原陸沉”的多愁善感,任由你是那些亡國後再度爲趙家披甲的將士,仇恨之餘,內心深處對徐驍也會有不可言說的敬服。
徐鳳年又何嘗不知道那小爛陀的轉經筒未必能夠轉動,可他依然得老老實實站在這裡內心糾結。
太-安城那張雕龍大椅,誰都能坐,他徐鳳年不能坐。清涼山那張虎皮大椅,誰都不能坐,只有他徐鳳年能坐。這甚至不是徐鳳年武道境界超凡入聖高至天人就可以改變的。人活一世,必有牽掛,極難做成那自了漢。很少說得出漂亮大道理的徐驍,曾經說過人來世上走這一遭,就是吃苦頭還債來的,還完了債,臨了之時,若是家有節餘,那就已是一個男人天大的能耐了。以前徐鳳年總是對此感觸不深,只是後來當他在陵州看到那些將種門庭的跋扈行事後,心痛之餘其實也有心安,瞧瞧,這就是當初跟着徐驍一起打天下的傢伙們的子孫後代,徐驍這輩子始終沒有愧對你們父輩的捨生忘死,所以你們纔有今天的享福!哪怕在北涼這等貧瘠邊陲,徐驍還是讓你們卸甲後在陵州這塞外江南過上了不輸中原的太平遮奢日子。徐鳳年對鍾洪武的恨,真正的殺意,不在那位懷化大將軍瞧不起他這個二世祖,而在於把離開邊關作威作福視爲天經地義的鐘洪武,禍害得連帶整個陵州將種都忘記了徐驍的良苦用心。
站在窗口,看着樓外繁華街道,徐鳳年自嘲道:“運去英雄不自由嗎?”
一陣敲門聲響起,是酒樓夥計來問他要不要點些吃食,若不是嫌麻煩不願去樓下,酒樓可以送來屋內,夥計還直白詢問需不需要額外吃些極富方言特色的“餐外餐”,說不但有草原烈馬,連那會彈小曲兒的江南瘦馬也不缺,就是價錢貴些,一次得二十兩銀子,至於之後能否過夜以及價錢高低就看客官的本事了。徐鳳年都笑着婉拒了,只要了一份晚飯吃食,那夥計一看不像是肥腴的貨色,當場就翻了個白眼,悻悻然走了,埋怨着那個暫時還未出城等好消息的車伕眼力勁也太差了,找來這麼一頭滿身瘦肉沒幾兩的兩腳羊,這能有幾個銅錢的分潤?
之後徐鳳年吃着下了蒙汗藥的菜餚,來端回食盒碗筷的酒樓夥計磨蹭了半天,也沒等到徐鳳年一頭撞在桌子上,就知道遇上了扎手的點子,這在他們這類開了很多年頭的黑店也不算多稀罕的事兒,既然軟的不行,那就來硬的,酒樓自有一兩位雙手染血的鎮店之寶,如果真遇上了軟硬不吃的能人,那就認栽,能夠紮根西域的漢子,在這種事情上格外豪爽,拉得下臉,假使萬一給人踩在了地上,自己同樣也撿得起來。很快就有一位身材魁梧臉上有疤的中年漢子推門而入,四五個喜好湊熱鬧的酒樓夥計就聚在走廊拐角處,在那裡做莊的坐莊下-注的下-注,賭那個俊哥兒到底能熬多久,有個賭性重的好像是輸了好多次,這次搏個大的,一口氣用所有碎銀子押注那年輕公子哥能安然無恙,坐莊的正是先前去房內送吃食的夥計,笑納了那三四兩銀子,嘴巴咧得都合不攏了。不料銀子還沒捂熱,就要倒貼回去七八兩,竟是在外城都小有名氣的酒樓盧爺才進去就走出了,坐莊的酒樓夥計頓時扯住這位大爺的袖子,苦兮兮問道:“盧爺你莫不是相中了那俊哥兒的皮囊,纔給人家放水了?小的這可是要小半年白忙活了。”
那滿身積年匪氣之中又殘留有幾分軍伍銳士氣焰的漢子,聞言後就是勃然大怒,一腳把這個火上澆油的兔崽子踹得整個人撞在廊壁上,所幸用上了點巧勁,不過也要那店夥計一陣好受,半跪在地上跟上岸魚一般大口喘氣,說不出一個字來。漢子壓低聲音怒道:“放你孃的水,你老孃要是在屋子裡,老子能讓她十天半個月下不了牀!”
那酒樓夥計哪裡敢反駁什麼,忍着吃痛小聲呻吟着,比起那一腳,這類髒言葷話反倒是輕得不能再輕了,在西域這點算得了什麼?連下酒菜都稱不上而已。哪怕是他們這些二三十歲在這座城裡土生土長的市井底層角色,也或多或少知道些內幕,早個二十年,多少流難至此的男女,實在是沒法子憑本事活下去了,不知有多少金枝玉葉就在光線昏暗的私窯裡“待客”了,而給她們把門望風招徠生意的男子,說不定就是她們的爹,甚至是當家的男人。所以如今好些上了歲數的老漢,如今曬着日頭等死的時候,總喜歡拿捏着架勢對他們這些年輕人來上大同小異的這麼一段,“你們這些年輕後生呀,可真是生晚了時候,咱們正值龍精虎猛的歲數,就遇上了好年歲,那些從東邊來的娘子,不論是十幾二十多歲的,便是三十好幾四十歲的,也比你們如今街上瞧見的女子都要水靈太多太多了,她們的皮膚啊,摸着就真跟上等綢緞似的,雖說她們總扭扭捏捏,喜歡讓人熄了油燈再做那事兒,否則就要加錢,但這也不算啥個事,因爲等你真壓上了她們的身子,就曉得那份快活嘍,這等豔福,你們這幫兔崽子啊是甭去念想了。”那漢子沒有搭理這幫眼窩子淺到裝不下半碗水的年輕無賴,徑直離開,就算離遠了那間屋子,仍是心有餘悸,他有句話沒那臉皮說出口,當他跨過門檻的時候,僅僅是給那人瞥了一眼,差點就邁不開步子,若非那人笑了笑,沒有繼續“刁難”,他就已經打起退堂鼓高高豎起降旗了,可當他好似吃足吃奶的力氣向前走出七八步,已是汗流浹背,好歹也是刀口舔血小二十年的亡命好漢,卻根本就不敢坐下,只是輕輕抱拳,說了句叨擾公子,等到那公子點頭一笑,他這纔有那精氣神去挪步轉身,否則恐怕就要跟一根木頭那樣在那兒杵着等死了。
這漢子站在二樓樓梯口停住身形,越想越納悶,他盧大義年紀輕輕就已是春秋某個亡國的一條軍中好漢,這麼多年身手把式都沒有丟掉,甚至到了這座古代西域都護府,還靠着際遇跟在此隱姓埋名的江湖前輩學了好些獨門絕學,多少次趟在血水裡的驚險廝殺,如今更是摸着了小宗師的門檻,在好事者排出的外城二十人高手榜上雖說敬陪末座,名次不咋樣,可好歹是上了榜的人物,難不成真如那個垂垂老矣的師父所說,西域這地兒閉門造車出來的所謂高手,成色太差?比起中原正統江湖差了十萬八千里?盧大義十九歲就跟隨恩主逃亡到了西域,以往又是軍中銳士,對故國故鄉早也淡了心思,至於那離陽王朝的江湖,更是從未涉入,總覺得這座城市就算是西域的國都了,能夠在這裡出人頭地,打拼出一番事業,比起中原高手就算遜色,也差得不多,堅信內城高高在上的十大高手,就算不是所有人都比肩那什麼天下武評宗師,也總該有兩三人可以有資格上榜。只是今日跟那個年輕人不過打了個照面,盧大義就猛然驚醒自己井底之蛙了。
那個世家公子哥模樣的年輕人,身上真的有一種“勢”,常年不苟言笑的師父以前唯有偶爾喝着小酒喝出了興致,纔會眯着眼跟他說起這種雲遮霧繞的玄妙境界。還說高手過招,跟醫家聖手的望聞問切是差不多的門道,望之氣勢興衰不過是第一步,聽之言語中氣高低的第二步,接下來纔是互報名號來頭,來確定是否生死相向,最後纔是不到萬不得已不去切磋的切,那時候多半就是生死立判的慘淡結局了。盧大義對此原本不當回事,在西域待久了,習慣了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習慣了逃不出一個錢字的暗殺截殺和搏殺廝殺,哪會管你是什麼宗門幫派的?只要斷人錢路,任你是天王老子也要捱上一刀。在西域這塊天不管地不管的土壤田地上刨口飯吃的男女,生死由不得你當回事,既然連生死都顧不得,還管你是不是過江龍是不是千金之子?若非盧大義珍惜來之不易的武道境界,終於有了成爲一方宗師的希望,今日吃癟後早就拉攏上幾十條好漢去堵住房門了,若是還吃虧,那就再喊上外城那幾位對脾氣的榜上高手,萬一外城不行,終歸還有內城那些終年養氣的頂尖菩薩,西域早就明白一個道理,西域是西域人的西域,內訌不去說,可要說外人想來此拉屎拉尿,不管你在中原或是在北莽如何呼風喚雨,都得乖乖交錢!這二十年來,盧大義見過的過江龍給這座大城折騰得剝皮抽筋還少嗎?光是死在他和兄弟手上的,就有七八號極其扎手的人物,有死在女子肚皮上的,有先傷在稚童袖中刀然後死在幾百號人羣毆中的。盧大義想了想,終於還是忍下了心頭浮起的殺機,招手喊來一個信得過的店夥計,讓那孩子去跟酒樓掌櫃打聲招呼,說乙等房戊字房那個年輕人不能動。
那個十六七歲就已經殺過人的少年難得看到盧爺如此臉色陰沉,不敢造次,忙不迭跑去傳遞“軍情”,不忘回頭瞥了眼盧爺走下樓梯的偉岸背影,在少年心中,這般好像坐在屍骨堆里豪飲醇酒消受美婦的男人,就算是西域最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了。別的不說,盧爺去上等窯子喝花酒,平日裡看他們這幫愣頭青都不正眼瞧的狐媚娘們,在收盧爺銀子時總是會打個大大的折扣,甚至給盧爺白睡了身子也沒怨氣,據說少不了慵懶靠在牀榻上丟下一句“盧爺再來”,這可不是他瞎猜的,而是有一次運氣好被盧爺帶着去開眼界,雖然是在那位姐姐屋外枯坐了一夜,連一同在廊外等候服侍的婢女小手兒也沒敢摸一下,天亮盧爺推開屋門後,他是親耳聽到那個姐姐用一種能讓人酥了骨頭的語氣,懶洋洋油膩膩來了這麼一句。打那以後,少年成天就想着這輩子怎麼也要有盧爺一半的本事才甘心閉眼去死!
密密麻麻擁簇着十幾萬人,哪怕在中原也都是大城了,何況是比起北涼更加杳無人煙的遼闊西域?你總不能拿它跟太-安城比吧?
徐鳳年吃過飯後,夜幕降臨,就趴在窗臺上眺望滿城燈火的夜景,此城從無宵禁一說,西域排得上號的富貴人家又都聚集在此,自有一種天大地大我自逍遙的本色。北涼自然不會對這麼一個邊陲重地當真不聞不問,自師父李義山起,就不滿足於在北涼本土三州束手束腳,按照當時的謀劃,不光是青城山的數千伏兵,連同流州流民在內的西域,甚至還有那西蜀和南詔,都應該成爲狼煙四起後的戰略縱深,如此一來,北涼鐵騎冠絕天下的野戰實力,才能發揮到淋漓盡致的地步,西蜀出步卒,南詔出兵餉,西域則連同北涼三州作爲徐家鐵騎策馬馳騁的縱深,那纔是最佳的戰略構想,這也是徐鳳年師父李義山真正的滿腹錦繡,只可惜,哪怕徐鳳年在鐵門關一役成功截殺了皇子趙楷和那頭病虎,朝廷仍是棋高一着,他徐鳳年仍是最終沒能幫助師父完成這個夙願。但是徐鳳年總不能就此泄氣,更不能破罐子破摔,所以纔有了曹嵬的那支暗度西域奇軍偏師,爲此也付出了一萬幽州騎軍差點全部戰死葫蘆口外的代價。相比之下,徐鳳年讓初見於春神湖上之後接納於京城下馬嵬驛館的落魄老書生劉文豹潛伏在此城,甚至給了他一個拂水社乙等房房主的隱蔽身份,負責在北涼和曹嵬騎軍之間居中調度,也就不算什麼了。徐鳳年暫時不想去跟混入內城但尚未站穩腳跟的劉文豹碰頭,今時不同往日了,據拂水社說如今天下可是有許多書桌上都開始放有他徐鳳年的畫像了?徐鳳年笑了笑,摸着臉上的那張生根麪皮,襄樊城那邊的消息不算好,從清涼山走出去的女子舒羞,應該是假戲真做了,在陸詡一事上跟北涼有唱反調的跡象,但總歸還沒敢明着跟北涼撕破臉,按照定例每半月一旬的跟拂水社打交道,也還算恭謹小心。天高皇帝遠,人心似水起了漣漪反覆,徐鳳年對此也沒有太多的惱羞成怒,沒辦法,小時候總聽孃親說這世道不太平,女子更難得太平,徐鳳年也懶得去跟一個身世可憐的南疆女子較勁。老天爺和離陽趙室還有北莽大軍,跟他徐鳳年較勁是一回事,徐鳳年自認還沒慘到需要跟女子撒氣的境地。不過舒羞是一回事,若是自己一手扶持起來的薊州姓韓的,膽敢臨陣倒戈,那就趟過了北涼的底線,跟那暗中聯絡北莽太平令和春捺鉢的馬賊頭目宋貂兒就是一個惡劣性質了,當下徐鳳年很多事情是很難做到所心所欲,但要說殺一個底子不乾淨的離陽忠烈之後,徐鳳年半點心軟都欠奉。
月初時分,夜色中,天掛月牙兒。
徐鳳年睡不着,就乾脆拎了兩壺烈酒坐在這棟酒樓屋頂上,遠望內城中央,山頂有轉經筒的小爛陀那邊的夜景格外絢爛,圍繞着這座小山,處處張燈結綵,好一幅夜夜笙歌的富貴氣象。徐鳳年沒來由記起當日跟謝觀應那番言語交鋒,這個位列陸地朝仙圖首位的讀書人的確不是隻會說些大而不當言辭的人,謝觀應說到一件事的確戳中了徐鳳年的心口,那就是徐驍出遼東後縱橫馳騁半輩子,那場馬踏春秋真正的功績,就是一舉搗爛了“國雖破,家還在”的豪閥根基,打破了“太平時,士族與君王共治天下,亂世時,換君王不換家主”的老規矩,春秋多慘劇,也多內幕秘辛,爲離陽馬前卒的徐驍能夠擊敗泱泱大楚,這裡頭豈會沒有一些不可與人言的東西?當時徐驍完成西壘壁圍剿大勢後,有多少世族門閥厚着臉皮做起了兩邊押注的牆頭草?否則西楚哪來那麼多事後搖身一變成爲滿朝紫衣公卿之一的權重臣子?至於南唐貴族門第私通離陽南征主帥顧劍棠,爲了一家富貴綿延而自己打開一國之門,那就更是不可計數了。這些見不得光的內幕,只能跟隨大勢顛沛流離起起伏伏的老百姓是絕對不會知道的,也許只有百年千年後,這段蒙塵往事纔會被後世史家在浩瀚文牘中欲語還休地掀起一角。
前朝史書總是那新朝史家收入房中的婢女丫鬟,大可以任意塗抹胭脂和潑灑污水。
他徐鳳年不出意外的話,肯定屬於後一種命運。
對於千百年後的史書上的墨朱兩色寫非非,是遺臭萬年還是名垂千古,徐鳳年不去想,也管不着,就像他前不久在大嶼洞天對那個不知姓名的年邁採石匠有感而發,只說他會盡力的。徐鳳年如今不是什麼真武大帝化身更不是什麼大秦皇帝轉世了,他就只是徐驍的兒子,中原史家可以罵他徐鳳年眼高手低痛失西北中原門戶,但不能讓短短几十年後的史書就開始罵發軔於遼東的北涼徐家是什麼兩姓家奴。既然徐驍走了,那麼徐鳳年就不能讓活着在世時睡不安穩的爹,連死後都要睡得不安穩。說到底,徐鳳年要跟北莽死磕到底,就是這麼一份私心,給徐驍在史書上留下一個過得去的名聲,爲爹孃和大姐二姐還有黃蠻兒積攢陰德福氣。
徐鳳年喝了口酒,擡起袖子擦了擦嘴角,卻沒有放下,輕聲微笑道:“徐驍,你這個當爹的從來不知道跟兒女索取什麼,也沒想着我們就非得有多大的出息。可我這麼個沒怎麼盡過孝的兒子,以前光顧着跟你對着幹了,小氣吝嗇到喊你一聲爹都沒幾次,生怕喊了爹就委屈了我娘。這以後啊,你就別管了,當然,你也管不着了,後世總歸有人念起你徐驍時,讀史讀到我們徐家之時,會有人不隨大流地由衷說一句,遼東徐家,虎嘯百年,死不倒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