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以降,如果要評點出十幅戰爭史上最蕩氣迴腸的畫面,也許除去大奉王朝末年的數千架投石車攻城,和離陽大楚對峙的那場西壘壁戰役,其餘八幅,都應該是那些風馳電掣、巨幕鐵流的騎兵千里奔襲或者對撞廝殺,騎,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作爲當今世上擁有數量最多騎兵的北莽王朝,以及擁有邊關鐵騎戰冠絕天下的北涼,就在流州,分別以龍腰州四鎮騎軍和龍象軍雙方總計接近十萬騎兵的誇張兵力,在青蒼城外的廣袤戰場上,撞出了一朵猩紅鮮花。
在徐龍象毫不拖泥帶水地發號施令之下,在北涼各支擁有獨立幡號的軍伍中兵力最盛的龍象軍,分成三個梯隊後毅然決然投入戰場。瓦築、離谷、茂隆、君子館,北莽四座戰後重建的邊境軍鎮騎軍,列陣在隴關步軍的左翼,正面迎敵王靈寶所率第一支萬人龍象軍的迅猛衝鋒。四鎮騎軍將領雖然不清楚爲何主帥柳珪如此託大,完全割裂騎步兩軍使之各自爲戰不說,而且在四鎮騎軍和攻城步軍之間都沒有設置各種拒馬陣,要知道哪怕是那些不曾熟讀兵書的平庸將領,也曉得要對付騎軍衝陣,應當在步軍方陣前按葫蘆畫瓢折騰出一些阻滯騎軍戰馬的措施,以此減少傷亡。但是在北莽軍神拓跋菩薩沒有開口質疑的前提下,沒有人膽敢違抗老帥的排兵佈陣。
在祥符元年就吃過大苦頭的四鎮騎軍,面對那支龍象騎軍聲勢驚人的衝鋒,不得不硬着頭皮迎難而上。孤懸於舊北涼道關外的青蒼城附近,有着便於大規模騎軍馳騁的平坦地帶,不存在螺螄殼裡做道場的尷尬情況,但是四鎮騎軍仍是做足了準備,以最擅長騎槍的君子館騎兵作爲前軍,以鎧甲最爲精良的瓦築騎軍作爲真正抗壓的中軍,原本有將領提議離谷茂隆兩鎮騎軍作爲兩翼策應,但是一想到柳珪的調兵遣將,很快就被多數人否決,一旦騎陣厚度不夠,被龍象軍一衝而散,那麼毫無防備可言的隴關步軍就真是任人宰割的下場了。因此戰力最弱的茂隆騎軍成爲後軍,熟稔遊掠程度僅次於羌族騎軍的離谷騎軍一分爲二,放在三鎮軍馬兩側。
哪怕不把按兵不動的柳家親衛騎軍計算在內,面對龍象軍仍是明明人數佔優、接近四萬人馬的四鎮騎軍,還不得不如此小心翼翼,的確很憋屈。
當嘹亮中透着悲壯的巨大號角聲響徹戰場,當王靈寶領一萬龍象軍率先出陣緩緩前行,不急於展開衝鋒的君子館騎軍,都發現自己胯下的坐騎出現一陣陣不安的躁動,久經戰陣的熟馬大抵都富有一些靈性,對於危機有一種超乎想象的敏銳直覺。
王靈寶麾下一萬龍象軍,清一色是用作正面破陣的槍騎,沒有一名幫助撕扯陣型的弓騎。
這意味着王靈寶和那一萬騎已經下定決心,要麼一鼓作氣破開北莽騎軍和步軍兩座陣型,要麼就死在不斷被阻滯的敵軍陣型之中。
喪失了速度的騎軍,一旦深陷密集步軍方陣之中,那就是泥菩薩過江。
這就像一錘子買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王靈寶轉頭回望一眼,所有部下騎軍,都放棄了無比嫺熟的弓弩,只有手中一杆鐵槍,和腰間那柄涼刀。
他欲言又止,本想最後再次提醒一句,在衝入北莽隴關步軍之前,就是死也不能放棄騎槍,但是最終這位威名赫赫的北涼邊關悍將,還是沒有說話,大概是因爲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一萬龍象軍,一萬匹最差也是乙等的北涼大馬,緩緩前行。
王靈寶突然提起長槍,槍尖傾斜,指向天空。
整支騎軍心有靈犀地齊齊舉起長槍。
對面的君子館騎軍也開始出陣。
王靈寶輕輕呼出一口氣,就讓我戰死在馬背上吧。
這位龍象軍副將,平放長槍,開始加速衝刺。
在衝鋒途中,一萬龍象騎軍出現微妙變化,中部騎軍加快戰馬奔跑速度,兩翼微微落下,以尖錐陣突入。
而這一萬騎身後的副將李陌藩,眯眼望去,伸手撫摸着坐騎的馬鬃,他率領五千騎,同樣持槍,蓄勢待發,只是相比一往無前的王靈寶所部,多了輕弩和一張騎弓,馬鞍側掛有北涼邊關騎軍不太常見的胡祿一個,胡
祿裝載有四十枝箭矢,胡祿一向是號稱北涼弓騎第一的白弩羽林專用物,比起尋常騎軍箭囊要多出十枝。當年陳芝豹心腹嫡系韋甫誠和典雄畜同時叛出北涼進入西蜀後,白羽衛騎和介於輕騎和重騎之間的鐵浮屠,都
更換了主將,蓮子營老卒出身的袁南亭手握全部白羽衛,而徐驍義子齊當國和北涼四牙之一的寧峨眉,分別擔任六千精銳鐵浮屠的主將副將。
李陌藩看着兩支騎軍的第一排騎兵已經錯身而過,當然也有許多沒能錯身而過的,在巨大的長槍貫穿下,人仰馬翻當場死絕。
李陌藩神情冷峻,心中默唸,老夥計,咱倆可是說好了的,你要是敢窩窩囊囊地死在隴關步軍之前,老子哪怕不死,也不會幫你收屍。
那座戰場之上,在戰前被柳珪下令戰敗則撤銷軍鎮的君子館騎卒,也經歷過臨敵初期的忐忑不安後,在衝鋒途中就被徹底激發出血性,非但沒有一觸即潰,反而在犬牙交錯的騎軍鋒線中展現出超過往常水準的戰力。
身經百戰的李陌藩對此沒有半點驚訝,天底下當然少有真正不怕死的人,但是戰場之上,尤其是涼莽對峙的戰場之上,你怕死就死得越快,這幾乎是每一名新卒在進入北涼邊軍後,都會被老卒鄭重其事告知的第一件事,北莽蠻子不會因爲你的怯弱而手下留情。也許很多北涼新卒起先都感觸不深,可當他們親歷戰場搏殺後,就會很快發現死人真的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被箭矢貫穿,被戰刀劈殺,被槍矛捅落,久而久之,能夠活下來的新卒,就自然而然變成了老卒,也許內心深處依舊畏懼死亡,但是起碼已經知道怎麼讓自己不因畏懼而導致減弱戰力,偌大一座戰場,也容不得誰悲春傷秋,只要你渾身浴血,眼睜睜看着袍澤一個個倒下,甚至有些時候是替你去死,你如何能夠畏死?!如何對得起那些並肩作戰不惜讓自己戰死換你活下去的兄弟?!
李陌藩掂量掂量了手中那根沉甸甸的的鐵槍,低頭望去。
然後李陌藩轉頭看了眼涼州方向。
大將軍,我李陌藩脾氣古怪,說好聽點是恃才傲物,說難聽點就是目中無人,這些年在邊境上也做了不少見不得光的腌臢事情,若是在離陽軍伍,這輩子都出不了頭,結果能夠在雄甲天下的北涼鐵騎中,擔任手握實權的正三品武將,拿最好的刀,騎最快的馬,在這天高地闊的西北大漠之上,帶着萬騎在黃沙千里之中,馬蹄之下,更是戰死邊關袍澤們的累累白骨,這輩子經歷過的精彩跌宕,是別人幾輩子累加也比不得的。
一個波瀾壯闊的時代,就讓那些英雄,在各自戰場上轟轟烈烈去死。讓那些梟雄,在廟堂上勾心鬥角機關算盡。求名求利求仁求義,各有所求各有所得,各有所求不得。所有風流人物,無論敵我,都盡顯風流。
這句話是李義山說的。
李陌藩覺得自己這種在中原惡名昭彰的傢伙,竟然都能當一回義無反顧的英雄,值了。
李陌藩提了提長槍,大風拂面,輕輕說道:“那就坦然赴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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