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輕聲說道:“北莽南下中原之路,離陽以前,自古以來大抵有兩條路可以選,一是入北涼佔西蜀,以西向東,居高臨下。二是由薊州門戶南下,直插中原腹地,故而有三次進入大奉王朝京畿之災。如今道路有三,除了攻打北涼薊州,還多出一個兩遼,原因很簡單,離陽京城太靠北面,皇帝趙禮當年以君主當守邊關國門爲理由,駁回了京城南遷廣陵江一帶的提議。所以按照常理,北莽大軍叩關遼東,只要獲勝,便可直撲太安城,幾乎算是一勞永逸之舉。”
老和尚笑眯眯道:“王爺,可以說但是‘兩字’了。”
這次不但是老諜子必須被袁左宗強行按住纔沒有拔刀砍人,就連始終冷眼旁觀的徐偃兵都開始眉頭緊皺,隱約有些幾分怒氣。
徐鳳年不動聲色道:“但是,但是有北涼三十萬邊軍,最重要是十數萬精銳騎軍的存在,當然也因爲有傾半國之力打造出來的兩遼邊防工事,兩者並存,才讓北莽不敢輕舉妄動,一旦攻打太安城一月不下,北涼騎軍就可以薊州爲核心的北方邊境線作爲糧草支撐,以最快速度長途奔襲至遼東,如此一來,北莽大軍就只能做困獸之鬥,等到離陽南方各路勤王大軍趕至,北莽絕無一分勝算。至於說北莽大軍從中間的薊州作爲突破口,估計只會紙上談兵的鄉間秀才,都知道那是傻子才做得出的舉措。那麼,是不是說我們北涼邊軍對離陽,對中原就是責無旁貸,就是功不可沒了?”
老和尚反問道:“以此推論,難道不是?”
徐鳳年笑道:“不是,也是。關鍵就在於不管是朝廷還是北涼,都認爲北涼鐵騎只是徐家的私軍,只認徐字王旗,不認聖旨,不認趙家天子。那麼接下來有一個問題就擺在了徐趙兩家的桌上,沒有哪一方繞得開,徐驍當年就想過這個問題,自己的長子,如果是個既不隨他爹也不隨他孃的繡花枕頭,那麼能不能去太安城,當個不管風吹雨打的享樂駙馬?或是去中原內地隨便換一塊藩地,做個太平王爺?我想離陽先帝趙惇更想過這個問題很多次,那就是怎麼保證北莽先和北涼死磕的前提下,且保證北涼軍權安穩過渡的前提下,能否爲桀驁不馴的北涼換一個姓氏,換一個東家?中原朝野上下很多人都說春秋戰事,換成只是出道比徐驍晚些的顧劍棠,一樣能夠滅掉六國,不過因爲離陽之外的春秋八國,早早給徐驍滅掉了六個,他顧劍棠就只能無可奈何地跟在徐家大軍屁股後頭撿漏,那是沒法子的事情,誰讓他比徐驍年輕十幾歲,投軍入伍也就晚了十幾年?否則大將軍顧劍棠絕對不僅僅止步於兩國之功,大師此時也許又要忍不住問‘難道不是’了吧?”
老和尚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便是那個從頭到尾聽得雲裡霧裡的小和尚,也覺得有趣。
袁左宗會心一笑。徐偃兵也鬆開了緊皺的眉頭。
徐鳳年嘆了口氣,嘴角有些笑意,有些罕見的驕傲,自顧自搖頭道:“答案是,也不是。因爲換成顧劍棠,他就打不贏西壘壁戰役,更打不下當時戰敗後並非沒有一戰之力的西楚。”
老和尚不置可否,顯然將信將疑。老人雖是西楚遺民,可畢竟很早就辭官做了遠在江湖的散人,起初又是喜好清談不善兵事的文官,對於那場無比壯烈的兩國之戰,苦痛極深,可是見解未必深刻。
徐鳳年忍着笑,說道:“打不贏西壘壁戰役,當年是顧劍棠自己說的,而且是四下無人之時,親口跟徐驍說的。”
有些尷尬神色的老和尚下意識擡起手臂,似乎是想要去摸一摸那顆光頭,但只摸到了那頂破舊皮帽。
徐鳳年突然問道:“大師先前爲何說永徽初的西北重地,只有徐驍能守?”
老和尚沒有藏藏掖掖,說道:“是先前江南道姑幕許氏,龍驤將軍許拱與貧僧說的一番心裡話。貧僧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借來一用而已。”
徐鳳年苦笑道:“實不相瞞,這次攔阻北涼鐵騎前往廣陵,兵部侍郎許拱正是領軍大將。”
老和尚啞然。
徐鳳年轉移回先前話題,“我第一次遊歷江湖的時候,趙勾有過多次刺殺,至於之前北涼王府那邊最早發生的幾次暗殺,沒有趙勾的佈置,我相信大師也不會相信。”
老和尚點了點頭,對此事倒是深信不疑。
徐鳳年笑道:“我也是之後以世子身份入京,才知道當時的皇后如今的皇太后,私下攔阻過趙勾。”
“這又是爲何?”
“就她個人而言,大概那會兒,她覺得徐趙兩家的香火情還剩下一些,又或者是對當年的京城白衣案,難免有點心懷愧疚吧。但是真正的癥結所在,是她考慮的更爲長遠,也更有利於國家社稷,那就是北涼有個紈絝子弟的世子殿下,有個有機會做朝廷傀儡的徐家嫡長子,遠比徐驍一怒之下就乾脆造反了來得好,其實那個時候,她和她那個坐龍椅的男人,有很大分歧,先帝趙惇一直是希望北涼姓陳,希望他極爲欣賞的白衣兵聖陳芝豹,爲他趙家鎮守國門。但是皇后趙雉除了對陳芝豹偏偏十分忌憚之外,還有私心,那就是在壞了離陽趙室立長不立幼的情況下,讓嫡長子趙武封王就藩於北涼,去北字留涼字,成爲一字並肩王的涼王,到時候兩個親生兒子,一個坐龍椅穿龍袍君臨天下,一個讓其揚鞭大漠,也算是一種對趙武做不成皇帝的補償,皆大歡喜。”
“大師,我問你,你覺得我如果暴斃了,徐驍也去世了,或者是差不多的情形,我不樂意在關外折騰,只想着去京城去中原過太平日子,而且徐驍也答應下來,那麼假設北涼武將沒有大亂內訌,那麼換成是顧劍棠以大柱國大將軍的身份到北涼領軍,會是如何的光景?”
“貧僧雖然不知兵事,但覺得會是一件好事,顧劍棠率領北涼邊軍死戰到底,朝廷也能承諾讓顧劍棠死後追封爲王,不過大概不會世襲罔替,否則就是第二個徐家了,畢竟貧僧還知道軍心一事,是靠不斷打仗打出來的,也是靠死人死出來的。”
“對,這的確是最好的結局。然後我退回一步,來說我和徐驍同時不在人世,北涼武將會不會服從顧劍棠的管束?”
“這個……貧僧不敢妄下斷言。”
夜色深深,陷入寂靜。
袁左宗淡然道:“大師能否信得過我袁左宗會說幾句持平之言?”
老和尚有些訝異,笑道:“原來這位就是公主墳一役的袁白熊袁將軍!你且說,貧僧信得過。”
袁左宗緩緩道:“在義父和王爺都放話嚴令不許生事的前提之下,只說北涼那撥‘老人’的話,我袁左宗會離開北涼,有可能遠赴西域,此生再不入北涼中原半步。其餘兩個義子,褚祿山會在流州一帶自立爲王,甚至有可能在義父死後直接投奔北莽,而齊當國會脫去鐵甲,給王爺當個家丁扈從。北涼邊軍騎步大軍的那些主帥統領中,燕文鸞也許會直接跑去清涼山拼命,就算不去,多半也會活活氣死,沒氣死也會閉門不出,陳雲垂,周康,何仲忽等人,全部離開邊軍。青壯武將中,劉寄奴,胡魁,石符,寧峨眉,王靈寶,李陌藩,等等,幾乎都會負氣離開邊軍。到最後留在邊軍的,老人不用想了,只有曹小蛟之流,還算能用。這些人一走,顧劍棠哪怕把所有春秋舊部一股腦帶往北涼,哪怕三十萬邊軍的框架還在,我想戰力不到原先一半,也許大師會覺得一半戰力也是十五萬兵馬,加上蔡楠大軍,加上某人的西蜀,再加上漕糧支持,以及源源不斷的中原援兵,例如青州軍,甚至可以調動京畿大軍趕赴西北,說到底還是有機會拖住北莽大軍,慢慢耗盡北莽國力,是不是?”
老和尚今夜是第三次說此語了,“難道不是?”
袁左宗深深呼吸一口氣,冷笑道:“是?當然不是!要知道這次涼莽大戰,我北涼也是僥倖才贏了北莽,怎麼,大師一聽說北涼只死十萬北莽死三十,就覺得勝得輕而易舉了?不妨告訴你實話,當時三線作戰的北涼,只要一條戰線崩潰,那就是全線皆敗的境地,到時候死得可就不是北涼十萬,而是整個三十萬邊軍再加上三十萬都不止了!”
徐鳳年擡頭望着夜色,用自己才能聽見的細微嗓音喃喃道:“只死十萬。”
袁左宗有些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儘量恢復平靜語氣,“但是這些都不是真正的死結,真正的隱患是……”
徐鳳年直呼其名打斷袁左宗的言語,“袁左宗!”
袁左宗閉嘴不言,甚至直接擺出閉目凝神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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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偶然相逢,有些意猶未盡,同時算不上盡歡而散。
五騎緩行,袁左宗突然笑道:“心裡舒服點了?”
徐鳳年閉眼用力呼吸了一口,好似有那春寒獨有的沁人心脾,微笑道:“一口氣把滿肚子牢騷都倒出來,整個人舒服多了。在北涼就沒法子這麼說,畢竟跟着我都是受氣的人,尤其是二姐和徐北枳這幾個,沒把我當出氣筒就算很厚道了。”
袁左宗笑了笑,但是很快有些隱憂,“因爲兩淮邊軍的潰敗,又有靖難的旗號,咱們這一路南下都還算安生,可接下來薊北精騎、西蜀步卒和青州兵馬匯合在即,加上離着廣陵戰場越來越近,吳重軒的北疆大軍虎視眈眈,恐怕很快就會有人要跳出來噁心人,以便取媚朝廷,不妨礙大事,但終究是麻煩。”
徐鳳年搖頭道:“既然決定南下,就不再奢望以後在中原會有什麼好名聲。”
徐偃兵調侃道:“王爺這兩年好不容易幫着北涼攢出一點口碑,多半又要被打回原形了。”
徐鳳年撇嘴道:“這種事就不是個事。”
徐偃兵嘖嘖道:“這話,不愧是北涼王說的。”
袁左宗附和道:“不愧是武評大宗師說的。”
老諜子和張隆景異口同聲道:“是啊!”
徐鳳年板起臉道:“放肆,都給本王拖出去斬了!”
一陣爽朗笑聲,在夜幕中傳得格外悠遠。
作爲佛教祖庭之一,寒山寺一直以“寺小佛大”而著稱於世,不同於當年兩禪寺的佔地廣闊和僧人衆多,寒山寺在歷史上僧人最多也不過百餘人,作爲開宗三祖之一的寬心和尚,在大奉王朝受到歷代君王公卿的推崇,大奉末代皇帝更是對其尊稱爲肉身菩薩,如今佛門念珠的由來也是寬心和尚最早提出的黃豆計數。這座古寺在硝煙四起的春秋戰事中都能逃過一劫,保存完好。但是朝廷只是一紙令下,就這麼毀於一旦。
在那五騎消失在夜色中,老僧法顯讓小和尚提着油燈先行返回土地廟睡覺,老人沿着一條夜露浸靴的小路上獨自散步,如同一頭在荒野逛蕩的孤魂野鬼,過了約莫半個時辰纔回到土地廟,不同於先前的小廟冷寂似那墳塋,此時的土地廟竟然在短短半個時辰內變得張燈結綵,輝煌大氣,竟有了幾分王侯人家的富貴氣態,石階鋪錦火爐添炭不說,有一位風流倜儻如謫仙的中年人坐在爐邊,身邊更有數位貌若天仙的女婢殷勤伺候着。老僧卻是見怪不怪的神情,走上臺階,蹲在火爐邊伸手烤火取暖,那中年人姿容如畫中人,柔聲問道:“如何?”
老人摘下皮帽放在膝蓋上,輕聲道:“比他爹聽得進道理。而且自己講起道理來,也一套一套的,娓娓道來,總之,比他爹徐驍要強。”
老人擡起頭,看着這個幾乎可謂春秋碩果僅存的謀國之士,“納蘭先生,你真要挑動江南道士子和江湖人跟北涼騎軍對着幹?就不擔心弄巧成拙?我覺得那個年輕人並非可以隨意愚弄之輩。真不怕過猶不及?”
被法顯和尚稱呼爲納蘭先生的中年人低頭撥弄着炭火,面如冠玉,煥發出一種美不勝收的光澤,答非所問,“你們佛家有十六觀想,可有觀自身一說?好像沒有吧,捨身都來不及,何用觀想。”
老和尚無奈嘆息道:“你啊,比貧僧還像個和尚。”
納蘭右慈冷笑道:“法顯,別忘了當年你本該也是洪嘉北奔中的一枚重要棋子,本該去北莽南朝擔任佛頭,你當時自己也點頭答應了,可臨了反悔,這筆帳,那人可以不計較,我心眼可沒他那麼大!”
老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沒法子啊,當年在儒家書本里找不到歸處,之後在黃老學說裡也無法安身,原本是臨時抱佛腳,跟隨衆人一起逃個禪而已,不曾想套着逃着,就真把異鄉當家鄉了。既然真當了和尚,那就不該再去理會俗事了。”
納蘭右慈怒色道:“俗事不理,俗世也不管?天下蒼生也不顧?”
老和尚笑呵呵道:“身在俗世,一副皮囊丟在此生而已。衆生自有衆生福,衆生自有衆生苦……”
納蘭右慈猛然站起身,怒喝道:“大伯!”
老和尚凝視着那盆炭火,眼神恍惚。
納蘭右慈憤憤道:“曹長卿暗中聯繫南朝遺老,甚至連王遂和顧劍棠都被他說動,許諾西楚成事之後,准許王遂復國東越,允諾顧劍棠成爲天下第一人,而不僅僅是那個徐驍吃剩下不要的離陽大柱國,一旦平定中原和吞併北莽,更答應西楚姜氏只存一世,然後姜姒禪讓,換由顧氏子弟做皇帝。這就是曹長卿心中既定的春秋大收官!”
老和尚喟嘆道:“衆生大苦啊。”
納蘭右慈站在臺階上,抿起嘴脣,眼神陰沉。
老僧已經不再稱呼這位昔年家族內的晚輩爲先生,而是直截了當問道:“你這麼逼着徐鳳年跟朝廷對立,逼着中原視北涼爲仇寇,是在爲燕敕王趙炳還是世子趙鑄謀劃?”
納蘭右慈臉色冷硬,沉聲道:“只要將來北莽喪失南下的國力,手握雄兵的徐家不容於離陽,形同藩鎮割據的北涼不容於天下,是大勢所趨,兔死狗烹一事,換成任何一個人當皇帝,都會做,別說是當今天子趙篆,就是我納蘭右慈輔弼的趙鑄登基稱帝,哪怕他和徐鳳年自幼便是相交莫逆的換命兄弟,到時候只要徐鳳年還是北涼王,北涼的處境,一樣不會有絲毫改觀,說不定比這二十年還要更差。如今離陽拿北涼鐵騎沒辦法,不意味着五年十年後依舊束手無策。”
法顯和尚翻了翻手掌,手心換成手背烤火,“算計得頗爲長遠,連徐鳳年與你那位年輕謀主的交情都算在裡頭了,但是我問你,兔死狗烹,是做皇帝的道理,那麼狗急跳牆,算不算也是道理?”
老和尚不等納蘭右慈說話,繼續說道:“這次北涼爲何不是出動左右騎軍南下中原?偏偏是北涼鐵騎的主心骨大雪龍騎軍?是這支萬人騎軍深入腹地?是那年輕藩王意氣用事?想要逞徐家的威風,跟中原這個鄰居擺闊氣?想來不是吧,徐家在西北關外二十年,就跟北莽蠻子打了二十年的死仗,從未覬覦過中原,以前是以後還是。尤其你先前所說暗中依附北涼的二十個家族,正大光明地出現在朝廷視野之中,如此說來,北涼何嘗不是告訴太安城,此次出兵並非造反?打着靖難旗號是退一步,如此一來又是再退一步,北涼的分寸,一覽無遺。現在你納蘭右慈要壞了雙方分寸,所作所爲,就不怕減少了徐鳳年和趙鑄的香火情?到時候趙鑄圖窮匕見,真當徐鳳年不會一怒之下,就反了?要知道那時候北莽多半也打殘了,中原之鹿死誰手,說不定徐鳳年的北涼鐵騎已經可以放開手腳一博了……”
老和尚驟然停下言語,緩緩轉頭,滿臉震驚地望向身邊那個修長身影,“你……你納蘭右慈是想讓徐鳳年當皇帝?!”
納蘭右慈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開始捧腹大笑。
納蘭右慈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捻動垂下耳鬢的一縷長髮,咬牙切齒道:“李義山的唯一弟子,怎就當不得皇帝了?!”
老和尚低頭喃喃道:“瘋了,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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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等到被人打暈的兩淮經略使韓林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返回經略使府邸的路途中,這位官至正二品的封疆大吏躺在車廂內,坐起身後靠着車壁怔怔出神。
他有很多事情想不通,就像當年想不通爲何恩師在人才薈萃的張廬裡,沒有挑選趙右齡殷茂春,只挑了個明顯沒有宰相器格的王雄貴作爲接班人,現在這位被朝廷寄予厚望的韓大人,一樣想不明白爲何漕運一事已經有了眉目,朝廷那邊已經鬆動,爲何那個年輕人就要親自領兵南下去趟渾水,藩王靖難平叛是義務不假,可如今皇帝還沒有悽慘到連一道聖旨都送不出京城的地步啊,你北涼騎軍怎麼就敢擅自離開轄境?韓林也想不明白爲何沒有交情私誼的節度使蔡楠,爲何要自己抽身而退,得以安然遠離這場足以讓仕途夭折的滔天風波,而不是把自己拖下水一起遭殃。
只有等到這一刻,在京城官場步步高昇的韓林才明白一件事,讀書人不管學問多寡,和那幫沙場武人終究不是一路人,因爲你永遠不知道他們下一步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
韓林掀起車簾子望着外頭的白茫茫積雪,透體生寒。
對蔡楠有些愧意,對不守規矩的北涼王則有恨意。
韓林想着如果蔡楠這次大難不死,即便擔着被朝廷猜忌的風險,也要跟這位顧劍棠舊部大將把酒言歡一番。只是韓林很快有些落寞,在那樣聲勢浩大的鐵騎衝殺之下,身爲主將,蔡楠豈會不死?
韓林輕輕嘆息,然後眼神堅毅起來,他下定決心,蔡楠的家人,只要他韓林在兩淮爲官一日,就要照拂他們一天!
但是此時經略使大人肯定想不到,蔡楠其實並未戰死,而是重病在牀昏迷不醒了很多天,那張牀不在蔡家宅子,就在大軍營帳之中,足可見受傷之重,已經到了經不起一點點馬車顛簸的恐怖地步。
以至於當從京城一路“趕到”河州宣旨的司禮監太監,捧着那道犀牛角軸的聖旨進入營帳之時,也聞到了那股撲鼻而來的濃重藥味,以及那種無法遮掩的血腥氣。其實在掀開簾子之前,這位太監就已經看到那些節度使大人的妻兒,一個個倉惶悽然,既有擔憂一家主心骨生死不知的惶恐,更有擔心朝廷雷霆大怒降下罪責的忐忑。一路行來,那些個大軍營帳景象,大多雖是驚鴻一瞥,但那份人人失魂落魄的哀鴻之景,做不得假,是打了大敗仗,並且一定是慘敗的那種哀軍。
作爲太安城皇宮內資歷並不算最老那一輩的司禮監八名隨堂太監之一,尋常情況下爲正二品邊關大員的傳諭宣旨,還遠遠輪不到他,但是這次宣旨,顯然是一樁各位大紅蟒袍大人物們心照不宣的惡差事,司禮監掌印宋堂祿不可能離開天子身邊,作爲二把手的秉筆太監,按律只會捧起那些羊脂白玉軸子的聖旨,否則也太跌份兒,接下來就是名正言順的隨堂太監了,八人之中,就數他這個可憐蟲資歷最淺,靠山最低,他不來誰來?自怨自艾的中年太監板着臉,眯着眼,先是環顧四周,然後才慢悠悠把視線投注在那張病榻上,牀邊站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武將,都站不直,拄了根柺杖,隨堂太監皺了皺眉頭,在來之前,就有趙勾頭目大致講過蔡楠大軍的情形,一些主要將領都有詳細闡述,眼前這個身材魁梧的年輕人,應該就是蔡楠唯一的螟蛉義子,是早年死在南唐境內的一位袍澤遺孤,很早就跟隨蔡楠姓,就叫蔡柏,在蔡家,蔡柏的地位不比蔡楠那三個親兒子低,蔡家很多上不了檯面的事情,據說都是蔡柏親手擺平的,乾乾淨淨,負責盯梢蔡楠的趙勾也給出一些不俗評語,認爲值得朝廷用心拉攏培植,一旦事成,將來蔡楠調教出來的數萬嫡系軍馬,那就能順理成章地成爲朝廷可用之兵。
中年太監原本是絕對接觸不到這等內幕的,但是這趟千里迢迢的宣旨,在聖旨之外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從一開始就玄機重重,先是權勢煊赫的秉筆太監找到他談心,叮囑他這次前往兩淮道頒佈聖旨,要秘密行事,而且更爲古怪的事情,是交到他手上的聖旨不是一道,而是兩道!僅是匣子略有不同,秉筆太監遞交兩個金絲楠木匣的時候,在其中一隻匣子上用指甲劃出條隱蔽痕跡,說如果蔡楠大軍攔下北涼騎軍,就頒佈這個匣子裡的聖旨,如果輸了,而且必須是慘敗,纔打開另外一個匣子,若是潦草對付,裝模作樣擺出個大陣仗,其實私底下是任由北涼鐵騎大搖大擺過境,那麼兩個匣子都不用打開,你就當出京巡邊了一趟,怎麼去怎麼回,什麼話都不要說什麼人都不要見。但務必記住,無論是哪道聖旨,都要在塵埃落定徹底看清了局勢的戰後頒佈,可晚不可早,甚至晚上個幾天都不打緊!如果吃不準火候,到時候自會有人幫着給主意。
於是這位司禮監隨堂太監在得到趙勾某人的暗示後,就這麼稀裡糊塗來了蔡楠營帳。
蔡柏一瘸一拐上前幾步,躬身抱拳低聲道:“末將蔡柏,見過公公。”
隨堂太監點了點頭,用尖細嗓音說道:“蔡將軍,節度使大人就一直沒醒過來?若是如此,接旨一事可就難辦嘍。”
蔡柏竭力掩飾自己的傷感,輕聲道:“回稟公公,義父在昨日醒來一次,但是很快就又昏迷過去,幾名隨軍大夫,和我們派人連夜從河州柳枝郡請來的馬神醫,都說義父這次傷到了五臟六腑,就算哪天能夠醒來,也未必還能重新衝鋒陷陣了。”
太監不動聲色問道:“柳枝郡的馬神醫?可是祖上出過六七位大內御醫的馬家?”
蔡柏點頭道:“正是。”
中年太監嗯了一聲,其實那名神醫在離開蔡楠營帳後,很快就有趙勾秘密找上,已經初步確認了蔡楠的傷情,確實極重,傷及內腑,尋常人傷筋動骨還要躺個一百天,何況如此?
他終於流露出點悲慼神色,感慨萬分道:“不曾想節度使如此重傷啊,罷了,就當是節度使大人躺着聽旨好了,咱家相信陛下也不會怪罪,即便若些責罰,也是咱家的事兒,不管如何,哪怕拼着性命也不讓忠心報國的節度使大人,受半點委屈。”
蔡柏聞言後,在沙場上流血不流淚的硬漢,不等太監宣旨,竟然就已經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只是泣不成聲,如同受了莫大委屈,唯獨不說話。
這個時候,中年太監纔有些真正的動容,若是這個年輕人作出丁點兒感激涕零的舉動,那他可就要起疑心了。蔡柏的稟性如何,趙勾秘密檔案上可記載得一清二楚,絕對不是那種能夠拍馬屁的人物。
試探之後,太監這才潤了潤嗓子,開始宣讀那封聖旨。
字自然是好字,不像是任何一位翰林院黃門郎的手筆,倒是跟自家掌印太監的字跡有幾分相似。
聖旨內容很是驚世駭俗,就連隨堂太監本人都有些愕然,只不過被他隱藏得很好而已,大意是說北涼一萬騎軍離開轄境趕赴廣陵道,是領旨行事,朝廷原本是要北涼騎軍在春末時分隱蔽出境,與南征主將盧升象以及兵部尚書吳重軒聯手給予廣陵叛軍重創,力求一戰而永絕後患。故而在聽說北涼無緣無故提早出兵,朝廷已經根本來不及告知兩淮,這纔有了這樁禍事風波。
蔡柏猛然擡頭,滿臉淚水的邊軍驍將,有震驚,有茫然,有不甘,更有身爲離陽臣子不該流露於形色的憤懣。
中年太監內心很滿意這個年輕人的表現,因爲這纔是正常人的情緒。
得到趙勾暗中授意的太監沒有急着透底,而是皺眉陰沉道:“怎麼,將軍心有不滿?”
蔡柏臉色痛苦,最終雙拳砸了一下堅硬地面,“末將對朝廷絕無半點不滿!末將只恨那北涼王,爲何要提早出兵?退一萬步說,既然你徐鳳年得了聖旨,爲何不與義父不與我兩淮邊軍不說開來?難道就爲了他能夠在朝野上下揚名立萬,就要拿我兩淮將士做墊腳石?!他徐鳳年分明是對我義父心懷仇恨多年,末將蔡柏不服!他日末將若是能夠獨自掌兵,定要爲義父,爲我戰死兄弟……”
脫口而出說到這裡,蔡柏猛然間閉上嘴巴,低頭更低。
一個是躺着的半死之人,一個是下跪盯着地面的人,帳內已經無人看着自己,所以中年太監略微勾了勾嘴角,緩緩說道:“小將軍,咱家可是見你們蔡家滿門忠烈,才願意跟你講些不傳六耳的話啊,有些事情,別放在嘴上,放在心裡就好,畢竟不是人人都像咱家這般嘴巴嚴實的。”
蔡柏擡起頭,用手臂胡亂擦拭了一下臉頰,使勁點頭。
是個開竅的聰明人。
中年太監笑了起來,但是當他想到那個趙勾要自己照做的勾當,神情有些凝重,只是既然秉筆太監先前已經有過鋪墊,相比剛纔宣讀這封聖旨的出人意料,那道不可付諸筆端的密旨就有點合情合理了。
快步上前,一手捧旨,一手攙扶起這個年輕武將,神色和藹道:“咱家也斗膽破個例,不說那接旨二字了,小將軍拿過去便是。”
等到蔡柏鄭重其事地雙手接過聖旨,太監這才壓低嗓音道:“小將軍,除了你手上這道聖旨,其實還有一道陛下的親口密旨,字雖不多,但你可要用心聽清楚了!”
蔡柏驚訝之後,立即再度跪下。
中年太監沉聲道:“敕封兩淮節度使蔡楠爲忠義伯!”
蔡柏這一次擡頭,截然不同的神色,是驚喜和感恩。
太監小心斟酌措辭,緩緩道:“有些事,小將軍心裡明白就好,咱家可不是飛來飛去的陸地神仙,只不過是個腳力平平的閹人,爲何能夠在今日就爲你義父帶來這道密旨?還不是陛下在得知那北涼蠻子提前出兵的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你義父和兩淮精銳一定會奮勇攔阻?就想到了會有如今這一天?否則你們蔡家能有這封皇恩浩蕩的密旨?顯而易見,在陛下心中,對你們兩淮那是極爲倚重的,是願意視爲國之柱石的。”
蔡柏面向東方,面朝那座太安城的方向,砰砰砰使勁磕頭。
接下來沒有任何宦官與京官常見的那幾句客套寒暄,隨堂太監這就要離開營帳回京覆命了,蔡柏就要讓人爲這位公公匆忙送些比銀子更值錢的上好物件,但是中年太監笑着拒絕了,走得乾脆利落。
天底下不貪財的太監有,但很少,而且他也不是,只不過能夠做到隨堂太監,尤其是先後兩位掌印太監是韓生宣宋堂祿這樣的人物,他就該明白有些時候,對付有些人,不收錢不但睡覺安穩,而且其實比收錢更值錢。
蔡柏小心翼翼放下那道聖旨後,一瘸一拐硬是堅持要把中年太監送到營寨大門口,目送這名大太監坐入車廂遠去,直到徹底消失在視野,這才返回那座死氣沉沉的營帳,坐回牀邊的小板凳上,一言不發,眼神晦暗。
一個本不該出現的嗓音沙啞傳入耳朵,“柏兒,那個閹人走了?”
蔡柏沒有任何震驚,點頭道:“義父,走遠了。”
蔡楠身體紋絲不動,只有嘴脣微動,本想冷笑幾聲,可惜實在艱難,終究這病根子是落下了,千真萬確,只不過那個年輕藩王的出手,極有分寸,很有講究。
一如先前那北涼一萬鐵騎的所作所爲。
是開陣。
而非破陣。
兩淮邊軍死人了沒?當然死了的,而且大半都是蔡楠嫡系,但這裡頭很有意思,看着傷亡慘重,但事實上有死人,卻不多,受傷之人倒是不計其數。
這種事情,不是身經百戰的老卒,就不會明白其中的玄機。
但要說蔡楠一開始就跟北涼鐵騎心有靈犀,又冤枉了他這位節度使,一開始蔡楠確實心懷必死之心去攔路,若非如此,也不會把麾下精銳放在第一線。
身體遠未痊癒,但是精氣神恢復很快的蔡楠流暢說道:“柏兒,難爲你這麼個糙人演戲了。”
蔡柏苦笑道:“義父,關係着咱們蔡家生死榮辱,蔡柏怎能不上心?不過說實話,比起上陣殺敵,是要難很多。”
蔡楠問道:“聽了兩封聖旨後,有何感想?”
蔡柏百感交集道:“如果不是事先得知那北涼根本不可能獲准南下,又有那北涼騎軍的古怪行事在後,蔡柏今天就真要信了那閹人的鬼話!”
躺在牀上的蔡楠直勾勾看着營帳頂部,“都說兔死狐悲,我雖然不知道咱們大將軍作何想,但我的確有這樣的心思,這麼多年看着離陽對付北涼的手段,檯面上的,以及那些檯面下的,層出不窮,難免心裡頭打鼓,你以爲義父爲何能夠一直在邊關手握兵權,是我蔡楠領兵打仗的本事很大嗎?我看啊,本事不小,但真沒有有多大,比起盧升象許拱這幾個,還要稍遜一籌。之所以一路高升,做到一道節度使,其實就是兩個人的緣故,一個是大將軍,一個還是大將軍。”
最後那句聽着像是廢話,但蔡柏清楚不但不是廢話,而且其中寓意之豐富,不但可以令人瞠目結舌,還能讓人毛骨悚然。
第一個大將軍,是說義父的恩主,離陽王朝第二位大柱國,顧劍棠。第二個大將軍,是被罵爲春秋人屠的老涼王徐驍。
蔡楠低聲道:“但是哪怕心有慼慼然,可我蔡楠對老皇帝趙禮,先帝趙惇,對這兩人只有敬畏,沒有其它半點大逆不道的念頭,爲啥?很簡單,他們厲害嘛,不管內裡緣由,畢竟還能夠壓着兩位大將軍,壓着滿朝文武,趙禮能夠讓徐驍心甘情願幫着他老人家打天下,並且到死都幫着離陽打北莽守天下,能夠在他死後,都讓咱們顧大將軍穿着官袍而不是鐵甲,在那逼仄不堪的兵部衙門,足足坐了二十年的板凳。趙惇也不差,要那個權傾天下的張首輔死,碧眼兒就乖乖死了,趙惇死後,同樣給當今天子留下了好大一付家當。只可惜啊,趙惇雖有私怨,大體上從來無害國事,到了趙篆手上,就拿捏不住尺度了,但是這種事情,你也不能說年輕天子就真的錯了,世事如此,只能解釋爲造化弄人吧。話雖如此,我也相信換成是趙禮當皇帝,北涼恐怕連出兵廣陵的念頭都沒有,而趙惇,則會更早就把聖旨送到咱們手裡,斷然不會這般扭扭捏捏。”
蔡柏猶豫道:“雖然我對年輕天子沒甚好感,但是換成是我,恐怕只會做得更差。”
蔡楠嗯了一聲,“趙篆是不差,只要給他時間,說不得做得會比他父親爺爺都要好。但終究還是嫩了點,加上當今廟堂,碧眼兒一死,坦坦翁看似依舊,我估計差不多是心灰意冷了,雖說還有個先帝留給咱們離陽的齊陽龍,但是相比這位半路出山的上陰學宮大祭酒,尤其還是元本溪的恩師,趙篆自然更信任那個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陳望,可惜信任歸信任的同時,在關鍵時刻,心底又不會太過看重陳望的意見,因爲陳望年輕,皇帝也年輕。西北沒有了徐驍,北莽就立馬打過來,而廟堂沒有了元本溪和張鉅鹿,問題也跟着出現了。我猜測如果趙篆在漕運一事上能夠大度一些,那麼徐鳳年這趟莫名其妙的出兵,起碼會做點表面功夫,比如派人跟太安城請一道聖旨。只不過年輕天子心底,還是希望用咱們兩淮邊軍來掂量掂量北涼鐵騎的分量,看其中到底有多大水分。現在好了,爛攤子一個,朝堂上又沒了碧眼兒這種縫補匠……最近兩天只要想到這一點,我心裡頭那點悶氣,好歹能少些。”
隨後蔡楠嘆息道:“如果這個時候齊陽龍和桓溫再不說幾句公道話,有着大好局面的離陽,恐怕就真有大禍了。”
蔡柏不知其解。
蔡楠也沒有解釋什麼,本就沙啞低沉的嗓音又含糊幾分,“這次義父是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想了想,有件事情還是跟你說了吧,但是義父也沒真的想透,你可以自己琢磨。”
蔡柏身體前傾,壓低聲音道:“義父你說,我聽着。”
蔡楠語氣平靜道:“‘明防北涼徐家,暗防陳芝豹,好好做你的邊關大將,大事可期。’這是大將軍這麼多年來,送給我蔡楠的唯一一份密信,是口信,沒寫在紙上。”
蔡柏蒼白的臉色瞬間愈發雪白,但是很快就浮現出病態的潮紅。
蔡楠閉上眼睛,疲憊不堪道:“死過一次後,結果發現如今,看來看去,還是那個姓徐的年輕人有意思,其他人也就那樣了。對了,柏兒,什麼時候等到我真正領到手那道獲封忠義伯的聖旨後,你就可以領軍了,至於能不能當上節度使,看你自己的本事,義父也幫不上什麼大忙了。你也別勸,義父我啊,也許是覺着沒啥意思了。”
蔡楠不再說話,只是睜着眼睛。
耳畔依稀有春秋戰事的擂鼓,眼中依稀有春秋戰事的硝煙,心中依稀有年輕時候的奮不顧身輕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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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年間,天下只知廟堂上有張廬顧廬,不知有位半寸舌謀士就住在宮城邊緣。等到現在的祥符年,文武百官依然不知道就在元本溪住處的不遠處,有棟僻靜屋子多出了一個目盲住客,姓陸名詡,身邊只有一位貼身侍女伺候他的飲食起居。
這一天,有個身份特殊的年輕人來到陸詡住處,前者既是客人,又是主人,因爲姓趙的他雖是這棟小院子的客人,卻是整個離陽的主人。
當今天子趙篆沒有身穿龍袍,玉帶青衫,跟已經秘密成爲本朝天字號大諜子的陸詡,在屋內相對而坐。
桌子上只有一盒棋子而無棋盤,這是陸詡的一個小習慣,無論翻書還是思考,都會在手邊放置一盒棋子,有事沒事就抓起一把在手心慢慢摩挲。
趙篆語氣淡漠,言語中帶着些許責怪,“先生爲何非但下令沿途趙勾按兵不動?甚至還要嚴令當地江湖人士不準露面,不得攔阻北涼騎軍?”
握有一把沁涼棋子的陸詡五指微動,吱呀微響,面對一國之君帶有怒氣的責難,這個一夜之間躋身王朝中樞的目盲年輕人沒有表情,緩緩說道:“離陽的臉面,不在這種無關痛癢的小事上,而陛下的臉面,在兩遼、北涼和兩淮的邊關戰事上。如果說陛下是覺得天底下任何人都能容忍,唯獨忍不下徐鳳年,因此要陸詡意氣用事,那麼很簡單,趙勾大人物死得七零八落,但在地方上依舊是呼風喚雨的一股龐大勢力,別說什麼攔着讀書人和江湖人不準生事,就是在北涼騎軍南下途中,每一道每一州每一郡每一縣,都有人挺身而出,都有人死在北涼戰刀馬蹄之下,有何難?”
趙篆沉默,但是眉宇間的憤懣不減。
陸詡伸出手臂,從手心泄露出一顆棋子墜落在桌面上,“從實處說一家錢財一地兵馬,從虛處說民心軍心和天時大勢,拋開將來的收成不說,在當下都是用一點少一點。北涼騎軍這次大舉南下,雖說打着靖難平亂的旗號,但是在文武百官心中,就是那狼子野心,在中原百姓眼中,則是那年輕藩王的行事跋扈。現在的局勢,最糟糕的局面,是徐鳳年勾結西楚,先不管北莽戰事,與曹長卿達成了平分中原的意向,比如要日後徐鳳年跟那女帝姜姒成親,來一手左手換右手的皇位過渡,國號仍是楚,皇帝姓徐,說到底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對不對?”
趙篆悶氣點頭道:“確如先生所說。”
陸詡微笑道:“只不過話說回來,陛下捫心自問,那北涼會反嗎?”
趙篆搖頭道:“這倒不會,北涼邊軍十萬戰死關外在前,僅有萬餘騎軍遠赴廣陵在後,北涼不會反。”
陸詡又丟下幾枚棋子在桌上,“既然如此,那麼朝廷就不要逼着北涼造反,最不濟不要自己出面,由着北涼跟北莽死磕到底便是。廣陵漕糧,你要?那就給你好了,戰死的英烈,你徐鳳年拉不下臉跟朝廷討要?但是朝廷也給你。第二場涼莽大戰,你可能兵力不夠?兩淮節度使蔡楠的大軍,朝廷借你。蔡楠不夠,薊州還有韓芳楊虎臣兩位副將的兵馬,一併借給你。”
趙篆皺緊眉頭。
陸詡平靜道:“朝廷不該一心想着如何提防北涼,而要去想如何讓北涼和徐家分離開來,不要寄希望于徐家第二代家主依舊對朝廷不忠也不反,而要想着如何讓北涼青壯武將生不出半點不臣之心,要讓他們和整個北涼道都由衷認爲,北涼是離陽版圖內的北涼,徐家只是幫着朝廷管理統轄北涼,哪怕有一天北涼沒有了徐家鐵騎,但是即便涼莽戰事不利,他們北涼從官員到百姓,人人都有退路,北涼沒了立足之地,那麼朝廷就讓他們安心退往兩淮,退往蜀詔,甚至能夠一路退往江南。”
趙篆眉頭微微鬆動,“真能如此,徐家反不反,都不重要了?”
陸詡啞然笑道:“陛下切記,想要北涼徐家成爲無源之水,還早呢,一靠朝廷精心運作,捨得捨得,先舍些東西給北涼。二靠接下來的涼莽消耗,三靠北涼民心傾斜朝廷,朝廷不可再識其爲未開化的北涼蠻子,不可在科舉功名一事上約束涼地士子。四靠廟堂上有立足之地的北涼官員,不可無孫寅姚白峰,也不能只有晉蘭亭之流。五靠離陽趕緊讓許拱盧升象宋笠這些身世清白且可堪大用的武將脫穎而出,趕緊結束廣陵戰事,不要再想着往死裡消減地方武將的勢力,水至清則無魚,一旦武將在離陽徹底無言,北莽大軍猶在北方未傷根本,難道到頭來還是隻靠徐家鐵騎去打仗?那麼先前‘四靠’,豈不是成了笑話?”
趙篆一顆顆從桌上撿起那些從陸詡手中漏下的棋子,使勁攥緊,陷入沉思。
趙篆下意識模仿目盲青年的動作,手心的棋子相互摩擦,“歸根結底,先生是要朝廷以退爲進?”
陸詡毫不猶豫說了句大逆不道的話,“是要陛下以退爲進。”
趙篆訕訕一笑,很奇怪的是年輕天子顯然沒有生氣。
陸詡突然問道:“陛下難道就不奇怪以張鉅鹿元本溪兩人的眼光,爲何想不出這釜底抽薪的粗淺手段?”
趙篆心頭一震,哈哈笑道:“朕只知道先生此番手筆,絕不粗淺。”
陸詡鬆開手心,棋子嘩啦啦墜落桌面,“兩位前輩,只是無法作此想而已,相信當時兩人一切佈局,主要是針對北涼兩人,而不是徐鳳年。相同的藥方,用在不同地方,效果截然相反。”
趙篆匪夷所思道:“除了徐驍,還能有誰?”
陸詡擡起頭,面無表情。
趙篆恍然,“陳芝豹!”
陸詡的言辭越來越驚世駭俗,“早年誰都想不到徐鳳年真的能夠順利世襲罔替,但是以張首輔元先生兩人大才,仍是能夠亡羊補牢,只可惜,先帝沒有給張鉅鹿機會,陛下你也沒有給元先生機會。”
趙篆臉色陰沉。
陸詡“看着”這個年輕皇帝,“其實陛下這次是來興師問罪的吧,震怒於爲何我陸詡執掌趙勾大權後,膽敢‘先斬後奏’,擅自敕封蔡楠爲忠義伯?”
趙篆反而笑了,“初始的確驚怒皆有,真甚至都動了殺人的念頭,但是聽過先生那些題外話後,釋然許多,只不過朕也不希望這種事情能有第二次。”
陸詡坦然搖頭道:“不會再有,陛下對我的信任,也差不多用完了,陸詡的腦袋畢竟只有一顆。”
趙篆停下手上的動作,感慨道:“先生,朕可以答應你,只要先生一心爲朕的離陽運籌帷幄,就算有朝一日先生犯下死罪,朕也能容忍,容忍一次!若是先生不信,朕可以前往祖廟,向趙家列祖列宗發誓……”
陸詡趕忙擺手笑道:“不用,陛下是個好皇帝,這一點我很確定。否則陸詡一個註定無法在仕途攀升的瞎子,會願意跑來太安城?”
趙篆小聲問道:“先生,朕也知有些問題不該問,而史書上每當有臣子回答君主這個問題,從沒有過好下場,但是朕還是奢望先生能夠坦誠相待。”
陸詡淡然道:“陛下既然尚無多位皇子,那麼就應該是問我在廟堂之上,誰能繼齊陽龍之後擔任本朝首輔?又是否容忍那位首輔在眼皮子底下,成長爲張鉅鹿這般朝中無政敵的立皇帝?有此問,是不是說陛下連陳望也不肯放心?那陛下可真就是孤家寡人了啊。”
趙篆語氣誠懇道:“不是朕不相信陳望。”
陸詡不置可否,自顧自說道:“這個人選唯有陳望擔任,毋庸置疑。嚴池集,孫寅,範長後,李吉甫,這五人,各有致命缺陷,都不如有望‘完人’的陳望。在他們之前的過渡階段,如殷茂春趙右齡韓林之流,不過三五年風光的‘短命鬼’首輔,不值一提。”
趙篆攤開手心,低頭看着那把棋子,“朕豁然開朗。”
趙篆突然擡頭笑道:“先生可還有棋子贈我?”
陸詡微笑道:“沒啦。”
趙篆握緊手心,起身道:“那這些棋子朕可就收下了。”
陸詡站起身,“那我也就不送了。”
趙篆大笑道:“送朕出門是不用,但是以後棋子還要繼續送,爭取咱們君臣二人,在有生之年的末尾,再像今天這樣面對面坐在一起,慢慢數着那些棋子,說一說陳年往事,一顆顆重新放回盒子,不亦快哉!”
等到趙篆悄然離去。
從靖安王府跟隨陸詡來到京城的那名婢女杏花,她突然發現自家先生正襟危坐,但是桌面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顆孤零零的棋子,沒有送給皇帝趙篆。
她好奇問道:“先生怎麼自己留了一顆?”
陸詡輕聲道:“不是留給我自己的,是給某人留的。”
女子悚然。
陸詡伸出手指,輕輕壓在那枚棋子之上,“當以國士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