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陣清風過處,從西楚京城大門到皇城大門之間,幾乎所有路人行人都沒有當回事,唯獨一個披頭散髮的老瘋子愣在當場。
這個老人被連遠在太安城的官員都引爲笑談,當時衣衫襤褸的老人像往常那樣穿巷過弄地敲更,尋常更夫都是夜間出沒,他不同,他只在白天敲更,逢人便說“都是死人”。起初那幾年,還會有些錦衣華貴的老人遠遠停車或駐足,看着這個瘋瘋癲癲的老更夫,愴然淚下,隨着歲月推移,老更夫身後便會跟着一大幫無所事事的稚童孩子,起鬨喊着死人啊死人啊,多半會很快被爹孃狠狠揪着耳朵抓回去,又過了些年,幾乎整座城都開始見怪不怪。等到祥符年間西楚復國,原本已經嗓子差不多喊啞的老更夫不知爲何,突然間又開始撕心裂肺起來,其中悲涼苦意猶勝當年。復國之前,老太師孫希濟和曹長卿還有尚未稱帝登基的姜姒,就曾經在街上碰到過這個年邁瘋子,老更夫曾經拿着更槌對孫希濟稱呼了一聲“死人”,把曹長卿稱爲“將死之人”,唯獨癡癡望着亡國公主姜姒,悲慟大哭,哭着要她那個僅剩的活人快走。當時等到老更夫跑遠之後,經由孫希濟揭開謎底,姜姒才知道老更夫本名江水郎,曾經三十九歲便執掌大楚崇文館,手底下管着足足三院館士和六百名編校郎,是被西楚先帝譽爲“文有江水郎,棋有曹得意”的讀書人,不同於許多西楚遺老的崇尚黃老清淨或是直接逃禪野林,江水郎就那麼瘋了,瘋了二十餘年,爲這座昔年的中原第一大城敲了二十餘年的更。
這個時候,老人的渾濁眼神一點一點恢復清明,手中銅鑼和更槌不知不覺墜落在街道上。老人突然掉頭奔跑起來,一路狂奔,幾次摔倒也根本不顧疼痛,爬起來就繼續跑,等到老人終於跑回那棟孤苦伶仃的破敗茅屋前,老人又開始眼神茫然起來,使勁抓頭,最後以至於蹲在地上沙啞嗚咽,像條滿身傷痕的癩皮狗,有些疼叫,不在嘴上,而是出自填滿陳年往事的心口,一口一口哀嚎。老人捂着頭滿臉痛苦地站起身,踉蹌衝進屋子,翻箱倒櫃,終於從牀底一大堆破爛中好不容易拔出一把二胡,蟒皮早已褪盡,琴絃更是早已崩斷,老人捧着那把連琴桿也不知所蹤的二胡,怔怔出神。不知過了多久,老人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起身後搬了條小破凳子,坐在了沒有臺階的屋前,老人正衣冠,閉上眼睛,然後伸出一根手指蘸了蘸口水,在身前好似擺放有一部琴譜,又像被老人伸手翻開了,他這纔開始拉二胡,拉起了無琴桿也無琴絃的一把二胡。
老人心中那支曲子,叫《春秋》。
西楚的大江,東越的雄山,北漢的塞外,南唐的荔枝,西蜀的綢緞,後隋的巨木……
老人還叫江水郎的時候,西楚叫大楚!
我大楚有天下第一國手李密,有春秋兵甲葉白夔,有御劍飛過廣陵江的李淳罡,有書甲天下的趙定秀,有詩歌冠京華的王擎,有曹家最得意的曹長卿,有弱冠之年便位列中樞身着紫黃的孫希濟,有世間最講禮的曾祥麟,有精通百家學問的湯嘉禾……
老人流淚不止。
大楚亡了,是一隻在春秋荒原無所依無所去的孤魂野鬼了。
老人停下手,沒來由大笑起來。
最終老人低頭喃喃自語:“我沒瘋,大楚亡國,有人裝睡有人裝傻有人裝死,我江水郎不過是喝酒醉不得罷了。”
老人胡亂擦了把淚水,擡頭望向遠處,手指顫抖。
遙想當年,如今老人還未老,死人更未死之時,還記得有支曲子曾經傳頌朝野,傳遍大江南北,那支曲子爲大將軍葉白夔而寫,他江水郎譜曲,王擎作詞,趙定秀書寫。
曲名《將軍行》,有井水處必有人歌之。
老人慷慨高歌,但只是一句便泣不成聲。
“少年未及冠,浩然離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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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陽太安城宮城皇城內城,從裡到外三城皆有守城之人,當年柳蒿師是其中之一,如今吳家劍冢的老祖宗也是如此。
除了那幾位武道宗師,太安城本身又有以欽天監作爲中樞的兩座大陣,運轉不停。
西楚京城的那座恢弘大陣早已在山河破碎後,便被鳩佔鵲巢的廣陵王趙毅破壞殆盡,但是現在依舊有人守城看門,西楚劍道執牛耳者呂丹田便是其中之一,只可惜尚未返回,剩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兩人,在今天都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就那麼清清楚楚地出現在衆人視野之中,一人站在皇城大門之後,老態龍鍾,身材矮小,身穿大袖長袍,腳踩木屐,如同稻田旁的草人。一人站在宮門之前,遙遙望着前者的背影,同樣是古稀老人,這一位身穿蟒袍,既不是離陽藩王的樣式,也不符合當今西楚皇室的禮制,而是隻有舊年大楚廟堂上纔會看到的藩王蟒袍,這位曾經被大楚宗室除名的姜姓老人身材高大,卻死氣沉沉。
在兩位老人之間,是整整一千六百名精銳御林軍,一千六百鮮亮鐵甲,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輝,如同披上了天庭仙人的金甲。
兩座城頭之上,更有近千張弓弩蓄勢待發。
只見那個膽大包天年輕人獨自站在大門外。
城頭上數名身披華貴甲冑的將領站在垛口後,個個冷汗直流,誰都不敢輕舉妄動,都不敢率先發號施令。
天底下最大兩座城池的老百姓,是最相信世間有陸地神仙的,一座是離陽的太安城,第二座就是他們腳下這座。這一切很大程度上都是因爲一個人,大官子曹長卿。
東海武帝城的江湖草莽反而不如這兩城,因爲自稱天地第二的王仙芝從不自稱神仙,一甲子之間,無數高手來來去去,都敗在了人間匹夫王仙芝手下,順帶着武帝城裡的百姓也就對所謂的仙人不感興趣了。
但是曹長卿也好,王仙芝也罷。不管他們的武道修爲高到幾樓幾十樓去,城下這個雙手按住腰間刀柄的年輕人,最不濟也是與這兩人在一樓平起平坐的大宗師。
徐鳳年站在原地,直到這一天這一刻,他才突然意識到原來那個羊皮裘老頭兒是西楚人氏。
徐鳳年咧嘴一笑。
記得當初太安城三人之戰落幕後,頂尖宗師如曹長卿和鄧太阿,都跟他問了同一個問題。
廣陵江畔一氣破甲兩千六的那位老人,到底有沒有跨入一氣千里的那道天人門檻?
當時徐鳳年沒有直接給出答案,只是笑眯眯一手伸出一根手指,然後讓兩人自己猜去。
一氣之長,千里之外又百里。
一口劍氣,千里之外起滾雷。
只要每當你能夠問心無愧的時候,比如一甲子前的青衫劍神,比如一甲子後解開心結的羊皮裘老頭,總是那麼輕輕鬆鬆就成爲了天下第一。
因爲你是李淳罡啊。
江湖這麼大,只有你不過是手中劍那短短三尺距離。
天下無敵的頭銜那麼重,也只有你李淳罡說放就放,想拿起就拿起。
徐鳳年突然有些怒氣。
可惜他想要發火的對象,已經不在這座城裡了,此時大概已經遠在太安城外。
曹長卿,當年不該讓你把她帶走的!
如果當年換成今天,你再來我跟前裝高手試試看?
徐鳳年雙手手心抵在北涼刀和過河卒的刀柄上,深深呼吸一口氣。
氣貫長虹。
當徐鳳年雙手握緊刀柄,剎那之間,巍峨莊嚴的皇城大門就被他一腳踏碎。
西楚京城內,平地起驚雷。
大門的粉末碎屑肆意飛揚。
守在皇城大門外的矮小寬袖老人無動於衷,屏氣凝神,雙手向前攤開,彎曲中指,依次做了一次彈指狀。
每一次彈指,兩袖鼓漲如裝滿清風的老人就向後倒滑出去數丈。
在瘦小老人和高大城門之間,一左一右在老人指尖生出兩條蛟龍。
一黑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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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西北的江湖畔玲瓏水榭中,氣氛凝重,披掛一副金黃甲冑的御林軍副統領何太盛站在階下,神情尷尬。
劍道宗師呂丹田雖然是名義上的四千御林軍一把手,要比何太盛在內的三名從三品副統領都要高出一階官品,但是呂丹田只不過掛個虛銜,並不真正任職當差,所以真正的兵權其實就在何太盛此時負責宮門守備的顧遂手中,至於另外一名齊姓副統領早就被排擠得整日只知喝酒澆愁,在年初就很少點卯統兵。何太盛和顧遂又不太一樣,顧遂是家中有兩位遺老在朝中遮天蔽日的世家子弟,所以在官場上左右逢源,而何太盛是普通士族出身,是靠着這兩年戰事中積攢下來的顯著軍功,和暗中依附權貴才艱難攀爬到這個位置,越是來之不易,就愈發讓人彌足珍貴,此時何太盛的心情尤爲複雜,既有對那位年輕女子皇帝的愧疚,內心深處也有一絲不爲人知的陰暗,當了二十來年的離陽子民,何太盛其實對大楚西楚已經沒有老一輩的那種執念,國姓是姜還是趙,對當打之年且野心勃勃的何太盛來說,都不重要,當時是覺得自己有望成爲扶龍之臣之一的開國元勳,這才奮勇殺敵,在全殲閻震春騎軍一役上大放光彩,回京述職的時候很快就被身邊這位宋家俊彥宋茂林拉攏,搭上宋家這條乘風破浪的大船後,何太盛平步青雲,甚至連宋家都想不到,認爲他是奇貨可居的慧眼人物,其實還有隱藏在這座城裡的趙勾大人物,已經許諾給他一個鎮護將軍,要知道整個離陽王朝的雜號將軍多如牛毛,但是在實權將軍並不多,四徵四平八人可謂“大將軍”,接下來是四鎮四安,然後就要輪到宋笠去年獲得的橫江將軍,以及他何太盛唾手可得的那個鎮護將軍,一般來說,在那十六個將軍之下,手握實權的鎮護將軍橫江將軍其實已經比一州將軍毫不遜色。
何太盛的眼角餘光小心翼翼瞥向那名女子。
大楚皇帝。
加上胭脂評的美人。
再加上女子劍仙的身份。
這名御林軍二把手的心頭就像有火爐在熊熊燃燒。
爲何你宋茂林一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卻可以堂堂正正表達愛慕?爲何我何太盛就要對你卑躬屈膝,每次酒席上舉杯敬酒的時候,酒杯都要刻意低你半隻杯子才能心安?
宋文鳳在聽到何太盛稟報的緊急“軍情”後,仍是胸有成竹的模樣,依舊站在一根廊柱附近,老人微笑道:“陛下是不是覺得那人突兀出現在京城,就萬事大吉了?”
老人沒有得到答案,自顧自道:“他的出現,是有些出人意料,照理說他要站在京城外,也該等到那一萬北涼蠻子拼死突破吳重軒大軍和我大楚數道防線,但是老臣只能說這位年輕藩王勇氣可嘉,可惜啊,運氣真是差。老臣從宮中獲知曹長卿的確離開京城北行後,以我宋家爲首的三大豪閥就開始佈局,原本是用來針對萬一曹長卿聞訊趕來的最糟糕情況,卻不是用來對付那個姓徐的年輕人。陛下是初來駕到,說到底還是太年輕,許多秘事都不清楚,當然了,陛下也從來都是無心朝政的……”
說到這裡,宋文鳳言語中第一次流露出譏諷,“畢竟是女子操持國柄嘛,心思豈會真正放在興亡之上。”
臉色蒼白的宋茂林剛要開口,被知子莫若父的宋慶善扯住袖口,怒目相視。
宋茂林欲言又止,但在父親的眼神警告之下,這位名動南北的風流人物,最終還是低下頭,雙拳緊握,滿臉痛苦。
作爲當代宋閥家主的宋文鳳伸手撫摸那根朱漆廊柱,“人心反覆啊,當初大楚滅國,趙毅入主此城,很快就泄露了大陣細節,但是等到咱們趕跑了那個離陽藩王,又有人主動跑來告知大陣內幕,說當年趙毅毀去的只是一半大陣。陛下你瞧瞧,一樣東西分成兩份賣,而且還都賣出了天價,厲害不厲害?老臣以前只是個死讀書讀死書的迂腐文人,比逃到深山老林的湯嘉禾好不到哪裡去,但是這二十年冷眼旁觀,才明白熙熙攘攘名來利往,誰不是商賈?尋常商賈求利,我輩讀書人求名,死了也要名垂青史,其實歸根結底是一樣的。”
老人似乎感受到一股冷意,下意識拉了拉領口袖口,“陛下啊,老臣請你擡頭四顧一番,現在的大楚朝堂上,誰不是在待價而沽?誰不是自謀退路?那些真正對陛下忠心耿耿的人物,有,而且不少,但可惜都已經身在戰場不在京城嘍,他們難逃一個死字,即便僥倖從戰場上活下來,我們這些人也絕對不會讓他們活下去。相信離陽趙室對此事會樂見其成,文人殺文人也好,文人殺武人也罷,從來都殺人不見血,關鍵是能夠殺得對手死後都沒辦法在史書上翻身。”
不知何時,大楚皇帝依舊盤腿而坐,但是已經面朝江湖背對衆人,她也已經收起了那一摞摞先前很用心擺放的銅錢。
她不輕不重說了句大煞風景的稚氣言語,“你是在嚇唬朕嗎?”
宋文鳳哭笑不得,這感覺就像一位草聖嘔心瀝血寫就一幅龍飛鳳舞的名篇,桌案旁站着個斗大字不識的莽夫,問寫得如何,回答說一個字都看不懂。
她接着說道:“雖然聽不太懂你在說什麼,但朕真不是嚇大的。”
她其實有句話沒有說出口。
我是被欺負大的。
倍感對牛彈琴的宋文鳳不知爲何生出一股暴戾之氣,猛然擡手,就要給這個年輕女子一巴掌。
那一刻,老人從未如此豪氣干雲。
但是突然之間,地面劇烈震動,老人差點一頭撞到廊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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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大門口,兩條氣勢洶洶的蛟龍撲面而來。
徐鳳年沒有抽出任何一把刀,而是舉起雙手,五指張開,竟是直接死死抓住了兩顆碩大蛟龍的猙獰頭顱。
五指之間光彩炸開。
兩股罡風何等磅礴凌厲,吹拂得徐鳳年雙鬢髮絲向後飄蕩。
徐鳳年雙手往下一按。
黑白兩條蛟龍就像被強行按下腦袋喝水的粗憨老牛,毫無掙扎之力地一頭撞在水中。
徐鳳年身側左右頓時被撞出兩個巨大坑洞,蛟龍有多長,窟窿便有多深。
徐鳳年看着那個面無表情的矮小老人,“我不爲殺人而來,但是你別得寸進尺。”
二十丈外的那個老人冷然一笑,雙手交錯而過,在身前畫了一個大圓。
氣機旋轉,漣漪陣陣。
最終形成一道寬厚鏡面,就像端起了一盆水,將水盆撤去,但是那盆水卻懸停在了空中。
老人死死盯住這個好似獨佔江湖鰲頭的年輕藩王,皮笑肉不笑道:“老夫不過是枯冢野鬼,但仍有心結未解,就是一直沒有機會跟人貓韓生宣比試,所以至今不知道誰纔是真正的指玄境第一人。”
鏡面之中,高樓殿閣栩栩如生,如空中閣樓,如海市蜃樓,如飄渺仙境。
若是仔細端詳,纔會看清竟是整座西楚京城的景象,纖毫不差。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往下一敲。
一敲復一敲。
總計五次。
西楚京城的高空,頓時就像有一道天雷從九天之上,破開雲層筆直砸下,砸向年輕藩王的頭頂。
仙人一怒,五雷轟頂。
第一道牽引天地異象的天雷在徐鳳年頭頂三尺處,轟然炸碎。
四散絮亂的洶涌氣機在徐鳳年四周流瀉到了地面,瞬間將地皮削去了三寸。
老人眼中流露出一抹驚喜。
但是老人很快就愕然。
第二道天雷竟然不是砸在年輕藩王的腦袋上,而是在一丈之上,第三道更高,至於最後一道,就真是雷聲大雨點小了。
眼前不知名老人的這份通天手筆,分明是以西楚殘餘氣運作爲躋身天象境界的終南捷徑。
這些僅剩的家底是她的。
而那個傻丫頭,是連一文兩文銅錢的得失都會鬱悶或是高興很久。
所以徐鳳年二話不說開始前掠。
下一刻,徐鳳年站在了矮小老人身後,“就你也配跟韓生宣爭指玄第一?”
原來老人的頭顱已經不再,拎在了年輕藩王的手中。
那個退隱多年的大楚姜姓老人,猛然間睜開眼睛,氣勢暴漲。
徐鳳年隨手將腦袋拋向那一千六百鐵甲身前的地面上。
頭顱滾動,鮮血流淌。
此時,有負劍三騎沿着御道一路疾馳而來,其中有個洪亮嗓音在徐鳳年身後響起道:“徐鳳年!退出京城!”
在那三騎臨近皇城大門的時候,已經紛紛抽出長劍,一時間劍氣縱橫御道。
這已是呂丹田之外的全部西楚劍道大家。
徐鳳年不動聲色地說了“滾出去”三個字。
並駕齊驅的三匹駿馬在即將衝出城門孔洞的時候,就像撞到了一堵堅硬如鐵的城牆之上,馬頭盡碎。
三未在大楚江湖成名已久的劍道宗師雖有察覺,棄馬躍起,各自以手中劍刺向那堵無形城牆。
但是無一例外,沒有任何留力的長劍都砰然折斷。最爲力大的劍客更是整個人都撞在了那道氣機牆壁之上。
以三根細針刺大幅宣紙,紙不破而針斷。
高下之別,一眼可見。
三名已經傷及內腑的西楚劍道宗師面面相覷。
徐鳳年根本沒有轉頭,看着遠處那些人多勢衆卻如臨大敵的鐵甲御林軍,冷聲道:“讓開。”
當徐鳳年踏出一步,前方第一層鐵甲就開始向後撤退一步。
當徐鳳年右手抓住左腰的過河卒。
那座密密麻麻的步軍大陣越發擁擠不堪。
四面城頭之上終於有將領下令射箭。
但是一千多張弓弩的箭矢都在離弦不到一丈的距離,詭譎地靜止不動,然後緩緩掉轉箭頭。
一千多根冰冷的尖銳箭頭,像一千多條吐信的陰冷毒蛇。
有人咽口水,有人冒冷汗,有人顫抖。
但是沒有一人出聲,沒有一人撤退。
那名姜氏皇族老人向前踏出一步,捏碎了手心一件物品,然後擡起一拳重重錘在心口。
本就高大魁梧的身形,突然達到絕非凡人身軀可以生長而成的一丈四尺高度,金光流溢。
看到這熟悉一幕,好像重新置身於國子監門口,徐鳳年沉聲道:“你真是該死!”
那尊天庭戰神擡起雙臂格擋在頭部前方。
徐鳳年身形掠過鐵甲步陣,右手過河卒一刀劈在金色巨人的手臂上。
後者撞開了宮城大門。
在徐鳳年走入大門,塵埃中雙膝微蹲的金色巨人站直身軀,朗聲道:“再來!”
徐鳳年一閃而逝。
金色巨人再度倒退,堅硬地面上劃出一條溝壑。
這一次根本不用金色巨人出聲提醒,徐鳳年就已經一刀將這尊以西楚氣運凝聚不壞金身的砸入地底下。
徐鳳年提刀前行。
身後那個坑中碎石濺射,金光四射,巨人朝着那個年輕人的背影大踏步前奔,快如奔雷,每一步都震顫大地。
徐鳳年左手握住了右腰的北涼刀。
其實這把涼刀已經在跟陳芝豹廣陵江一戰中折斷,而過河卒也出現了細微裂紋。
那一戰,徐鳳年捅了陳芝豹一刀。
代價是被青轉紫的梅子酒槍頭撞在肩頭。
徐鳳年轉身左手一刀。
那半截涼刀,如夜間的弧月橫放在了人間。
被劈砍在脖子上的金色巨人竟然沒有被割掉頭顱,而是轟然擊飛,整個軀體都撞入城牆之上。
這尊足以媲美佛門大金剛境界的巨人雙手扒開城牆,就要破牆而出繼續再戰。
徐鳳年身體前傾,雙手持刀,一掠而去。
————
那座江湖的水榭附近,不斷有消息傳遞過來,何太盛臉色越來越凝重。
宋文鳳臉色陰晴不定。
年輕女帝好似對那邊的激烈戰況根本不在意,望着死寂水面,偶爾會有一道水柱濺起。
也許沒有人注意到一個細節,那就是這座小湖在短短大半個月以來,水位暴漲了數丈有餘,可是因爲宮中宦官宮女都是西楚新人,不知道以往的光景,只當作是入春以後小湖便理該如此。
她雙手託着腮幫,凝望遠方,綠意盎然,生機勃勃。
這一次輪到她譏笑道:“怎麼,你們這就怕了?”
宋文鳳冷笑道:“陛下難道真以爲那北涼王能夠全身而退?難道真以爲能夠跟着他一起遠走高飛?”
正是草長鶯飛的美好時節。
但是一隻黃鶯不知爲何墜落在湖面。
她用自己才能聽到的嗓音呢喃道:“我不走。”
宋文鳳厲聲道:“姜姒,你別忘了你生是大楚姜氏的人,就算死,也應當是大楚姜氏的鬼!這個天下,你可以死在任何一處,唯獨不能死在那北涼!那裡既不是你姜姒的安身之地,更不會是你的安心之地!”
宋文鳳怒極反笑,轉頭惡狠狠盯着這個年輕女子,“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徐驍的嫡長子,卻要把大楚姜氏的皇帝救出這座牢籠?!陛下,我宋文鳳最後一次以大楚臣子問你一句,即使大楚無人攔阻,你姜姒敢跟他走嗎,你又有何顏面去面對姜氏列祖列宗?!”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陌生卻溫醇的嗓音在不遠處響起,“老王八蛋,閉嘴好嗎?”
宋文鳳如遭雷擊,竟是不敢第一時間轉身回頭。
宋慶善宋茂林都好不到哪裡去,御林軍副統領何太盛更是汗流浹背。
那個終於走到這裡的年輕人,風塵僕僕,而且左側肩頭滲出了一些鮮血。
所以他下意識去擦了擦左肩。
就像個在田間勞作的村夫,回家敲門前先把汗水擦乾淨,不讓媳婦看到他的疲憊。
何太盛悄悄向後退了一步。
腳步移動的時候,鐵甲錚錚,這讓原本對身上那副華貴甲冑很滿意的副統領,第一次如此痛恨它的不合時宜。
那個年輕人做了個環顧四周的姿勢,然後故意不去看風度翩翩的某位宋家風流子,而是對着上了年紀的中年人宋慶善笑道:“哦,你就是那個啥宋茂林吧,是挺人模狗樣的。”
宋慶善和宋茂林頓時同時臉色鐵青。
宋文鳳眯起眼,看不出所思所想,不愧是宦海沉浮了大半輩子的老狐狸。
徐鳳年伸出手指朝他眼中的中年“宋茂林”勾了勾,“宋茂林你小子站出來,我要跟你說道說道。”
宋慶善憤怒至極,怒斥道:“徐鳳年,你大膽!這裡是我大楚京城……”
啪一聲。
捱了一巴掌的宋慶善橫飛出去,重重摔在幾丈外的地面上,抽搐了兩下,然後就生死不知了。
真正的宋茂林剛要說話,也被如出一轍地一巴掌摔出去,某人還碎碎念道:“他孃的長得比老子差了十萬八千里,也敢大白天出來裝鬼嚇唬人……”
水榭中背對他們的她,好像肩膀偷偷摸摸聳動了一下。
視線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的徐鳳年會心一笑。
見到她,哪怕只是背影,他也很開心了。
大氣不敢喘息的何太盛眼觀鼻鼻觀心,對眼前的悲劇持有置若罔聞視而不見的姿態。
可惜結果仍是被那個蠻不講理的年輕人一腳,在空中踹成一隻蝦,撞斷了一顆粗壯柳樹上,吐了一大碗鮮血才暈死過去。
徐鳳年一步一步走上臺階。
宋文鳳步步後退,靠着廊柱才發現已經無路可退。
徐鳳年按住他的腦袋往廊柱上狠狠一推。
這位執掌大楚門下省的從一品官員頓時翻着白眼癱軟在地。
她面對江湖,他背朝江湖。
他儘量平聲靜氣柔聲道:“看夠了沒,看夠了就跟我走。”
她默然無聲。
他繼續說道:“如果沒有看夠,我可以等。”
她仍是不說話。
在重逢後,兩人久久無言以對。
徐鳳年重複先前的話語,但是提高了嗓音:“跟我走!”
但是她就是不說話。
徐鳳年放低聲音,“好不好?”
姜姒,已經不再是那個北涼王府可憐丫鬟小泥人的她,微微擡起頭,語氣不帶感情說道:“他們不知道,你不知道?”
她眼前那座江湖。
在今年開春以後的大半月內,爲何會水位上升?爲何京城內外經常有飛鳥墜落?爲何湖畔呆久了就會讓人感到寒意沁人心脾?
因爲湖中藏劍十萬柄有餘!
從天下各處飛過千萬裡,紛紛落在小湖中。
她緩緩道:“我已經讓呂爺爺把劍匣還你了。”
他不知道是真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輕輕嗯了一聲,“我收到了,等你回去拿。”
她平淡道:“你走吧。”
他說道:“我以後不再欺負你了。”
他咧嘴笑了笑,“真的。”
她沉默片刻,“你走!我既然沒有去西壘壁,這輩子就不會離開這裡。你如果不走,要麼我死,要麼你死!”
她猛然站起身,依舊面對小湖。
隨着她的起身,一同“起身”的還有那十萬柄貨真價實的湖中長劍!
天地之間滿劍氣!
她怒道:“你走!”
徐鳳年安靜坐在她身邊,看着那雙被她歪扭擺放的靴子,他彎腰把它們擺放齊整。
他彎腰的時候,抽了抽鼻子,滿臉淚水。
她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