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西楚霸王(六)

南疆有無數崇山峻嶺綿延開去,有人在一座座山嶺的巔峰蜻蜓點水,一閃而過。

那人身後始終有一柄凌厲飛劍如影隨形。

他突然在山頂一棵參天大樹的枝頭停下身形,舉頭望去。

而那柄飛劍也在他之前的那座山頭停下追殺,懸停在半空,微微顫鳴,一個相貌平庸的中年男人站在飛劍附近,同樣望向天空,嘆息一聲,然後做出一個金雞獨立的姿勢,擡起一隻腳,彎腰脫下那隻麻鞋抖了抖。

那個被從太安城一路攆到南疆深山老林的儒衫男人,哈哈大笑道:“鄧太阿啊鄧太阿,曹長卿自尋死路,那西楚女帝姜姒也離開了西楚京城,過不了多久,連你都可以感受到那根西楚氣運大柱的轟然倒塌!到時候大獲裨益之人,除了澹臺平靜那個老孃們取代我謝觀應竊取一部分之外,無非就是陳芝豹和趙鑄兩人而已!只要陳芝豹吸納了西楚半壁江山的氣運,我作爲最重要的扶龍之人,看你鄧太阿如何殺我!”

不說武評四大宗師,恐怕在整個武評十四人之中,桃花劍神鄧太阿都屬於乍一看肯定是最沒有高手風範的那個,但正是這麼一個貌不驚人的中年大叔,硬是把謝觀應這位陸地朝仙圖上的榜首追殺得如此狼狽。

鄧太阿穿回鞋子,撇了撇嘴,沒好氣道:“你是說我這種純粹武夫在躋身陸地神仙之後,親手殺掉身負氣數之人就會被氣數反傷?不好意思,當年龍虎山有個返樸歸真的老道士,飛昇之際就被我宰了,也沒鳥事。”

謝觀應冷笑道:“我與那天師府吳靈素豈能一樣?”

鄧太阿白眼道:“在我看來,當真沒啥兩樣。”

謝觀應哈哈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看你如何掉落境界!”

鄧太阿收斂原本略顯隨意的神情,正色道:“我不管這輩子誰應當順應天命去鎮壓誰,又或者是誰該遵循天道去厭勝誰,也懶得管天下氣運流轉到了哪家哪戶,這些事,我都不管。別說證道飛昇,就是做不做得成人間地仙,我也不感興趣。”

謝觀應怒道:“你這個瘋子!你比那呂洞玄和李淳罡兩人還要不可理喻!”

鄧太阿轉頭看向那柄材質再普通不過的飛劍,開懷笑道:“我鄧太阿,此生有三尺劍相伴,足矣。”

謝觀應明顯感受到滔天殺氣,一閃而逝,比起先前逃竄更加快若奔雷。

原先謝觀應腳下那座山頭已是被一劍削平!

鄧太阿沒有立即展開追殺,再度擡起頭,看着那異常低垂的雲海。

曹長卿啊曹長卿,李淳罡走了,王仙芝走了,如今連你也走了啊。

鄧太阿突然笑了起來,一人一劍掠向高空,穿過雲霄,來到陽光普照的雲海之上,鄧太阿盤站在飛劍之上。

他擡頭面對那輪金光四射的當空大日,鄧太阿整個人沐浴在金色光輝中,踩在劍上,怔怔出神。

最後鄧太阿對天空豎起一根大拇指,緩緩轉向地面。

鄧太阿朗聲道:“我鄧太阿已經在此生,此生已經到此處,你們能奈我何,有誰敢來問過我鄧太阿一劍否?”

天上無仙人回答此問。

地面上的謝觀應喃喃重複道:“瘋子,鄧瘋子……曹長卿是瘋子,你鄧太阿也是!”

————

一位身穿織金繡錦雞官補子朝服的官員,板着臉走上城頭,正值壯年,堪堪四十歲出頭,若是在離陽朝政四平八穩的永徽年間,他必然會是引人注目的存在,不惑之年,便成爲正二品顯赫官身的刑部一把手,如何算不得揚眉吐氣?他姓柳名夷猶,永徽八年的同進士出身,比起殷茂春那撥大名鼎鼎的永徽之春要晚上幾年,柳夷猶才學不顯,家族無名,只有個很詩意的名字而已,但是柳夷猶的性格卻被太安城調侃爲茅坑裡的頑石,當了將近十年的刑部員外郎,坐了將近十年的冷板凳,結果在祥符元年升的郎中,去年升的侍郎,然後再今年春,其實就是在三天前,剛剛升爲離陽刑部尚書,一躍成爲一國秋官。除了執掌刑部四司,名義上還握有所有離陽江湖草莽的生殺大權,暗中負責一隻只銅魚繡袋的頒發。跟在柳夷猶身後一起登上城頭的人物,人人腰間懸掛銅魚繡袋,其中成名劍客三十六人,用刀高手十八人,拳法宗師十四人,柳夷猶和這撥江湖高手的出現,接近七十人,頓時讓本就沒有春日氣息的城頭走馬道,又增添了幾分秋日肅殺氣。

柳夷猶一介文弱書生,但是他哪怕跟吳家劍冢老祖宗、東越劍池柴青山和大雪坪軒轅青鋒站在一起,氣勢竟是毫不遜色。

吳見負手站在箭垛後,神情凝重。柴青山跟少女單餌衣借了第二把劍“青狸”,提劍而立,正在閉目養氣。那襲紫衣放-蕩不羈地直接坐在垛口上,雙臂環胸,眯眼遠望。

柳夷猶面對三位足以輕視王侯的武道大宗師,心平氣和道:“刑部六十八人,願意爲你們三人爭取一線機會,本官希望三人能夠精誠合作,決不可讓那西楚曹長卿繼續在我京城橫行無忌。”

吳見沉默不語,柴青山輕輕點頭,唯有軒轅青鋒冷笑出聲道:“我之所以出手,只是曹長卿值得我出手,你也配使喚我?”

相比尚書省其他一把手實在算是年輕晚輩的柳夷猶面無表情道:“只要徽山大雪坪還在我離陽江湖,只要劍州還在我離陽版圖,我柳夷猶……”

不等這位本朝秋官把話說完,軒轅青鋒雙手撐在膝蓋上,柴青山不知何時站在了柳夷猶身前,但是後者臉頰依舊出現一條血跡,鬢角有髮絲飄落在地。

柳夷猶根本沒有去擦拭傷痕,伸手輕輕推開柴青山,盯着那位以桀驁自負著稱朝野的絕美女子,“你可殺我,我亦可死,但是隻要你軒轅青鋒出現在太安城的城頭,只要站在本官視野之中,就要出城一戰。非是我柳夷猶扯起刑部的虎皮大旗來脅迫你,也非是我柳夷猶求你出手幫忙。本官所處的這座城池,除了皇帝陛下,就沒有誰是不可或缺!”

軒轅青鋒身體後仰,歪着頭,第一次正眼看待這名年紀輕輕的尚書大人,譏諷道:“你就是那個廣陵道的寒士柳夷猶吧?難道是我記錯你的家鄉了?”

柳夷猶眼神晦暗,不知是高官該有的城府深沉,還是讀書人的養氣功夫,他還是沒有惱羞成怒,平靜道:“道不同不相爲謀。”

軒轅青鋒笑了笑,“哦?”

站在軒轅青鋒和柴青山之間的吳家劍冢老祖宗皺了皺眉頭,伸出一隻手,輕描淡寫抓去,空中砰然作響,轉頭對動輒殺人的那襲紫衣語重心長道:“小妮子,你這性子若是不改改,是做不得天下第一的。”

軒轅青鋒不知爲何對這位老人要多出些敬意,對於東越劍池的柴青山反而十分橫眉冷對,聽到吳見的善意提醒後,她不置可否,轉過頭繼續望向城外的同時,體內氣機開始急劇流轉,氣勢暴漲,紫衣飄蕩,獵獵作響。她坐在城頭,就像一幅獨到的江湖風景。似乎這個江湖,從來沒有人明白這個女子到底在想什麼,爲何突然就成了大雪坪軒轅家主,爲何要去廣陵江攔截王仙芝,爲何要在太安城內挑戰新涼王,又何爲今天要出城迎戰曹長卿。

也許她就像是一個沒有爹孃沒有家教沒有長大的瘋孩子,做什麼事情都不願意講理。可她的修爲又實在太高,攀升又實在太快,機遇又實在太好,所以沒有誰有資格能夠讓她做個紅袖添香的婉約女子,做個性情婉約的大家閨秀。

軒轅青鋒擡頭看着天空,她的頭頂是雲海滔滔,當下整個中原都是如此。

她眯着眼,有些哀傷。她也會喜歡一個人,但是她不知道如何讓他知道,又好像她不敢也不願讓他知道。

那就讓他記住自己的名字,江湖,沙場,廟堂,將來不管他走到哪裡,這個天下都會有她的事蹟傳到那裡!

他既然做不到像她爹一輩子只喜歡她娘那樣,那麼她寧願什麼都不要。

軒轅青鋒驟然率先掠出城頭,根本沒有理會什麼刑部銅魚繡袋高手的配合,更不願跟吳見和柴青山兩位當世劍道宗師聯手。

她獨來太安城,她獨出太安城。

那襲紫衣再度撞向曹長卿,慷慨激昂,視死如歸一般。

哪怕是柳夷猶看到這一幕風采,都不得不爲之折服。

世間有這樣的女子,便能不讓世間一味寂寞。

曹長卿嘴角翹起,不理會軒轅青鋒的撲殺而至,微微一笑,凝視着棋局,“大夢不覺,平生如何知。”

……

很久以後的江湖,在江湖幾乎只有餘地龍和苟有方兩人而已的江湖,其實也有一場不爲人知的十年之約。

每隔十年,她都會準時破關而出,獨自坐在大雪坪缺月樓的樓頂,穿着紫衣,從桂花樹下拎出一罈十年齡的桂花釀,等一個人赴十年之約。

三次之後,第四次,那一天大雨磅礴,他沒有找到她,她失約了,只有一罈擱在屋頂的桂花釀,任由雨水拍打。

窗外雨密風驟,紫衣女子坐在梳妝檯前,銅鏡中的女子已隱約有白髮,見不如不見。

她的裙襬打着一個小結,她腳邊放着一把她珍藏了四十多年的雨傘,她趴在梳妝檯上昏昏睡去,似乎做了個美夢,她在笑。

有個上了年紀卻不顯老的老傢伙,沒有敲門就進了屋子,收起那把溼?淋淋的油紙傘,站在門口笑問道:“外頭下着好大的雨,都要淹死好多魚了,要不一起看看去?”

她睡了,沒有醒。

……

太安城那邊所有人都看到可謂荒誕的場景,那襲紫衣分明撞向了西楚曹長卿,而且分明已經一撞而過了,但是曹長卿卻依舊坐在原地,而軒轅青鋒卻站在距離曹長卿南邊十幾丈外的原地,好似老僧入定。

曹長卿目不斜視,從棋盒中拈起一枚棋子,落子輕柔,轉頭笑道:“該醒了。”

好似一夢四十年的軒轅青鋒猛然間驚醒過來,背對着那位青衣大官子,她不知何時淚流滿面。

她沒有轉身,伸了個懶腰,雙手抹過臉頰,笑道:“真是個好夢。”

曹長卿聞言微笑道:“那就好。”

就在軒轅青鋒欲言又止猶豫要不要轉身致謝的時候,曹長卿緩緩收回視線,重新看向已經有九十多枚棋子的棋盤,微笑道:“我無妨,你們莫要學我就好。天大地大,那江南廣陵有清風明月大江,那西北薊涼有黃沙蒼茫勁氣,先看遍了再說生死。生死是人生頭等大事,尤其是年輕的時候,不要隨意決斷,生不易死簡單。而生死之間,又有緣來緣去,人活一世,總要活得比草木一秋更精彩一些。”

軒轅青鋒點了點頭,“我軒轅青鋒在世一天,就會盡量讓西楚遺民少死一人。”

曹長卿一笑置之。

軒轅青鋒一掠而逝。

那場大夢的末尾,她明明知道自己沒有醒來,或者說已經死去,卻能看到那個拿着傘的混蛋傢伙,孤零零站在門口,嘴脣微動說不出話來,很悲傷。

軒轅青鋒突然仰天大笑道:“老王八蛋!”

這襲紫衣莫名其妙的突兀離去,沒有耽誤柳夷猶下令刑部供奉的出城殺敵。

六十八名刑部和趙勾從各地緊急召集到太安城的江湖高手,聯袂出城。

如一羣飛鳥掠出高枝。

曹長卿這一次落子在棋盤角落,然後雙指輕輕按在棋子上,向前推出。

於是在曹長卿和太安城的之間,在那南北之間,橫起一條廣陵江般的洶涌氣機。

六十八名高手就像在橫渡汛期的廣陵江,艱辛而緩慢,不斷有人氣機消耗殆盡,摔落在地上。

柴青山提劍掠出。

一劍斬斷那條氣機大江。

曹長卿右手拈起棋子放在左手邊,輕輕橫抹向右。

頓時有一股劍氣激盪而出,從左到右。

曹長卿又拈子由上往下放在棋盤上。

空中一道尤爲雄偉壯觀的璀璨光柱筆直墜落,從上到下。

天地間,一橫一豎,兩道劍氣。

分別擊中東越劍池柴青山和吳家劍冢吳見。

曹長卿沒有急着拈子,凝視棋局自言自語道:“我曹長卿亦有浩然劍。”

柴青山手持半截斷劍落在曹長卿北面二十丈外,胸口有大灘血跡。

吳見站在柴青山身前十餘丈外,肩頭處的衣衫粉碎,老人伸出右手五指虛握,手中有猶如實質的三尺雪白劍氣,沉聲道:“曹長卿,你當真不惜形神俱滅,也要下完這局棋?!”

曹長卿沒有回答。

城頭上的兵部尚書柳夷猶雙手按在城頭,雙手顫抖。

作爲廣陵道出身的寒士,他認得曹長卿,不在西楚,而是在西楚敵國的離陽,就在這座太安城。

但是在曹長卿與西楚女帝姜姒在祥符元年來到京城之前,在刑部衙門無人問津的柳夷猶只認識一個偶然相逢的遠遊儒士,認識那個每次偶爾入京都會請他喝一頓酒的外鄉讀書人,柳夷猶買不起宅子,只得在京城東南租賃一棟僻遠的小院子,那些年每次在門庭冷落的家門口,見到那個含笑而立的中年人,柳夷猶都尤爲驚喜和開心。在官場沉默寡言的柳夷猶喜歡跟這位言談風雅的前輩書生髮牢騷,跟這位自己只知道姓氏的曹先生吐苦水,他醉後說過自己的座師是那位門生滿天下的首輔大人,明明自己是那一屆的會試頭名,殿試文章更是不輸那次的一甲三名,最終卻只有同進士,他覺得是首輔張鉅鹿故意輕視廣陵士子,所以世人只知碧眼兒有學生殷茂春趙右齡元虢等人,從不知他柳夷猶,而張首輔也從不認爲自己是他的門生,更別提視爲得意弟子。而那位曹先生一字不差聽過他的應試文章後,笑言這般文章,與年輕時代的碧眼兒如出一轍,深諳議論忌高而散、宗旨忌空而遠的精髓,是好文章,但正是如此,張首輔纔會讓你跟他一般坐上多年的冷板凳,故而你柳夷猶切不可急躁。在那之後,柳夷猶既有一半是釋懷,也有一半是死心,安分守己,腳踏實地,埋頭做他的刑部小官員。但是他徹底心灰意冷的是哪怕首輔大人身敗名裂之際,他冒天下之大不韙去登門拜訪,只爲師生之義而已,可那個首輔大人不但閉門不見,而且讓門房遞話給他,“柳夷猶是誰,我張鉅鹿有這樣的弟子?記不得了。”那個黃昏中,柳夷猶回到簡陋的小院中,大醉酩酊。

但是。

但是等到那位首輔死後,齊陽龍在他升爲刑部侍郎後,找人給他送了一本尋常至極的經籍,只說是從某人家中無意間翻到的東西。

柳夷猶發現書中夾有兩份已經泛黃的老舊考卷。

不過千字文章,竟有十六處總計五百餘字的評語。

末尾是那句:“良材出廣陵,亦可做棟樑,我當爲國用心栽培,何時我死,何時大用。”

柳夷猶眼眶溼潤,竭力睜大眼睛,站在城頭,死死盯住那一襲青衫。

曹先生,我生於大楚,不敢忘本,所以我會在將來爲所有西楚遺民在廟堂謀平安。

曹先生,我爲張鉅鹿學生,不敢忘恩,所以我今日不得不站在此處,與你爲敵。

曹長卿突然轉頭望向這位在離陽官場平步青雲的刑部尚書,微微一笑,眼神中只有欣慰。

一切盡在不言中。

爲一國一姓壯烈死,不如爲天下百姓苟且活。柳夷猶,你這個讀書人,別學我曹長卿。

曹長卿重新正襟危坐,面對棋局,目不轉睛。

寂然不動。

天地共鳴。

天人兩忘。

————

太安城內,那個今天又找藉口告假不去衙門點卯的狂士孫寅,出門後一路策馬狂奔,先找到欽天監的監正小書櫃,然後拉着少年一起直衝翰林院,找到離陽王朝唯一的“十段國手”範長後,要了兩盒棋子,挑了個儲放雜物的臨窗屋子,拉着範長後和少年監正蹲在地上,開始對曹長卿的那局棋進行復盤。監正負責解說那曹長卿“落子”在了何處,範長後按部就班依次擺放,同時闡述其中玄機,可是越到後面,尤其是二十手後,範長後也好,少年監正也罷,都說執黑先行的“那個人”棋力平平,先前十幾手還算尚可,但也是熟悉老一輩西楚國手精妙定勢的關係,按照此人的水準,別說進入離陽棋待詔,就是他孫寅也能穩操勝券。顧不得自己被冷嘲熱諷的孫寅陷入沉思,範長後一手抓了把黑白皆有的棋子,隨時準備落子,一手捏住下巴,也是眉頭緊皺。

孫寅自言自語道:“曹長卿作爲名副其實當世官子第一,此生最後一局棋,就這麼的‘僅此而已’?面對那樣的庸手,也能糾纏不休到一百手?”

範長後沒有言語。

少年監正冷笑道:“你懂個屁!你看得出來黑子下出多少手定式了嗎?曹長卿的對手分明就是個只知道死記硬背的臭棋簍子,大概是個能夠經常接觸西楚棋待詔國手的人物,從那個早年號稱讓西楚棋手直呼‘蒼天在上’的李密,到公認只需要李密讓先的御用國手王清心,再到被王清心差不多讓一子的顧失言,一路下去,可以說西楚棋待詔衆多國手的所有得意手,都被那個執黑之人生搬硬套到了這局棋裡,巧的是這般大雜燴的無理下法,黑白竟是剛剛勝負持平的局面,所以說根本就是執白的曹長卿有意爲之。否則天底下誰敢對曹長卿第一手落子天元?我監正爺爺不行,黃龍士不行,誰都不行!再往後推一千年,也沒有誰能行!”

孫寅望向範長後,後者輕輕點頭。

孫寅猛拍額頭,無言以對。

太安城依舊在震動不止。

每一次地震之後,範長後就會在欽天監少年的指揮下精準落子。

範長後突然擡頭問道:“差不多快要收官了,你不去打聲招呼?”

少年置若罔聞,嘀咕道:“天機不可泄露,我還想多活幾年,還想離開這座城出去走走看看。”

孫寅耳朵尖,聽到以後忍不住打趣道:“你這小子不但嘴臭外加欠揍,其實還挺油滑。”

只有一個小書櫃綽號的少年譏諷道:“小子貓,我都不屑跟你說話!”

小子貓,是少年給孫寅取的一個不入流外號。拆孫字,活譯寅字。

範長後一把打亂棋局,笑道:“這棋咱們還是別下了,曹先生棋力高低,唯有老監正和……反正只有兩人能夠點評。至於曹先生棋外如何,就更不是我們能夠指手畫腳的了。”

孫寅直勾勾望向如今不穿官服只穿白衣的少年,後者猶豫不決,瞥了眼窗外,終於還是開口說道:“離陽趙室氣數散而不少,如果不是如此,我早就跑去跟皇后姐姐告狀了。看情形,那個曹長卿還有把自身氣運悉數散入廣陵道的跡象,真是無聊至極,早知如此,何必復國……”

孫寅突然紅着眼睛怒喝道:“住嘴!”

範長後也輕聲嘆息道:“小書櫃,別說了。”

少年惱羞成怒,揮袖離去。

孫寅蹲在那裡,下巴放在疊放的手臂上,自言自語道:“曹長卿這是要讓離陽知道‘得廣陵者得天下’啊。”

範長後點了點頭,“是好事情,廣陵道會少死很多人。”

孫寅神情木然道:“情懷這東西,自然是不能當飯吃的,可沒有情懷,就像炒菜沒有佐料,每頓都是白飯加無味菜,久而久之,就真的沒有嚼頭了。有些味道,能夠讓你辣得滿眼淚水,酸得牙齒直打顫,苦得肝膽欲破裂,大概這就是情懷。”

範長後默不作聲,開始收拾棋子。

孫寅問道:“爲什麼要嘲笑那些有情懷的人?”

範長後想了想,“太聰明的人,不樂意有情懷。太憨蠢的人,做不到有情懷。所以兩者都不待見這玩意兒。”

孫寅咧嘴笑道:“我應該是前者。”

範長後慢悠悠把棋子放回棋盒,微笑道:“我應該是後者。”

孫寅突然眼神銳利如刀子,“那麼黃龍士?”

範長後臉色如常,反問道:“那麼徐鳳年?”

兩人相視一笑。

點到即止,雲淡風輕。

天搖地動。

這一次巨震格外激烈。

屋內兩人同時跌倒在地,然後感到一股窒息。

從屋頂屋樑潑灑下無數塵土。

孫寅乾脆呈現大字型躺在地上。

範長後繼續收拾棋子。

————

太安城外,曹長卿身前,黑白棋盒,都是僅剩最後一枚棋子。

吳家劍冢吳見和東越劍池柴青山始終無法破開那一丈距離。

曹長卿始終泰然處之。

太安城始終一次又一次震動。

城外騎軍已經沒有一人能夠騎在馬背上,如何能夠衝鋒廝殺?

城外弓手已經手臂抽搐,箭囊無羽箭,又如何能夠潑灑箭雨?

柴青山渾身浴血,哪怕那襲青衣根本沒有刻意針對他一次次的出劍。

吳見的手心也已是血肉模糊可見白骨。

柴青山吐出一口血水,苦笑道:“先見過徐鳳年迎接那一劍,又見過你曹長卿的不動如山,這輩子也算差不多了。曹長卿,你要是此刻起身進城,我已攔不住,就不在這裡擋路了。”

柴青山轉身緩緩走回城門,身形傴僂,盡顯老態。

原本站在曹長卿和城門之間的吳見讓出道路,感嘆道:“老夫雖然還有一劍之力,但擋肯定是擋不住的,我吳家劍冢對中原也算仁至義盡,是時候袖手旁觀了。畢竟留着最後一點氣力,以後說不定還有些用處。”

隨着曹長卿不再落子。

天地間就變得寂靜無聲。

曹長卿笑望着對面。

最後那枚黑子終於躍出棋盒,好像執黑之人有些舉棋不定,晃來晃去,就是不肯落下,或者說是不知落在何處。

曹長卿身體微微前傾,一手雙指拈子,另外那隻手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棋盤某處,柔聲道:“不妨下在這裡。”

那枚黑子果真落在那一處。

曹長卿放下那隻拈子的手,笑而不言不語,好像認輸了。

兩百多枚黑白棋子,密密麻麻懸停在空中。

曹長卿閉上眼睛。

你贏了。

但我曹長卿也從不覺得自己輸了。

這局棋,纔是我曹長卿此生最得意。

曹長卿嘴角微微翹起,拈子的那隻手臂,袖口猛然一揮。

那枚棋子從南到北,入城後沿着那條漫長的御道,筆直衝去,撞爛皇城大門,宮城大門,武英殿大門。

直到撞爛了那張離陽曆代皇帝坐過的龍椅,那枚棋子才化爲齏粉。

曹長卿睜開眼睛,淚流滿面,卻無絲毫悲苦神色,向前緩緩伸出一隻手。

直到此刻,鮮血纔在瞬間浸透那一襲老舊青衫。

天地之間有一陣清風拂過。

吹散了血腥氣,也吹散了風流。

曹長卿的五指開始消散,然後手臂,身軀。

黑白棋子也皆煙消雲散。

最終太安城外再不見那一襲青衫。

世間再無曹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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