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書院遵循中開講堂左右齋舍的舊制而建,三百求學士子就住在那東西六十間齋舍之內,常年待在書院授業的先生暫時只有十九人,姚白峰徐北枳都在此列,而副院主白煜仍然需要主持清涼山那邊的官邸事務,但是書院接下來打算在今年秋冬邀請的臨時講學先生,多達二十餘人,一大串名字,足可謂陣容壯觀,有青鹿洞書院山主黃裳,有推崇法家的新任幽州刺史宋巖,被姚白峰譽爲“三個刺史之才”的黃楠郡大儒王熙樺,曾經與徐渭熊、許煌等人一起在上陰學宮韓穀子門下求學的大師兄常遂,據說還有如今正在上陰學宮擔任稷上先生的音律大家魚幼薇。
徐鳳年跟隨戴遠傑緩步其中,最終在藏書樓前的空地停步,姚白峰與劉元季尉鐵山這些功勳老將圍坐在一起曬太陽,而徐北枳則領着一幫書院年輕士子在曬書。
從京城國子監祭酒位置上退下來的姚白峰看上去精神矍鑠,並非像離陽朝廷傳聞那般老朽不堪因病辭官,其實連徐鳳年也不清楚爲何姚白峰爲何會主動離開太安城,又爲何不是在京城那邊頤養天年,而是重返北涼,要知道姚氏家學被譽爲可與整座上陰學宮相抗衡,雖然有誇大之嫌,但無人質疑姚白峰本人在離陽文壇士林的崇高聲望,事實上這幾年的太安城,姚白峰幾乎是唯一一個願意在朝堂上爲北涼軍政說幾句公道話的清流文臣,徐鳳年相信如果不是如此“忤逆”趙家皇帝,以姚白峰的呼聲和學識,早就得以躋身離陽中樞,與桓溫趙右齡殷茂春之流並肩而立,而不是待在空有清譽卻無實權的國子監,何況在姚白峰緊隨嚴傑溪之後進京爲官後,許多姚氏子弟都順勢出仕,姚白峰此時選擇入住北涼白馬書院,就連徐鳳年都替老人感到有些擔心,以至於之前和宋洞明在清涼山議事,徐鳳年提出是否可以僅讓姚白峰擔任講學先生而不當這個院主,以此來幫助老人儘量減少在離陽廟堂那邊的風言風語,作爲昔年元本溪選中的儲相,深諳離陽官場水深水淺的副經略使宋洞明也支持此事,可最後姚白峰仍是婉言拒絕,有“年紀不小,官癮極大,寧爲雞頭,不做鳳尾”十六字戲言,執意要求親自做書院的一把手,清涼山或者說是徐鳳年實在拗不過這位德高望重的年邁讀書人,只好讓姚白峰執掌白馬書院。
看到徐鳳年的到來,劉元季尉鐵山這兩位早年的北涼邊軍副帥,沒敢倚老賣老,立即起身相迎,尤其是家族子弟橫行鄉里卻不自知的劉元季,顯得有些心虛,徐鳳年世襲罔替前夕,曾經在那場關外演武的時候,劉元季被舊日同僚的林鬥房指着鼻子罵得狗血淋頭,氣得七竅生煙的劉元季趕回府邸,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個在自己跟前個個恭謹的不肖子孫全部喊到祠堂,以不怕錯殺只怕錯過的姿態,把家裡上上下下二十幾個姓劉的後輩,讓他們跪在地上,親自用皮鞭一人狠狠抽了一百鞭,當場就有七八人給抽暈過去,鮮血淋漓,祠堂外的劉府婦人們一個個嚇得連哭都不敢出聲,當天府上七名管事被打死三人,劉氏年輕子弟的伴讀全部捲鋪蓋滾蛋,從那以後,劉府家風爲之一肅,劉元季更是閉門謝客,直到左騎軍統領何仲忽捎話給他,說要他們這幫老頭子重回邊軍效力,劉元季這才扭扭捏捏露面見人,否則估計老將這輩子都不打算跟昔年袍澤們打交道了。
北涼這些經歷過春秋戰事的武將功高勳大,桀驁難馴,不服約束,自然都是事實。
但是有一點與離陽許多“開國”功臣不一樣,那就是對於徐家或者說徐驍,懷有一種難以言喻且根深蒂固的濃重情結,如果說閻震春楊慎杏馬祿琅這些離陽大將軍,是幫着老皇帝打下了趙室江山,那麼燕文鸞尉鐵山劉元季這些悍將,是跟着徐驍打下了徐家江山。一字之差,天壤之別。很簡單,徐驍跟他們一起同甘共苦,一起上陣廝殺,既有那種“君臣之誼,更有你我換命的袍澤之義。廟堂之上,晦澀難明,最難見真心,沙場之上,生死剎那,最易見秉性。
在聲名狼藉的徐鳳年世襲罔替北涼王前後,暗流涌動,原騎軍主帥鍾洪武被殺,在北涼道私下被稱爲不是什麼殺雞儆猴,而是殺虎儆狼,由此可見北涼風氣之剽悍,徐鳳年以世子身份領銜陵州將軍的時候,哪怕徐驍還在世,把持陵州官場的將種門戶不一樣還是鬧出了那場風波?
徐鳳年跟衆人打招呼後,看到蓮子營老卒林鬥房,恍然大悟,那柄徐家初代戰刀肯定是這位獨臂老人的珍藏,記得早年徐驍惺惺念念了很多次,說如果當今天下真還存有初代徐刀的話,多半就是當年親自贈送給林鬥房,當做兩家娃娃親定親信物的那一把了,只不過後來林鬥房膝下並無子女,這位蓮子營第一位主將在心灰意冷後也在北涼銷聲匿跡,那樁親事只好作罷。如今的白羽輕騎主將袁南亭便出身蓮子營,那次六百老卒爲世子殿下入京送行,林鬥房袁南亭,還有現任右騎軍統帥的錦鷓鴣周康都曾出現。
戴遠傑給徐鳳年宋漁搬來兩條椅子,徐鳳年接過椅子後,沒有名正言順地擠佔姚白峰那個中間主位,只是隨意放在林鬥房旁邊落座。至於清涼山大管家宋漁,更是乾脆沒有接過椅子,笑着搖頭拒絕了,屏氣凝神站在遠處。
姚白峰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微微一笑,然後臉色轉爲凝重,開門見山問道:“王爺,敢問廣陵道春雪樓變故,清涼山可有插手?”
初秋的日頭和煦暖人,但是在姚白峰拋出這個問題後,即便是林鬥房尉鐵山這些老將也感到一股心悸,原本意態閒適的坐姿都瞬間變成正襟危坐。
徐鳳年臉色如常,輕輕搖頭笑道:“我倒是想有點關係來着,可惜沒有。”
姚白峰凝視着這位年輕藩王略顯狹長的眼眸,久久無語,似乎沒有抓到預料之中的端倪,老人嘆息一聲,自言自語道:“亂世之象啊,才過了短短二十餘年太平世道,怎麼就淪爲這般光景了?”
徐鳳年臉色依舊恬淡,微笑問道:“姚先生是覺得爲何這天下除了涼莽邊境狼煙四起,怎麼就連中原也要兵荒馬亂了嗎?”
姚白峰愕然,隨即苦笑道:“王爺無需如此挖苦,老夫捫心自問,從未覺得爲了中原安穩,北涼將士就應該戰死邊關。”
徐鳳年思索片刻,緩緩道:“今日中原亂象,朝廷難辭其咎,離陽削藩和抑制地方武將勢力兩事,大方向是對的,但是落在實處的具體手腕,太過酷厲了,比如閻震春楊慎杏這撥手握兵權的老人,心向趙室毋庸置疑,還有那淮南王趙英其實也根本不用戰死沙場,恰恰相反,這些人正是離陽的元氣所在,讓其老死病榻,雖然拖泥帶水,但遠比用一場處心積慮的廣陵道戰事,來乾脆利落地死人奪權,也許要好得多,還有,離陽文武百官,誰都不是傻子,如果說給我爹惡諡,還在承受範圍,那麼老首輔張鉅鹿的晚節不保,尤爲寒心。當今天子不能說是昏君,原本應該被稱爲中興之君纔是,種種舉措,例如增設館閣,破格美諡閻震春等等,也算大慰廟堂文武之心,只可惜有些事情,身爲臣子的張鉅鹿做得好,作爲君主的趙篆未必就能做好,最少他的時間就不夠。”
徐鳳年心平氣和道:“現在的中原亂象,亂在何處?亂在人心罷了,淮南王趙英懷怨而死,膠東王趙睢鬱郁而退,靖安王趙珣戰戰兢兢取媚太安城,廣陵王趙毅自污名聲而求世襲罔替,那麼燕敕王趙炳的起兵北上,也就在情理之中。離陽武將,不說閻楊那些老人,年輕一輩中,盧升象,蔡楠,唐鐵霜等等,相信這些人一樣都會有一些難言隱痛。如果張鉅鹿沒有死,哪怕已經離開廟堂退居江湖之遠,又甚至只要不是身敗名裂的下場,今日中原絕對亂不起來。”
姚白峰面有痛苦之色,顫聲道:“不管如何,百姓何其無辜!”
尉鐵山微微搖頭,劉元季翻了個白眼,這些從死人堆裡活下來的北涼老將,大多都對這種書生意氣有些嗤之以鼻。
徐鳳年平淡道:“自大秦立國起,八百年以來,分分合合,戰火不斷,哪個朝代的百姓不是無辜?而且先生‘不管如何’這四個字,太過輕描淡寫了,那皇帝趙篆哪怕有千百藉口理由,但只要他還坐在龍椅上,這場禍事就得由他來負擔。就像我徐鳳年擋住了北莽馬蹄,沒有任由他們長驅直入中原,朝廷不念好,我根本不在意,如果擋不住,第二場涼莽大戰輸了,以後青史罵名也好,當世的中原百姓戳着我的脊樑骨罵也罷,我一樣還是不會在乎。”
蹲在不遠處翻書曬書的徐北枳轉頭重重咳嗽一聲,沒好氣道:“這些大話屁話晦氣話,少說兩句,你北涼王不在乎我徐北枳還在乎呢!還有啊,姚先生是咱們白馬書院的院主,你給我客氣些!”
徐鳳年無言以對,有些吃癟。
姚白峰哈哈大笑,開懷說道:“無妨無妨,王爺今日肯說這些不討喜的言語,我這個脖子都埋在黃土裡的老頭子,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劉元季嘿嘿笑道:“那是當然!咱們王爺是地地道道的北涼老爺們,是實在人,從來不說離陽朝廷那邊狗屁倒竈的官腔!”
林鬥房笑罵道:“王爺祖籍遼東錦州!何況也不是出生在北涼!你劉老三這輩子拍馬屁無數,就沒一次上得了檯面。”
劉元季天不怕地不怕,對大將軍徐驍也是敬而不畏,唯獨畏懼林鬥房這個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否則當初到頭來整個北涼就只有林鬥房賞給了劉元季幾記老拳,如果不是尉鐵山等人拼命攔着,估計劉元季還要被踹上無數腳。
尉鐵山欲言又止。
徐鳳年眼尖,溫和說道:“尉老將軍有話直說。”
尉鐵山一咬牙,沉聲問道:“王爺,咱們北涼當真要依靠那些年輕人?把三十萬鐵騎和北涼存亡都交付流州戰事?”
這次輪到姚白峰咳嗽一聲,偷偷丟給了徐北枳一個眼神。
畢竟附近那些曬書的書院士子魚龍混雜,涉及邊關大事,不得不小心行事謹慎對待。
徐鳳年擺擺手,笑道:“沒事,現在在這裡說這個,已經不會泄露軍務了。”
徐鳳年正視尉鐵山,“謝西陲在前往流州之前,曾經私下問過我一個問題,是希望北涼三十萬鐵騎人人轟轟烈烈戰死關外,然後問心無愧地帶着遺憾,等待北涼四州淪陷的結局?還是賭上一把,有可能會揹負千秋罵名,被罵做一位不懂兵事卻貪功冒進的守邊藩王,被後世史家認爲是個紙上談兵的典型,去爲北涼搏得一線生機?”
一干老將都陷入沉思。
林鬥房第一個回過神,臉色凝重道:“王爺這麼說,我今天就算沒白來一趟,回頭喝兩斤綠蟻酒,原本那一肚子髒話罵話就先放着,要是萬一打輸了,到時候去清涼山的碑林指着那塊墓碑,撿起來肚子裡的東西再罵。”
劉元季悻悻然道:“林鬥房,這也罵王爺啊?”
林鬥房惡狠狠道:“既然當了北涼王,何況手上還有世間戰力最強的精兵,那麼打大勝仗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當年大將軍連大半座中原都打下來了,現在王爺憑啥擋不住北莽蠻子?”
姚白峰一臉匪夷所思,天底下還有這樣的道理?
徐北枳幸災樂禍道:“林老將軍這話厚道。”
性情最是平和的尉鐵山忙不迭打圓場道:“老林啊,這還沒喝酒呢,咋就說起酒話來了。王爺,別跟這頭犟牛一般見識,老林這人刀子嘴豆腐心,其實咱們這幫老傢伙裡頭,不當着王爺面的時候,就他最護着王爺。”
被揭穿底細的林鬥房橫眉瞪眼。
徐鳳年笑眯起眼,滿臉真誠笑意,打趣道:“尉老將軍,我心裡有數,林老將軍畢竟差點做了我的老丈人嘛,不向着我纔怪。”
劉元季大煞風景道:“王爺這麼俊,再看看林老頭這副磕磣模樣,就算真有閨女,也絕對配不上王爺啊。”
戎馬生涯中早已習慣了對劉元季拳打腳踢的林鬥房,差點就要一腳踹向這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劉老三,只不過年輕藩王和姚白峰都在場,這纔好不容易忍住。
徐鳳年突然輕聲道:“姚先生,我有個提議,白馬書院能否安排一些士子定期去往涼州城內外的村野私塾,爲那些出身貧寒的蒙童講學,授業內容不用太細緻,粗淺即可,一來不用耽擱士子在書院的學業,二來那些孩子也聽不懂高深內容。因爲我希望我們北涼未來的讀書種子,能夠越早了解中原的風土人情,希望他們知道在寒苦的北涼家鄉以外,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讓他們生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志向,所以書院士子們大可以隨意講學,哪怕是隨口與孩子們說些中原當地的吃食菜餚也好。”
徐鳳年沉默片刻,試探性說道:“可能此事的確有些大材小用,如果書院士子實在無人願意去做,我可以拿出聽潮閣藏書作爲外出講學的酬勞。”
此話一出,姚白峰怔怔出神,半響無言語。
藏書樓前的空地上,秋天的陽光裡,那些幫忙曬書的年輕士子也許聽不清楚那邊的言談內容,但人人都可看到那一幕。
一個年邁的讀書人心安理得地坐在主位。
一位位殺人如麻的北涼功勳武將坐在左右。
一位手握三十萬鐵騎兵權的藩王,更是安安靜靜坐在那邊緣。
然後,年輕人們又看到一幕。
那位桃李遍天下的理學宗師緩緩站起身,對那位年輕藩王畢恭畢敬作揖,低頭時熱淚盈眶,顫聲道:“我姚白峰,我白馬書院,爲北涼所有讀書人,拜見北涼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