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袞袞諸公,滾滾黃沙(五)

因爲徐鳳年的視線緣故,湖邊亭內外都跟着盯住了那兩名怯薛衛,以至於亭中懸佩御賜金刀的那名魁梧漢子暴起發難,連坐在此人身後的樊白奴都來不及流露出半點驚懼表情。

形勢變化,實在太快了。

而那一刀的氣勢又過於凌厲,就像草原上寒冬時節驟然而至的一場濃烈風雪。

亭內外如有仙人施展了定身術。

從龍虎山下山再於清涼山上山的白蓮先生,依舊習慣性笑眯着眼睛望向亭外,白煜手裡還提着一杯喝了小半的綠蟻酒,白瓷杯中漣漪清淺。

身體微微前傾的楊慎杏楊虎臣父子,也將注意力都放在亭外那對年輕怯薛衛身上,這對沙場猛將,真可謂虎視眈眈,更有一番沙場猛將獨有的威嚴。

而北莽青鸞郡主保持那腰肢挺直扭頭回望的姿勢,傾斜的肩頭圓潤而誘人。

那名烹茶婢女依然在低頭留心炭火,怕壞了那份火候,搖曳火光映照在她的清秀臉龐上,無形中爲她增添了幾分光彩。

事實上,那名行兇的亭中怯薛衛從抽刀出鞘的悄無聲息,到一刀劈下之時仍是不顯鋒芒,所以這一刀本不該在臨近年輕藩王的頭顱時,瞬間綻放出那樣的雄渾氣勢。

就像兩軍對壘,騎軍對撞,自然是在鑿陣之前就已經是馬蹄如雷,怎會春風細雨一般?

可是這一刀,偏偏做到了。

因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即便是那位身爲清涼山看門人的大管事宋漁,身負種種玄妙指玄神通的他天然感知敏銳,也慢了一步纔回過神,只見他立足之地濺起一陣細微塵土,這位也許是世間二品小宗師第一人的武道高手,就要掠起直撲亭中。

但是下一刻,不知爲何宋漁重新落地生根,身形紋絲不動,也不再理會亭內那邊的情況,陰森眼神在兩名年輕怯薛衛身上緩緩遊曳,如蛇看鼠。

這次私下會晤,照理說是作爲地頭蛇的北涼方面,給這幾位“有事相求”的北莽人物下馬威纔對,比如演義小說裡經常出現的擲杯爲號,屏風後頭的數百刀斧手便會蜂擁而上,要麼就是在空地上架一口沸騰油鍋,主人擺出持筷狀。不料年輕藩王從頭到尾都和和氣氣,倒是北莽這邊率先發難。

這撥不過寥寥四人的北莽蠻子,明知自己面對之人是武評四大大宗師之一的徐鳳年,在與北莽南朝還隔着那支北涼鐵騎的徐家地盤上,依舊悍然出手,僅憑這份氣魄膽識,就相當可歌可泣。

白蓮先生的視線依舊投向亭外,杯中酒,漣漪劇烈,輕輕嘆息一聲。

等到青鸞郡主再度回頭的時候,沒有看到人頭落地鮮血四濺的場景。

她只看到與自己擁有相同姓氏的那位北庭怯薛衛副統領,保持着舉刀劈下的姿勢,整個人充斥着力量氣息,就像一頭剛剛從雲端呼嘯而下的雄鷹,雙爪猛然勾住木架子。

與之對比,是閒淡寫意的年輕藩王,右手雙指持杯,緩緩擡起,舉起酒杯後向她微微一笑,普普通通,就像是兩位朋友之間的友善敬酒。

但是年輕藩王的左手,高高舉起,四指自然彎曲,唯有那根食指,恰好抵住了那柄金桃皮刀鞘白虹刀的刀鋒。

這勢如破竹的一刀,在觸及年輕藩王的手指後,便無法繼續向前推進哪怕是纖毫距離。

也許能夠證明先前這一刀確實氣勢如虹,是年輕藩王身邊那名煮茶婢女向後飄拂的青絲。

微微盪漾起伏不定的青絲,宛如池塘裡的蓮花。

揮出這生平最具有武學真意的一刀後,勇武冠絕草原怯薛衛的這名副統領,臉色灰白,眼神絕望,嘴脣微微顫抖。

徐鳳年擋住北莽皇室御賜寶刀的那根手指,輕輕一晃,這柄出鞘的金桃皮鞘白虹刀脫手而出,砰一聲,迅猛釘入湖邊亭的一根樑柱上。

這名心懷死志卻也自認成功機會極大的怯薛衛高手,顧不得年輕藩王聽不聽得懂北莽言語,顫聲道:“你不是已經被拓跋菩薩成功重傷了嗎?之後在懷陽關,你又跟陳芝豹打了一場,爲何此時半點傷勢都沒有?!”

樊白奴雙手死死握拳擱在腿上,白皙如雪的肌膚上出現

一條條清晰青筋,擡頭怒斥道:“耶律蒼狼!你瘋了?!爲何要擅自刺殺北涼王?!”

這名身形魁梧的怯薛衛失魂落魄,對郡主近乎氣急敗壞的高聲訓斥,始終置若罔聞,喃喃自語着“這不可能”,一遍遍重複。

他這一刀,自信一步跨過了天象境界的門檻,如果是對上位於武道巔峰時期的徐鳳年,當然如同貽笑大方的兒戲之舉,可諜報上清清楚楚顯示當下的年輕藩王,慘淡處境即便不能說成是命懸一線,可那份天人體魄幾乎支離破碎,純粹就身體而言,別說鑄就不敗金身的佛門大金剛,恐怕連尋常躋身指玄境界的江湖武人還不如,就像那些走了登天捷徑的道門真人,看似玄通秘術層出不窮,其實在武道一途步步腳踏實地的純粹武夫面前,不堪一擊。

在這位怯薛衛副統領行跡敗露後,亭子外其中一名年輕怯薛衛終於按耐不住那份心中那份煎熬,頓時眼眶通紅,怒吼一聲,隨後他明目張膽地拔刀,非但沒有氣勢可言,反而給人一種悲涼感覺。

只是不等年輕北莽死士向前踏出四五步,就被身形掠去的宋漁從側面一腳狠狠踹在腰間。

當場斃命的屍體橫飛出去,竟然給旁觀者一種柳絮飄蕩的畫面感。

接下來在場衆人不約而同地望向那位僅剩怯薛衛。

宋漁的眼神陰冷,楊慎杏楊虎臣父子的眼神凌冽,讀書讀壞了眼睛的白蓮先生,彷彿是自知之明,乾脆就沒有徒勞地望向亭外,而是放下空酒杯,笑望向那位受驚麋鹿一般的煮茶婢女,像是要向她討一杯茶喝喝。

年輕怯薛衛一臉欲哭無淚的可憐模樣。

異象橫生。

依舊不在亭外,而在亭內,就在距離年輕藩王極近的咫尺之間。

徐鳳年身體後仰,堪堪躲過一記狠辣至極的手刀。

那條露出蜀繡袖口一截的胳膊,纖細而漂亮,充滿象牙色的圓潤光澤,只是當她手掌爲刀,則是殺機重重。

若是被這一記看似沒有煙火氣的手刀戳中脖子,相信不比被那柄白虹刀劈開頭顱來得更加輕巧愜意。

一臉茫然的青鸞郡主怔怔看到那名與人無害的煮茶婢女,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婉約眉眼間的餘韻,甚至還殘留着先前遭遇變故後她刻意僞裝出來的淡淡驚懼。

手腕一擰。

手刀橫抹向年輕藩王的喉嚨。 Wшw _ttκa n _c o

下一刻,徐鳳年雙手握住了兩條胳膊,同時擋住了兩記手刀。

一記手刀來自身份神秘的煮茶婢女。

而另外一條胳膊的主人,恐怕連對清涼山知根知底的宋漁都沒有想到。

北莽郡主瞪大眼睛,忍不住一臉匪夷所思,不知何時自己身邊站着一名少女,她一腳踩在几案上,而她的手刀距離側身而坐婢女的太陽穴,大概真的只有一線之隔。

徐鳳年沒有去看暗藏殺機的煮茶婢女,而是仰起頭,對那位身材還帶着少女稚氣的小姑娘無奈笑道:“當着這麼多貴客,你來一手血濺四方的畫面,不妥吧?”

少女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聲,收回手,身形倒掠,然後躍起,一隻手抓住湖邊亭的屋檐,一個輕盈翻身後便消失不見。

徐鳳年這才轉頭對那名婢女說道:“你跟公主墳那位小念頭半面妝,是什麼關係?”

這位其實相貌很耐看的年輕婢女,眼神依舊溫溫婉婉,沒有半點尋常江湖殺手的那種陰鷙暴戾,她視線偏轉,看到年輕藩王握住自己的那隻手,五指指尖處,滲出一滴滴漆黑如墨的鮮血。

她重新揚起尖尖的下巴,又看到年輕藩王眉間,泛起一枚紫金印痕,如仙人開天眼。

她用聽上去最地道醇正的江南道軟糯嗓音輕輕笑道:“王爺好手段。”

徐鳳年一笑置之。

她嘴角滲出與徐鳳年指尖同樣漆黑的血絲,臉龐上帶着如釋重負的神采,緩緩閉上眼睛。

徐鳳年鬆開她的手臂後,扶住她的肩頭,讓她側趴在那張黃花梨几案上。

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丫鬟,偷懶睡去。

徐鳳年頂替這名煮茶婢女,給白煜遞去一杯香氣縈繞的春神湖茶。

白蓮先生接過茶杯,又是一聲嘆息,一飲而盡,喝茶如喝酒。

怯薛衛副統領冷眼旁觀這一切,極有可能真實身份是公主墳女死士的婢女出手之時,他始終沒有火中取栗的心思。

此時他一臉豪氣笑意,絕無跪地求饒的跡象,朗聲道:“王爺,我這條命,是你親自拿去還是讓人代勞?”

徐鳳年伸手擺出一個請坐的手勢,用帶有姑塞州色彩的北莽官腔笑道:“本王這回是真的奇怪了,你耶律蒼狼所在的家族,一向以耶律姓氏正統自居,與耶律虹材耶律東牀這對爺孫的家族,不是向來互相視爲仇寇嗎?你們恨那三朝顧命的耶律虹材辜負了先帝,而且你這次既然能夠坐在這裡,分明算是你們北莽太子殿下的心腹,爲何這次會幫着他們轉頭捅太子一刀?”

臉色陰晴不定的耶律蒼狼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坐下,疑惑道:“王爺爲何會認爲我與耶律虹材他們結盟?刺殺王爺一事,出自北莽太子殿下,難道不是更加合情合理?”

徐鳳年答非所問道:“你在今日拔刀出鞘前,是不是最少有兩年時間不曾出刀了?”

耶律蒼狼點了點頭。

徐鳳年嘴角翹起,“而且本王還知道這種重意不重力的偏門練刀法子,肯定是拓跋春隼偷偷告訴你的。”

耶律蒼狼微微張開嘴巴,顯而易見,又被這位能掐會算的年輕藩王說中了。

徐鳳年笑着解釋道:“當年本王遊歷離陽江湖的時候,經常當算命先生,可不是次次都坑蒙拐騙。”

耶律蒼狼嘴角抽搐。

徐鳳年舉杯小嘬了一口綠蟻酒,眯起那雙丹鳳眸子,愈顯狹長,笑問道:“不信?”

這位在草原上威名赫赫的怯薛衛副統領沒有說話,將信將疑。

徐鳳年哈哈大笑,伸手指了指自己,“其實很簡單,你這種刀法的老祖宗,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也許無人留意到,若是說起對於天下大勢於事無補的江湖事,這位年輕藩王,似乎會隨心所欲很多。

耶律蒼狼啞然失笑,原來如此。

他所在家族與軍神拓跋菩薩親近,在草原上下衆人皆知,尤其是他跟拓跋春隼更是結爲異姓兄弟。

耶律蒼狼重重呼出一口氣,笑問道:“王爺還沒有告訴我,如何知曉我此次南下其實是耶律東牀的意思?”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本王也是現在才知曉。”

耶律蒼狼神情一滯,憋屈得滿腔血氣翻涌。

耶律蒼狼突然笑了笑,拱手抱拳沉聲道:“這次冒然行刺王爺,與耶律東牀無關,只是在下遠在草原便十分仰慕王爺當世第一人的名聲,實在忍不住纔會斗膽出刀,原本那一刀是用於明年初那場怯薛

衛大統領位置之爭,所以還望王爺海涵!相信王爺理解我這種武癡的想法,如果因爲這件小事,讓兩位王爺有了誤會,耽擱了兩位王爺分食天下的宏圖霸業,耶律蒼狼萬死難辭其咎!”

徐鳳年眼神玩味,就在耶律蒼狼又要本能去思索年輕藩王其中深意的時候,這名魁梧漢子突然艱難轉過頭,看向那個在他眼中無足輕重的女子。

什麼樊白奴,什麼北莽馬上鼓第一手,原本只要他做成了這樁生意,世上就再無青鸞郡主了,她只會成爲自己牀上的一件玩物。

難道那個窩囊廢的太子殿下,有膽子說個不字?

真惹惱了他耶律蒼狼,等到將來北莽朝堂翻天覆地以後,連那位在棋劍樂府以“寒姑”奪魁兩字詞牌名的太子妃,也一併搶了收入囊中!

只是這一刻,怯薛衛副統領耶律蒼狼,分明已是將死之人,一柄匕首刺透了他的粗壯脖子。

而那位雙手握住匕首的北莽郡主,一擊得手後,迅猛拔出。

動作乾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耶律蒼狼一手使勁捂住鮮血泉涌的脖子,一手顫抖指向這個比自己還要更加心狠手辣的同姓女子。

樊白奴輕輕放下匕首,根本不去看耶律蒼狼,凝視着几案對面的年輕藩王,“王爺,現在你我可以繼續原先的話題了!我依舊爲太子殿下與王爺做那筆買賣,而且現在,王爺似乎也沒有其它選擇了!”

(本章完)

第112章 風起梧桐院第205章 碗裡來碗裡去第275章 腰佩雙刀,繡冬春雷第39章 糖葫蘆和頭顱第65章 三碗再三碗第280章 鐵騎風雪下江南(三)第108章 雙雙入城第93章 江湖登高第82章 天地之間一線劍第6章 新天下新江湖第55章 坐看雲起第205章 上山下山第123章 一刺第185章 兩人之戰,兩國之戰(四)第199章 六兩三第152章 上桌第24章 搬山第173章 兩份謀略兩顆頭顱,賀新涼第104章 咫尺風雷(中)第171章 葫蘆口築京觀第405章 拒馬第42章 陰間換刀,陽間喝酒第140章 天下動靜,除夕(中)第70章 怎麼簡單怎麼殺第49章 董胖子第258章 事了拂衣(中)第108章 雙雙入城第284章 風雪鐵騎下江南(七)第14章 高樹露的體魄第194章 二姐第9章 雪中刀第154章 來世認酒窩第10章 春雷不動幽州動第91章 吃紅薯第110章 不用講理第130章 扛刀入北涼第390章 大好頭顱第35章 半斤紅妝第4章 面首三百第8章 高手第103章 買秘笈送黃酒第99章 書生的意氣,先生的背影第238章 噤若寒蟬(上)第326章 秋風扶起春風第410章 不堪言第66章 碗中蛟龍第11章 家務事第252章 日出東方第74章 少年俠氣死江湖第107章 揮手第66章 長短術第98章 刀與劍,共出塞第101章 幾百頂貂帽第177章 坐山觀虎鬥第72章 替天行道,一字三請第136章 南歸,過河,拽山第310章 君子第80章 樹葉紅了第291章 當年小年還少年第355章 不願老此江湖第421章 衣衫如雪徐鳳年第136章 一袖如何兩青蛇第151章 你方唱罷第385章 西楚雙璧(中)第53章 秋風秋雨第12章 鼠吃糧第103章 大軍開拔和狹路相逢第63章 天師府上小天師(下)第421章 衣衫如雪徐鳳年第169章 珠簾,鐵甲(中)第8章 東魁第339章 袞袞諸公,滾滾黃沙(七)第359章 劍開雲海第12章 鼠吃糧第212章 天下共看一人第26章 那一年西楚亡了國第98章 猩紅疊猩紅第98章 猩紅疊猩紅第407章 豪賭第81章 指點江山一人少一人第51章 廟堂老樑,北涼青壯第16章 一人想贈劍春秋,一人折劍出江湖第64章 好第17章 吃劍的老祖宗第331章 以一換五百第35章 神仙和凡人第153章 三國第33章 山不在高第378章 武當山上無宗師第144章 銅錢第121章 開門不見山第26章 那一年西楚亡了國第119章 頭顱第3章 兩個酒窩第134章 拋人皮第390章 大好頭顱第16章 一人想贈劍春秋,一人折劍出江湖第168章 珠簾,鐵甲(上)第83章 救人第201章 雷池和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