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金不換招招手掌。
山下,頓時沙塵滾滾。
萬馬奔騰,人潮兩分。
數不盡的馬車,載滿大紅箱子。由不遠處的梅花深巷,攜一路黃塵,衝破人潮,奔入大山腳下。緊接着,數千紅衣蒙面人,都極其默契地,從原先的馬車上跳下,迅速掠至新來的馬車上。互無言語,沒有開箱,鬆開捆箱的繃帶後,便每人扛起一個大紅箱子,便朝着大山上跑去。
“吱吱…”
“走走…快點走!”
“看什麼看!快走!”
“……”
鳥兒脆鳴,人兒亂糟糟。
大山竹林間,那漫山遍野的百姓人海,在數千餘七星弟子的驅趕下,逐漸退往山下。沒人叨叨,沒人敢不走。因爲誰都看得出,山腰上的那位混世痞子,真的很不開心。眉頭緊鎖,揹着一個巨大的包裹,兩手環抱胸前,一聲不吭,眺望大山山頂。在斜陽之下,他就像一顆巨大的啞火炮仗,似乎隨時都能被殘陽點着…
而,在他周遭那些問天七星的道人儒者,也都好不到哪裡去。或站或坐,少有言語,像殺父仇人就在眼前一般,皆黑着臉,仇視着對方。大有一眼不對,就能乍起砍人的勢頭!
邊緣竹影間…
“淵叔說的話是真的嗎?”
嫩脣微張,蘭氣輕吐。此時此間,也就只有夏尋和芍藥這對小鴛鴦,好上那麼些了。緊握着這兩手掌,互相寫下幾個字,不時還能聊上兩句。
“八成。”夏尋點頭,淡淡道。
“那…那…你還是帶我走吧。”
芍藥臉上的桃花開得羞澀,但並不燦爛。似有隱隱忐忑不安。
“有些事,不能使謀。否則,它就會變味了…”
“萬一先生真不答應呢?”
“放心吧,我想我應該能有辦法的。”
“……”
斜陽夕照,映地上紅花朵朵,來往紅人亦朵朵,風風火火。只不過,顯沉沉壓抑卻無人能揮之得去,重重地壓抑在問天山頭…
大山下,
北向數百丈遠外。兩人兒隨着下山的人潮,緩緩向外推移。
那是一位師爺和一位書生,很是狼狽,還有些邋遢。
沒人能想到,富可敵國的岳陽樓掌櫃,今日居然也會像平常百姓一般,混進了問天山間。爲了去搶那幾枚可憐的金子,被人踩得一頓鼻青臉腫。像這樣無厘頭的事情,若讓其他混在商道的人兒知道了,必然就得引起一場商界上的轟動才成。
“我突然覺得老金很詭啊…”
“……”
行出山腳廣場的範圍後,兩人隨意地找了個涼快的地方,便坐下了。
對於常人而言,先前山腰上所發的那一幕,或許都會覺得很好笑和鄙夷。但,這樣一幕,落到了這兩位熟悉金不換的人兒眼裡,可就變得非常冰冷了。因爲,對平常百姓來說,最貴重的東西是命和錢。而於上一個層次的人兒而言,最貴重的東西則是命和尊嚴…
“這不是詭,是可怕…”
坐下後,師爺像是教導晚輩一般,對着書生感嘆道:“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機就起風。在萬萬人面前,還能捨得下尊嚴,去裝一隻舔鞋的哈巴狗。就憑他這一份心機和氣度,我們便差去他許多了。”
“嗯。”
“確實如此,只不過…”
書生擡頭,看着那些來來回回,忙碌在登山道上下的紅衣蒙面人,他顯得很是疑惑:“他到底在圖些什麼呢?”
“吱~”
粗老的手掌,把撿來的幾枚金子,輕輕揉成一團。爾後扔到了不遠處,一條被繩子牽着,睡在地上的大狼狗跟前。大狼狗稍稍睜開眼皮,瞧了瞧,嗅了嗅,發現這閃亮亮的玩意不對口味,便又給合上了眼皮,睡去了。
師爺這才沉沉說道:“人有人道,狗有狗道。萬道不離其中,利益使然。”
“我們這些人,從不缺錢,扔了也就扔了,隨手便能賺回來。也不缺臉皮子,沒了就沒了,轉個身就能長回來。我們就只缺一個勢…
天下大勢,的勢!
所以,無論老金把事情做得再神秘,再出格,他永遠都離不開這個“勢”字。而他現在所做的,也無非就是用金子和臉蛋,去換一個將來得勢的可能罷了…”
“不對…”
書生果斷擺手,否定了師爺的說法。
“肯定不止這麼簡單。一腳踏兩船,便會翻船。買定不離手,便得斬手。這樣的蠢事,老金肯定不會做。”
“呵呵,誰說不會…”
師爺自嘲般一笑:“下注是門大學問,你要能下得好了,即便一腳踏百船又如何?在那小子來岳陽城的時候,老金就已經在他身上下重注了,現在來多個痞子,那再加一把籌碼又有何妨?”
“那位王爺,恐怕就不是這麼想了。”書生道。
“敵人的敵人,首先是朋友,纔會變成敵人。在大局正式開啓之前,你要怎麼下注,又有誰會管你那麼多?”師爺道。
“說是這麼說,但,我總是覺得這事沒那麼簡單。”
書生甚是不解,似有一層彌煙覆蓋在眼前,遮掩了一些事情。
想了想,搖頭:“算了,先看看吧…”
“……”
小小的爭辯,斷斷續續,不休。
無他,是局太大,佈局的人也站得實在太高。
高的只見棋落,不見其人。使得世間的觀棋者,往往也只能通過落子的位置與棋局的走勢,去揣測落棋者的心思。可是,那麼高心思,又哪裡是那麼好猜的?縱使你站得不低,也看得清楚那位置,那走勢。但往往,劇終時候,再回頭看去,那也只不過是真真假假,迷迷糊糊的掩人耳目罷了…
“一子落,天下動。”
“謀太高了…”
問天山下,南邊數裡外的屋檐之上。
看着大山腰上,那尊巍峨的身影,獨老眉頭深鎖。
“落下一子,南下一路,便能把北邙關、京都城,再到現在的岳陽城,掀起一陣風雷雨動。這鬼謀一脈的算計,確實詭異莫測啊…”
謀高者,喃喃自語。
謀低者,雲裡霧裡。
方信不清楚獨老爲何會突然說出這樣的感嘆來。
羽扇輕搖,順着獨老的思路與目光,沉沉思去好一陣子。
“是很高,十拿九穩的一道小謀,那位居然把一失都能算上。這份未卜先知的天算,確實不是凡人可比。”
“非也非也,相去甚遠…”
“額?”
方信聞言詫異,轉頭過去。只見獨老不知何時起,已經拿出了那副老舊的算盤,放在兩腿間,雙手輕快地盤算了起來。
“十拿九穩算一失,那只是一個小道。真正的大謀,還是在那個痞子身上…”
獨老邊打着算盤,就邊細聲說道:“他過北茫關,便撩出了軍神。他去京都,便逼出了真武和黃家,甚至還有更多我們看不見的人。而現在,他來了岳陽城,如果僅僅只是爲了討一門親事,那就太可笑了。”
噠噠噠…
“現在看不到的,現在也就能看到些許了…”
兩隻老手極速翻飛成幻影,算盤上的算子也隨之化作了虛影,讓人看不清楚。
頓了頓之後,獨老繼續說道:“大局將起,只欠風雨。風雨之前,缺的是勢!”
“蓄勢待發的,勢!”
“真武那位大長公主,因爲那位殺神的關係,只要棋局到了生死存亡時候,她必然就會出現在鬼謀的船上。而京都黃家那位富甲天下,他欠了鬼謀一輩子的人情債,所以不用人喊,他便會乖乖地提前上船。而現在,當年鬼謀一方的人馬,就只剩下問天這位聖人,搖擺不定了…”
“不對呀。”
獨老話說一半,方信便忍不住插話說道了:“他不是已經在船上了麼?”
噠噠噠…
算子隨老手翻飛,只有聲與殘影,而無形。
“在船上又如何?誰都保不準,他還會不會像當年那樣,慫恿着其他人,跟他一塊半路跳船呀?吃一次虧,就得長一次記性,鬼謀必然不會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否則,他又怎麼會在不前不後,剛剛好風起之前,把自己孫子放入岳陽城呢?”
“那您的意思是?”方信猶疑問道。
啪啪啪!
老手一拍,殘影化形,算盤停下飛舞,剩算子在顫顫抖動。不多不少,上九顆,下九顆,剛好共計十八數。這,似乎是在預示着什麼…
“所以,無論是那小子先前的足跡,還是夏淵這次南下岳陽,兩者間很可能都是爲了一個共同的目的,那便是要把這位聖人…”
“結結實實地,給捆在船上!”
“這纔是十拿九穩!”
“……”
驚,愣。
後知後覺,總能起驚濤駭浪。
方信非謀者,但腦筋也不差。獨老的最後一段話,是瞬間把他給震撼住了!
回首過往,自那位少年來到岳陽城後的日子。一個非常可怕的推論,便出現在了方信的腦海裡。那是一切早有安排的驚悚!天下人皆知,那少年的到來,就是那位大謀者的落子。落子的軌跡,就好比一道道雷霆,隨着他每翻騰一下,都能轟擊着所有局外人的眼球與思緒,帶來一番震撼。
而,現在看來,所謂的事實,所謂的巧合,似乎都遠不止大家所曾經看到的那般,純屬偶然。即便是那個讓情竇花開的大年夜晚,似乎也是在那位大謀者的算計當中!因爲,唯有那般的因,才能結出今日的果!
這,根本就是一個彌天騙局!
止下羽扇,方信擦一把額頭上不停冒出的虛汗,顫顫道:“那…那小子,就真是一枚棋子了?”
獨老,收起算盤。
“是,也可能不是。”
“因爲這小子在亂局…”
“當然了,這很可能也是那位的另一手佈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