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
走廊幽幽暗暗。
經過放肆一戰的洗劫,岳陽樓的七十七層裡已然沒多少東西能夠保存完好。掉落的蠟燭匍匐在地上,燃燒着殘存的餘蠟,不知何時會熄滅。無痕的身影就在這昏暗的光影中,消失於樓梯的盡頭,死沉沉的一段話似警告亦似提醒,伴隨着略帶煙火氣息的夜風飄回到廂房之中…
該走的人都已經走完了,廂房裡頭就只剩四人。
人數雖不少,卻顯得寂寥,就連嘴皮子一刻都不能歇息的夏侯,此刻都無法說出些什麼。沉重的心情就像斷流的河水,乾涸的河牀彌補龜裂的泥石。各懷心思,也各懷擔憂,或許就如夏尋先前與古梵對話那般,今夜這一戰根本就不屬於他們這一代人,無論誰勝誰負其實與他們都沒太大的干係。而真正屬於他們這一代人的角逐,應該是在將來不久的大唐國考之上。夏尋既然選擇了那條艱難的道路,京都之行必然荊棘重重…
“那個…那個…那個阿尋啊,我看你還是趕緊回村子避避風頭吧。”夏侯估計是被無痕的話給嚇得不輕,就連說話都有些結疤。
夏尋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這很丟人的喔。”
“丟人總比丟命好啊,那幫追魂樓的畜生可不是啥省油的燈呀。上年頭,漁陽城有位王者據說就是上了那生死冊,沒兩天就掛翹翹咯。”夏侯頗爲不悅道。
“放心吧,不會有事的。”夏尋故作鎮定地拍了拍夏侯的肩膀:“追魂樓的師叔祖不是幫我把事情壓下來了麼?此時有迴旋餘地。”說罷,他沒給夏侯留有回話的空間,接着轉頭看向芍藥,輕聲說道:“去吧。”
“……”
小臉兒微紅,芍藥似乎有些羞澀的樣子,猶豫了半響她才幽幽推脫道:“你去不行呀?”
“呵呵…”
夏尋笑一笑:“肯定不行呀,要是我去的話,那刀師傅和曹閣主不得把我打死喲?”
“額…”
小嘴微嘟,是心有不悅。但,見夏尋把話說得這麼果決,芍藥也不好再扭捏。雖說她的臉皮子向來都是很薄的,但今夜有些事情可真就得讓她硬撐着臉皮子去做才能名正言順。若是換了別人代勞,恐怕就落人以笑柄了。
想到這裡,芍藥漂亮的眼眸子,狠狠地瞪去夏尋一個眼色,嚇得夏尋不由得一個哆嗦。接着,芍藥才得以地幽幽一笑,執着墨玉竹簡緩步走向了廂房的陽臺…
“呼…”
此時的陽臺,其實已經沒有陽臺了,有的只是一個被之前打鬥擊穿了的大窟窿。這個窟窿很大,長高几近十餘丈,沿壁蛀穿岳陽樓高層,漫天紫霞由樓外伴着微風映入,拂起芍藥黝黑的長髮,三千青絲自然飄散,同時月色映襯着她那襲纖細的灰麻袍子,反映起閃閃熒光。由岳陽樓外往上看,從室內走出的芍藥就宛如一位乘夜色下凡的仙女,超凡脫俗,飄逸秀美,在讓人肅然敬仰同時卻很容易就讓人心生愛慕。而從岳陽樓上往下看,三千里岳陽幾乎盡收眼底,壯麗河山,繁華都會。全城江湖兒郎、百姓人家、遊玩旅客此時都在昂首仰望,那就宛如一片茫茫無盡的朝聖人海,更是壯觀。
遙望瀛水長河,東流三百南涌三千。浪水滔滔拍兩岸灘石,密密麻麻的戰船客帆就恰似深秋的落葉,無序而又整齊地堆積在河道之上,隨波輕搖。船頭上,那殷紅色的“安”字旗幟獨自迎着河風飛舞,沒舞起多少動靜,也壓不住那滾滾浪濤聲。把守在明處的官兵依舊握着刀劍,劍刃倒映着皓月寒光,昂首戒備。而隱伏在暗處的人馬也仍然緊繃着鐵弓,箭瞄目標同時注視着四周。兩方人馬對持已經很久,雖然他們戰意內斂,但總有些餘息外漏。淡淡的殺氣隱隱飄忽在半座岳陽城的空氣中,陰陰冷冷的,讓一些天生敏感的普通百姓,輕易便感受到一絲莫名慌燥。
其實,慌燥的,又何止是這些普通百姓?
對於許多瀛水河上的江湖人,那一份原本的慌燥,現在更顯得有些好笑了。因爲,問天的天已經變色了,而岳陽城裡唯一的聖人也把手伸到了這瀛水河上。這邊意味着,今夜這聲勢浩大的劍拔弩張估計是再也打不起來了。
“莎…”
明月照高樓,紫霞雲煙繞。
站在岳陽樓上的芍藥靜靜地眺望着遠方,同時她輕輕地展開着手中的墨玉竹簡。
隨着竹簡的展開,依附在岳陽樓外壁的紫芒又一次散出無數絲縷匯聚而上,扶搖九霄。絲絲縷縷的紫芒如春蠶吐絲般輕輕地包裹着竹簡,一層一層,宛如一顆寂夜中的紫色明星,光亮而不刺眼,嫵媚卻不妖豔。
“起…”
竹簡完全展開,芍藥雙手捧着竹簡微微上擡數寸。同時,她那雙漂亮的眼眸子裡凝起了一陣肅然正氣,似怒非怒,目視着遠方。嬌聲喝道:“浩然天地,正氣天齊。問天聖諭,儒門聽令!”
“儒門聽令…”
“聽令…”
“令…令…”
餘音嫋嫋,蕩氣迴腸。
芍藥的喝話聲其實並不大,按理說能傳出個數裡遠就很不錯了。但神奇的是,她這一段喝話卻通過漫天紫霞,頃刻間傳遍了整座岳陽城!三千里路幽幽語音,迴響不絕,恰似是天上仙人在一遍又一遍地闡誦着經文,神聖且莊嚴。隨着話聲傳散,岳陽城內無論是平民百姓還是江湖豪客都陸陸續續地朝着岳陽樓方向微微鞠下了些許身子。即便是在瀛水高臺上的岳陽王,以及高臺下的夏淵、舞宴、還有李清風等人亦都是如此,都無不陸續站起身來,肅穆仰望,且爲岳陽樓上的那把墨玉竹簡行下了一個晚輩禮。
“咳咳…”
餘音未消,全城百姓正鞠躬,就在這時,九天雲霞之上突然傳來了兩聲乾咳!低沉自然稍有沙啞,和先前芍藥的嬌喝有着明顯的區別,但只要是上了年紀的岳陽人其實對這道聲音並不會覺得陌生…
因爲,這道聲音的主人,正就是那位隱居問天山頂二十載的老人!
靜,無聲。在這一刻,時間彷彿被聖潔的儒息所渲染,而整座岳陽城裡的人,似乎也忘記了說話,就連草叢裡的蟋蟀蟲蚊也在這一刻,徹底地安靜了下去。彷彿整片天地,都在靜止着準備聆聽上神的教誨,寂靜無聲。
滄桑而沉穩的嗓音再次由雲霞中傳來。
“滄海桑田,儒法問天。天不知人間疾苦,人間自有聖賢庇護。千年輪轉,狼煙烽火,成王敗寇,皇道又與蒼生何辜?今日岳陽已非昨日之安泰,血染三千里的黃土未乾,不宜再起紛爭,你們換別處去吧。”
“呼…”
話,沉緩。
始於九天雲霄,散於三千里城。
當話罷時候,一陣夜風忽起。風輕綿,由城北起一路拂向整座岳陽城。隨着風兒飄柳絮,漫天紫霞就像來時的那般,頃刻化作了無盡的霞光與流光!由九天雲霄,從瀛水長河,帶它那獨有的書卷氣息,劃過夜空,滲過雲卷,又重新涌向了城西的浩然大山。
流光四溢,靜依舊是靜。星光如露,皓月如雪。清風伴紫霞逐漸消退,路邊的草兒輕搖着葉擺,蛙瞪眼,蟲低飛。江湖朝堂者,北望高樓。市井百姓兒,西眺大山。看的都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敬仰…
事情至此或許已算是暫告一段落,但此間依舊沒人敢先開口。因爲,老人那簡短的一段話還沉沉迴盪在岳陽城的空氣中。它就宛如一瓢純潔清冷的聖水,一遍又一遍地洗刷這座城池。這讓許多人放下了心中那顆悶憋了一夜的大石頭,同時也讓許多人因此揹負起了一份新增的惆悵。
自古文者拜問天,問天建岳陽而聞天下,天下文人騷客向來以能定居岳陽,朝聖問天世代而榮。可自二十年前那一戰起,三千里黃土盡血色,孤魂哀鳴日夜不息,以至於這一隅文人的聖土被塗上了一層厚厚的死氣。二十年了,二十年的時間根本就不足以讓這座城池洗刷這一切傷痛,也不能讓人把當年那屍橫遍野、殘軀成山的慘狀所忘懷。問天或許還是那個承載天下文人意志的問天,但岳陽卻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盛世岳陽。鬼謀北遁,神劍無蹤,原本三聖傲然的格局,現在就剩下一位二十年不問世事的老人,猶存死守。
它,已然無法再承受一次當年的傷痛。
但,無論如何,既然問天的聖人出面止停干戈,那今夜的岳陽城應該是不用再流血,至於未來如何,那也是以後的事情了。
至少,現在是這樣的…
只要問天山上的老人家活着一天,那便不會有人敢違逆他的意志,夏淵不敢,岳陽王也不敢,東來的舞宴就更不敢。
風過也,雲霞盡消。
瀛水高臺上的岳陽王首先抱拳,朝着城西方向微微鞠下一躬:“晚生常安,遵聖師法旨。”
緊接着…
“遵問天法旨。”
“緊遵聖師教誨。”
“純陽執劍門下緊受聖意…”
和岳陽王一樣,無論是東邊客船上的舞宴,高臺下的李清風、呂隨風,北面戰船上爲首的道人們,還是那些唯唯諾諾的江湖人,都陸陸續續地躬身抱拳朝着城西問天行去一禮。就連向來無法無天的夏淵也收起了他那副痞子德行,認認真真地朝着問天伏下了些許腰桿子…
“淵,尊法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