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傳東海以西,二千一百萬裡,天地陰陽交匯之處,有一荒蕪之域。在那裡生活着一種極其珍稀的海物-名龍拔。龍拔,形爲蚌,龍首蛇身,鱗殼如鋼,體長六尺,長相威武非常。但,它們生性隨和不喜爭鬥,所以常年伏於淺灘之下,以鱗蝦爲食,極少入海遠遊。世代繁衍不知多少歲月,日子也算過得安生。
這樣安生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數百年前的某一日…
一艘遠航的漁船,遭遇風暴被迫駛入荒蕪海域。風暴過後,天地反轉,漁船多處受損嚴重,船上人員喪命過半,得來魚獲也全數盡失。更爲嚴重的,是荒蕪之域中日月頻繁交替所導致的巨大溫差,使人段時間內難以適應。沒幾天,倖存下來的船員幾乎都出現了皮膚潰爛、雙目失明、幻覺、吐血等病症。眼看着一船人都撐不下去要客死異鄉了。當時領船的漁頭便只好就近擇了一處荒島,命人上岸修整些時日,再做返航打算。
或許是上天有意安排,又或許是歷史轉折的必然。漁頭這一個無奈之下的抉擇,冥冥之中,卻開啓了一道通往修羅與天堂的大門,從此改變了兩個人的命運。事後,漁頭臨時所選的這座荒島,也被後人稱之爲“黃金島”。
不過,這是後話…
不是這個故事的重點。
漁船拋錨靠岸後,倖存下來的船員們沿着淺灘便配合着開網捕魚,砌竈生火。
世上第一隻龍拔就在這機緣巧合之下,順帶着其他魚獲被船員們捕撈了上來。只是,當時所有人都處於瀕臨精神與肉體崩潰的邊緣,除了食物與休息,誰還有心思去研究那與衆不同的龍拔的來歷?淨當是稍大的海蚌,打算混着海產一塊上鍋煮來吃。而,正當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就要開刀取肉時,隨船出海的郎中突然衝了過去。一手就從船員手上搶下龍拔,死死護在懷裡。
船員們不解,便問郎中何故如此。
起初,郎中支支吾吾地左右言他,像有什麼難言之隱,但最終迫於衆人的施壓,無奈之下也只好半真半假地勉強編出個理由來。
他說,眼下這隻海蚌可不是一般海物啊。據古籍東海經記載,此物名就龍拔,乃東海龍王之遠親,爲龍祖第九子螭吻與蚌母第七女扥腕所生子嗣,提領荒蕪巡使一職,負責監察荒蕪海域的日常雲雨風浪。而今它現出真身,便是受了東海龍王之命,專程來指引迷途之人離開荒蕪的。若誰不識相把它給吃咯,那就等於得罪龍王爺,所有人都得喪命在這座孤島之上。反之,只要把它侍奉好,用不了多久大家都能得到龍王庇佑,病災驅除,平安回家。
郎中所述內容玄乎得離譜,幾乎所有人都以爲他瘋了。
畢竟,敢跑到遠海發橫財的,誰手上沒幾把刷子?又怎麼會去迷信那些鬼神之說呀?只不過,不信歸不信,並不代表無忌。海上行船,所需要忌諱的事情可不由得你不信。那漁頭便是當時唯一對於郎中不信不疑之人。爲驗證郎中的說法,漁頭命人取來了鐵鉗子,然後以極其精妙的刀法,在不傷龍拔分毫的情況下,掰開了它的外殼。
在龍拔殼被翻開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楞眼了…
但見那蚌殼之下,盤繞着一段粗如人腿,龍頭蛇形的身軀。透過晶瑩的鱗片,隱隱可見下層柔軟的血肉經絡。烈日映照,它就宛如一塊柔軟的透明寶石,熒熒閃爍着微光。既便是閱歷再豐富的漁夫,也不曾見過如此詭異的海蚌。霎時間,郎中先前的警告,錚錚敲打下衆人心頭。
事實就在眼前,是不由得他們不信。
最終,經過幾番商議,漁頭決定把龍拔交由郎中照料,其餘人也不得再提殺食之事。
說來也是奇怪,在這件事情發生以後,上蒼的氣運似乎真就眷顧到了這羣人兒的身上。一切事情都變得極其順利,沒幾天所有人的患疾幾乎就痊癒了,漁頭也領人從荒島深處找來上好的木材,把漁船重新加固,重新踏上歸途。
而更讓人慶喜的,是他們踏上歸途的那天晚上,居然奇蹟般遇到了百年難得一見的藍鮭魚潮。藍鮭魚卵是皇家食材,魚鱗乃上等藥材,魚骨、魚羔等皆乃當世稀罕香料。對漁家來說,藍鮭魚就是海里面的黃金白銀,能捕撈到一兩條便能安享半生富貴。當晚,他們一張大網子撒下去,隨手便撈起來整整一船艙藍鮭魚,那一個興喜是真叫瘋狂…”
故事說到這兒,夏尋忽然停了下來。
無它,只是渴了,畢竟這不是一件三言兩語能夠說得明白的事兒。拔出木塞,把竹筒對在嘴邊灌下幾口清水,緩去開始疲乏的嗓子眼。
片刻之後,又繼續清淡講起…
“興喜、瘋狂、毀滅,永恆不變的輪迴。
就如同那句古語,要一個人滅亡,必先使其瘋狂。上蒼對這羣可憐人的眷顧,就終止於那天夜裡。忽然天降橫財,在他們歡喜若狂的背後,是一片看不見的陰霾正包裹着噩耗悄然而至。
二帆手失蹤了。毫無徵兆,就好像突然從人間蒸發,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他也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只是,紙醉金迷的夢境並還沒破碎,當時所有人都還沉醉在捕獲藍鮭魚的狂喜之中,二帆手的離奇失蹤並未引起他們的警惕。而且船上少一個人,他們最終可以分得的財富便更多一份,暗自欣喜還來不及了,誰會追究這麼多呢?
歌舞酒肉依舊。
掌勺死了,就死在圈養藍鮭魚的大艙槽裡。當他被人發現時,艙槽裡的藍鮭魚已經把他的屍首啃得只剩下半顆腦袋,像個榆木瓢子浮在水面上,鬼慘得很。連番兩日出事,絕無巧合可言,誰都曉得這兩起事情裡頭必然已有妖。更甚至,很可能是有人想獨吞一船的藍鮭魚,而在暗中行使骯髒手段。鬼祟的氣氛很快就蔓延了整條漁船,船員們逐漸從捕獲藍鮭魚的狂喜中慢慢回過神來,忐忑、猜疑、貪婪隨之代替了他們亢奮的情緒。人心不穩,是海航大忌,漁頭深知其理。爲了穩住人心,他果斷地喚來了所有船員,以抽籤的形式把他們分劃爲六組人,並按兩個時辰輪值一組的時間段,把他們安排在漁船各處,日夜巡邏。而漁頭自己則領着幾位心腹成立獨立小組,專門負責追查掌勺的死因與二帆手的下落,以及監察船上所有人員一舉一動。如此一來,浮躁的人心方纔被漁頭給堪堪按了下去。
平靜的時光,很快就又回到了漁船上…”
“事情,不會就此結束。”
故事講到這裡,似乎要虎頭蛇尾地講完了。墨閒突然插來一話。夏尋看去他一眼,打趣問道:“你怎知?”
墨閒冷冷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妖還在船上,所以故事未完。”
“……”
夏尋無聲地輕微笑起,沒再延伸墨閒的話茬,就着前文便繼續接着把故事往下講去。
“確實如此。”
“陰霾之所以會選擇隱藏在平靜之下,是因爲它需要更多的時間去醞釀更大的噩耗。死神既然已經把鐮刀舉起,那在它沒有收取足夠亡魂之前,便不會有真正的安寧。
如果有,那也是假的…
在漁頭的嚴格管控下,平靜的日子過了有十數天。然而,就在漁船順利使出荒蕪之域,進入東海海域航線,幾乎所有人都認爲可以鬆去一口氣時…
漁頭最信任的大副,死了。
光天化日,衆目睽睽。當着漁頭的面,他突然暴斃在船頭甲板上,七孔流血,全身呈暗紫色。
按事後郎中所給出的推斷來說,大副的死因應該是誤食了一種名爲“枯木若”的劇毒豚魚,所導致的奇毒攻心。但對於郎中這個說法,漁頭卻並不買帳。因爲,漁頭瞭解大副,大副跟着他在海上混日子少說也有七八個年頭,什麼魚能吃,什麼魚不能吃,他一定很清楚。所以,漁頭可以肯定,大副絕對不會去吃一條攜帶劇毒的豚魚。如果會,那麼就是有人僞裝了那條豚魚,騙他吃下的。真若如此,那事情的本質便不是純粹的意外,而是謀殺。能騙大副吃下僞裝的豚魚者,必然是他熟悉的人。以此推斷,漁頭很快就把目標鎖定在了同樣跟隨自己多年的二副與三副的身上。
漁頭並沒有立馬動手拿人,他選擇默不作聲地守在暗處注視着二人,企圖弄清楚他們的圖謀後,再行定奪。
可是,這一回漁頭卻失算了。
陰霾包裹着噩耗同樣遮蓋了真相。可以說,自大副死去的這一刻起,事情的發展其實就已經脫離了漁頭的掌控,走向另一個極端…
二副和三副都死了。也是堂而皇之地死在漁頭的眼皮子底下。和大副一般,他們都是吃過早飯後巡邏至船頭甲板時,突然七竅漸血,皮膚褪紫,面目猙獰宛如惡鬼,暴斃身亡的。沒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鬼神奪命的言論肆意流傳,詭異的恐慌再度降臨到這艘已經踏入歸航的漁船上。畢竟誰都害怕下一個莫名其妙暴斃的人將會是自己。所以,有一部分急躁的人,首先就把矛頭指向了做飯的廚子。他們的理由很簡單,掌勺死了,廚子便是此間最有機會在飯菜裡下毒的人。既然三位副手都是被毒害的,那廚子便有最大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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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情依舊沒有想象中的簡單…
當日傍晚,就在衆人對廚子審訊的中途,依舊是衆目睽睽之下,廚子死了。死得毫無徵兆,根本不給人一點緩衝的餘地,依舊是說死就死,突然七竅漸血,突然暴斃身亡。就像突然變成了一塊木頭,直直倒在大堂上。
這下子,整船的人可都要炸鍋咯。
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事,船上的恐慌直接蛻變成了毫無理由的猜忌。爭執、指責、誹謗、謾罵,平日裡有過的摩擦與仇怨都被人們無限放大,成爲詆譭他人的工具。每個人的神經,都在這個時候,變得極其脆弱與敏感。而還能保持住冷靜的,就只剩下漁頭,以及少數幾人。
爲了不讓事態再一步惡化,漁頭選擇最簡單粗暴的方式,用拳頭解決問題。
憑藉着一身硬功夫,他赤手空拳,三兩下子就把所有嚷嚷得厲害的硬岔子,打趴在地。一把開山大砍刀剁在堂前,直逼得所有人都不敢再有半句怨言。但漁頭自曉,武力僅是解決問題的一種方式而非方法,拳頭不能幫他徹底擺脫困局,如果不能從根源找出病因,船上依舊會有人死去。
所以,漁頭便喚來了郎中,要求他當即對廚子的屍體進行剖腹,以查明其死因。郎中嘛,起初很猶豫,畢竟人死爲大,好歹給人家廚子留條全屍不是?但漁頭並不買他的帳,明晃晃的大砍刀就架在郎中的脖根子上,擺出兩條道來,一是他給郎中開瓢,二是郎中給廚子開膛。無奈之下,郎中是被逼得沒法子,硬起頭皮拿起小刀便生生剖開廚子的肚皮,在血淋淋的皮肉下一刀子一刀子地切開每一塊內臟…
而不出所料,在接下來的屍檢中,郎中也確實從在廚子胃裡找到了些東西。
那是一片還未完全消化的楓葉殘渣,葉渣子很小,混在飯菜裡很難被察覺,葉瓣呈深紫色,顯然是食用前就浸泡過某種毒液所致。而那種毒液,八九不離十,應該就是郎中先前所說的豚魚毒了。有了這個答案,漁頭心裡大概也就有眉目了,他沒再去深究兇手到底是誰,其目的何在,而是當即命郎中把現有的銀針全部拿出來,分發給衆人。並且嚴令所有人在飯食飲水之前,必須要以銀針探查再三,若遇銀針變色則立馬上報,若銀針無礙則方可食用。此外,他還要求全體杖手自即日起,晝夜輪值,加速行進,務必要在半月之內登陸最近的港口碼頭。
非常時刻,非常手段,漁頭的法子確屬上乘。
雖然風格保守,但至少保證了漁船之上不會再有人被毒害。至於兇手,待上岸以後,花些銀子報官便是了。”
說着,夏尋緩了緩,把語氣壓得深沉許多。像故事即將有什麼轉折發生…
“只不過,若從事後看去,漁頭這般卻是多餘。因爲,魚已經上鉤,下毒的人已經達到了他的目的。即便漁頭不這麼做,其實日後也不會再有人因豚毒而暴斃。”
“……”
故事峰迴路轉,講得很深。
墨閒聽得很入神,冷冷的劍眸泛有隱光。並且隨着夏尋的話氣下沉,他彷彿跟隨着故事的發展,推進至即將到來的高潮。
陰冷的海水如此間潮霧,打溼了漁船。無盡的浪濤如深淵裡的鐘聲,更讓人忐忑。烏雲密佈,寒風凌冽,吹起的船帆鼓成一片雪白的喪布,一點點地把漁船推入黑暗無邊。孤獨的漁頭,在船頭凝望滄海…
深沉且淡然的嗓音,在黑暗的帷幕下,細細響起…
“漁船把忐忑強行僞裝成平靜,帶着人又航行了七日。這七日,按爺爺的話說,就是上蒼對他們最後的憐憫。倘若他們能在這七日之內找出隱藏在背後的真相,或許就能爲接下來的災難,爭取一線生機。
可以,他們沒有…
忐忑淹沒太多理智。
第八日,大副的頭七。
海上傳說,在這天夜裡,枉死之人將會回到他死去的地方,帶走他能帶走的遺憾,以化解身上怨氣。否則,怨氣太重,亡魂得不到超度就會沉淪陰海,成爲無主之魄,被永生永世捆鎖在深淵歸虛之中,不得輪迴。
那一日,吹的是東南風,天氣有些微涼,日頭一直躲在烏雲後不敢露面。
早早的,漁頭就在甲板上用船木搭起來了一座祭臺,擺好元寶蠟燭紙錢香。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察覺到了什麼味兒,那天的漁頭很是反常,悶悶不樂的樣子,似心中有結而不能自解。別人找他說話也不搭理,一整日什麼事情都沒幹,淨架着把大砍刀捧着個酒罈子,獨自坐在船頭憑欄上,面朝大海,倒吹冷風,喝了一日悶酒。
一直喝到那天晚上,亥時…
夜晚,東南風轉成了西南風,太陽換成了毛月,天氣隨之變得格外陰冷。大副的生辰死時是亥時三刻,所以在亥時之前,郎中就幫大副整理了一番遺容,遂把屍首擡到船頭祭臺前,用紅布遮掩起來。亥時初,船上的人陸續聚集到船頭,由火手主持祭禮,誦讀祭詞。亥時一刻,祭詞誦罷,火手以雞血洗手,掀開蓋在大副頭上的紅布,生者逐一上前爲死者上香添油,並贈去陪葬之物。亥時三刻,禮罷。火手再次以雞血洗手,把紅布重新蓋回到大副頭上,準備送亡者下船…
而災難,就降臨在這一刻。
大副,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