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不對?”
“我的思路好像錯了。”
“……”
夏尋本是說得好好的,但突然好像發現了什麼疏漏,頓時皺起眉頭。
墨閒很少遇見夏尋有錯算的時候,很顯然當下事物情景已經對夏尋造成一定影響,否則他不會當即就能察覺到自己的失誤。這就好比打算盤算數,一數算錯都會導致結果出現偏差,但只要驗算一次基本就能發現遺漏。所以墨閒並沒有打攪夏尋,而是讓他安安靜靜地在腦海裡重新推演一遍邏輯。
過了大概有半刻時長,夏尋的嘴皮子方纔再次動起來。
“師兄。”
“恩?”
“我想你說對了。”
“屍非人,傷不在血肉,無魂無識才是他們的病根。治療血肉的神物對他們的意識成長,應該不會起到任何作用。而煞氣之所以能孕育出意識,其根本原因是煞氣源於生靈本體的一種昇華,這是一種變異的嫁接關係,就好比人的氣息與精神。所以,要爲屍人孕育出完善意識的基本條件,是那枚藥的本源要來自於人類蛻變的精神氣。就好象我們身後這些水槽裡的水和天上下着的雨,它們都源於鞏江龍氣和陰屍煞氣的結合,始源於人還復於人,纔可以孕育出最基本的人識。而龍鳳乃上古神獸,精血中雖蘊含旺盛生命力,卻首先滿足不了這個人的基本條件,所以絕不可能會是它,此物還另有玄機。”
“你認爲有何玄機?”
“這得看主體,畢竟他纔是病人。”
“丹藥如何?”
“不確定,但至少可以肯定它是一種超脫於凡物的存在,即便比之龍鳳精血也絲毫不差。否則那三位師叔祖不可能花費如此功夫,以千萬屍骸醞煞伴生一棺。”
夏尋分析得很深奧,墨閒一時間也沒完全聽懂夏尋臨時組織起來的邏輯。
冷漠的目光由棺材上的猩紅幽芒,移落到跪在祭臺下的兩頭兇惡怪物,墨閒冷問道:“你想開棺?”
“對。”夏尋想也沒想,肯定一字回答。
“怎開?”
“額…”
墨閒突然這麼一問,夏尋還真答不上來了。
尋思着,他先前只顧着分析那讓他魂牽夢繞的那縷氣息,卻忘記了眼下這麼件最重要的事情。
現在想來,他還真沒多少底氣可言…
若按照昨夜駝背老頭的說法,祭臺下的可是兩頭擁有相當於王境肉身的怪物,墨閒再強也不過天啓中期,天啓敵王境本來就是鴻溝,還要以一敵二,兩者之間差距無疑就是天地之別,夏尋是不願讓墨閒去冒這個險啊。只是,對於棺材裡的東西夏尋卻也不想放棄。冥冥之中,他總感覺那東西本就是屬於他的,而且現在又排除了龍鳳精血的可能性,他就更加覺得那是解開他多年來困惑的一把鑰匙了…
“容我再想想。”
“時間不多。”
“我曉得。”
“……”
大雨如注,水流成溪,溪滲於十裡紅土。
雷鳴無聲,鬼雲翻滾,俯視着萬物衆生。
食指輕劃過鼻樑骨,盤青衫衣角,在大雨之中夏尋就地坐下。
紫紅色的泥濘沾污衣裳,他渾然不覺。雙目入神,很快便醞釀出一種不可言語的複雜情緒,愣愣地審視前方數裡屍海。其實,他曉得時間並非不多,而是已經沒有。峽谷來路共三十餘里,其中阻礙無數,來時他們消耗一日有多,歇去半日,回去又怎麼可能兩個時辰得了?又或者說,夏尋就沒打算要在太陽落山之前離開這裡,他是鐵了心要揭開那副棺材。
雨溪隨水流,似夢幻泡影。
兩人身後裡餘…
葬屍的水槽間,五道人影隱藏在五把由槐樹葉捆成的雨傘下,雨傘又躲藏在昏暗的雨幕中。就像五根墨綠色的草兒,紮根在紫紅色的泥土上。風雨不停地吹打着傘兒,他們動也不動。
“怕了。”
“他什麼時候怕過?”
“我看他倒像是在想着怎麼去掰翻那兩頭屍王。”
“難道他想翻棺材不成?!”
“你說呢?”
“咳咳,可是快沒時間了呀。”
“時間已經沒了。”
破舊腐朽的羅盤,散發着淡淡光芒。銀白色的小劍指着前面屍海的方向,南北的三個宮格綻盛着猩紅的血光,有一格甚至紅成了黑色,極其詭異。
老嫗說道:“以他們的速度,現在即便退,最多也只能退至屍獸領域,過不了陰陽界。”
“那天黑了怎麼辦?”駝背老頭問道。
“咳咳,他腦袋瓜子好使,應該會有辦法解決的吧?”九老頭擔憂問道。
“很難說…”
三朵猩紅的血光似火苗隨風搖擺着身姿,絲絲縷縷的紅焰由宮格綻放就像三隻張牙舞爪的鬼手,在撩動人兒的眼球。老嫗看着手中羅盤,深邃的目光中隱有一縷不安:“差之一線失之千里,天啓與王境的距離太大,絕對武力之下謀略的作用幾乎可以忽略,這一回他應該創造不了奇蹟。”
“不至於吧?”駝背的麼老驚訝得有些口吃。
深邃的目光由羅盤移向麼老,老嫗嚴肅地不答反問:“你不覺得那副棺材裡頭的氣息很熟悉麼?”
“啊?”
話不知始於何處。
駝背老頭一愣,稍稍回過神來把眼側移,越過裡餘外的兩道身影,再越過屍海,最終投落到屍海中央那座祭臺之上。他看了好一會兒,默默地搖了搖頭:“沒感覺到。”說着,他收回目光,掃眼身旁的另外三位老頭,問道:“你們有感覺到熟悉麼?”
三老頭兒同樣看去遠方數裡外的祭臺,看了一陣子。九老頭和六老頭都相繼搖頭,確定自己並沒有所謂的熟悉感,唯有排二的老頭不點頭也不搖頭,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駝背老頭見狀,便問道:“老二你呢?”
二老頭聞聲收回了目光,不置可否地微微動起腮幫子:“好像有那麼點感覺。”
“嘖,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什麼叫好像啊?”六老頭不耐道。
二老頭不真切地說道:“好像有咱們純陽的道息。”
“啥?”
“純陽道息?”
“不會吧?”
“咳咳…”
另外三位老頭子的表情一下子就精彩了。
九老頭咳嗽不止,難以置信:“二哥你沒搞錯吧?咳咳…”
“對呀,咱們純陽好歹也是名門正派,怎麼可能和這齷蹉事兒攪在一塊囉?”
“你一定是搞錯了。”
二老頭眉心皺起一絲,確實不敢肯定心中的思緒,他猶豫着說道:“我也覺得我搞錯了,可是那玩意真就有些兒像咱們純陽的道息呀。再說,咱大姐頭不也是有熟悉的感覺麼?師姐,你給個說法吧。”
四人隨話看向老嫗,而老嫗似乎早醞釀好了說辭,稍稍沉默片刻便開口說道:“確實是咱們純陽的道韻氣息沒錯。但不只是我感覺到了,前面那兩娃娃應該也和我有同樣的感覺,甚至是比我更瞭解情況。”
“不可能吧?”
“咳咳,這就有點扯了啊。”
“你和二哥有意識,我能理解。但就那兩娃娃的道行,我三都不能察覺的氣息,他們怎會有所意識?”
“不對。”
三位老頭皆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唯二老頭在那麼一瞬間從迷糊之中找到了一縷亮光,兩眼忽然一撐飄出一道精光,連連搖頭說道:“不對不對,我們都想到岔子了。師姐說的在理,那兩娃娃確實有可能比我們更瞭解情況。”
“爲啥喔?”六老頭不解問。
二老頭掃眼其他三人,道:“難道你們忘了我們爲啥到這裡?我們道行雖高,但若論對純陽的熟悉,我們幾個加一塊可都比不上那娃娃呀…”
“你說墨閒?”
“對。”
“嘖,對哦…”
有了二老頭這麼一下提醒,另外三位老頭子的思緒都紛紛中迷糊中跳了出來。
有些事情他們不說,是因爲沒必要再提起,但他們打心底就知道來龍去脈。而現在一經思索,前一刻不明所以的地方,便全部理通了。只是還有一些別的事情,二老頭是怎麼也想不通…
他輕聲問向老嫗:“師姐,好像還是有點不對勁呀。”
“你是想問那夏家的娃娃麼?”
“對,按理說,他不應該察覺到這縷氣息的存在。但我怎麼總感覺,他好像比墨閒更加急切想揭開那副棺材呢?”
“……”
“師姐?”
二老頭的問題讓老嫗陷入了良久的沉思,久久等不到回覆的二老呼喊幾聲才把她的思緒從沉默中抽離出來。老嫗不敢肯定自己心中的想法,緩緩道:“或許,他比墨閒更瞭解情況。”
“額…”
六老頭皺着眉頭追問:“他怎麼會比墨閒更瞭解情況呢?”
老嫗搖搖頭:“我不知道,這只是一種假設。”
“咳咳,如果假設成立呢?”九老頭問。
老嫗又沉思了片刻,微微張合着嘴脣,以微乎其微的聲音慢道:“那恐怕便真得震驚天下了。”
“……”
聲息被風雨覆蓋,槐葉遮不盡雨水,雨水由縫隙中漏下,連成一道道細線澆灌着傘中人的衣衫。一個問題接着一個問題,緊密相扣的假設與推測,那就像海里的浪花一浪接着一浪衝打着航行的孤帆。
震驚天下,一個了不起的詞組,而連日來老嫗卻用它形容了兩件事情。一件是腳下這片峽谷,另一件則是對夏尋的假設。若兩件事情重合在一起,它們的重量完全相等,只是重量之間卻有着完全不成比例的質量。前者是數位聖人聯手的佈局,無論是葬屍斷龍,還是偷屍煉煞,又或是那副蘊藏無數可能的棺材,無一不都是驚世駭俗的手筆。而後者只是一介書生,境不過出竅的,他最了不起的地方是他的身份,北方那位大謀者的親孫子。前後兩者,差距之大,何止十萬八千里?
而如今,老嫗卻將他們相提並論…
“這麼說,他是不會走了。”
“他只會進,絕不會退。”
“我們怎麼辦?”
“捨命陪君子。”
“咳咳,師姐。”
“?”
“其實你猜到那縷氣息的來頭了吧?咳咳…”
“不確定。”
“所以,你心裡也是想揭開那副棺材的。”
“或許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