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
北域,壽春。
人頭涌動,車馬如鯉,擠滿小城內外,但秩序井然。城內是商馬,城外是戰馬。城外的鐵甲不入城內半步,城內居民也不恐那攜刀的兵卒,一切和諧,和往常差不了多少。就是嗑着瓜子閒聊時的事兒多了些,也激動了些。
畢竟,昨夜的事情太過於撲朔迷離。
你說不清楚,我倒不明白,唯衆說紛紜。
壽春城西北兩城門有百十守軍把手,暫時不予百姓進出,官兵亦需嚴格覈查方可通行,江湖中人更是被擋在城關之外。
城關的另一頭,爲壽山山脈,把關此處的守軍就更加嚴密了。乍眼看去,紅甲黑槍、青衣繡春、黑袍錦衣、光兵種就有十數之多。西南兩道入山山口直出半里皆挺白刃刀槍,方圓十數裡五步一人被重重包圍,守備之嚴密,蒼蠅能否飛過暫且不論,但活人是絕不可能潛入其中了。
登高峰,放眼遠望。
一夜之間,青山不再,潮霧盡散。千百里壽山繁茂林木盡化千百里黃土塵埃,宛如被烈日烘乾水分的沙漠,層層起伏,讓人觀之脣乾舌燥,恨不得即刻灌下一壺冰水。塵埃飄蕩,氛圍死寂,千百里毫無生機,唯稀稀疏疏的人影挺刀執槍默默走動,不時快馬飛奔傳來幾聲驚呼,不時信鳥高飛越過長空。
隨眼直去數百里,壽山山脈核心地域。
昨夜那輪烈日內所蘊含毀天滅地之威力,在此得到了極致的展現。方圓百數裡雄山峻嶺被夷爲平地,核心六十里更被扭曲成了漏斗形深陷入大地,十數裡屍海被焚燬無蹤,焦黑色碎肉屍骨還有所殘留些許,兩具被抽乾水分的紫色骸骨尤爲顯眼,而更顯眼的則是遺留在中央的那座殘破祭臺…
快馬飛奔,報喝聲喋喋不休。
“報!神機營回稟,明陣確實爲天罡怒陽,輔陣暫時不明,方圓百里內已探明陣眼有三百四十餘處,皆藏暗手。”
“報!遁地營確認,此方確是四象山勢,並曾有佈陣痕跡。不排除曾有兩位陣師爭鬥。”
“報!壽春城府信報,確認其中一具屍首身份爲賀州府都統毛察,境至王者中期,二十年前已殉職於岳陽。”
“報!天象閣回稟,經確認殘留碎骨皆有茅山煉屍脈術痕跡,方圓六十里曾布有煉屍聚煞之陣,由於痕跡模糊暫不能確認具體陣術。”
“報!神機營呈請,由於天罡怒陽各陣皆未尋得陣器所在,懷疑佈陣之人僅以道符置陣,故請求調派各營神機軍師前來複查。”
“準。”
“報!壽春西衙門來信,八日前曾有兩位老者在福祿莊購買大量黃麻壽紙。信中攜有紙樣,經焚燒後對比確認爲同一種紙張。”
“報!經諸位算師覆盤推演,曾有天水教失傳秘法在此施展,疑似聖人威能。”
“報!上風軍回稟,尋蹤探跡至西北山嶺三千里外,線索忽然中斷,初步懷疑肇事逃逸者爲六人,其中五人已御禽北去,一人潛入玉華郡。”
“……”
報聲不息,如沙漠中的枯燥,聽得讓人煩悶。
祭臺之上站着數人,皆爲中年男性。從他們身披戰甲的制式,以及祭臺之下頻繁通報的軍士可以看出,他們是來自不同軍旅的高級將領。駭人聽聞的稟報接連傳至,讓他們臉色都幾乎鐵青成了一面燒焦的鍋底。而最叫人煩躁的,是出了這麼一件天大的案子,作爲壽山山脈最近的守備軍,他們居然至今都沒有找到一絲確鑿的證據,來明確犯案者的身份來頭。
而且,以目前的線索來看,這起事件基本已經可以斷定和二十年前的驚世大戰密切相關。只要能和那一戰聯繫起來的事情,從來都少不得禍事相隨…
“有意思…”
“百里佈陣亂風水,煉煞斷龍數十載,壽春城就在隔壁居然毫無察覺。呵呵,有意思了。”
話語很尖銳,話者是一位披紅甲的虯鬚將領。雖說得刺耳,但他的臉色並不見得多好看。
“哼!”
站在幾人居中的黃鐵甲衣武將同樣一臉愁容,眼中鬱結幾乎要把人給生吞活剝,他惡狠狠地哼起一聲,喝道:“壽春是近,但玉華郡離得也並不不遠。此案若上頭怪罪下來,你以爲你這身虎皮還能披得住?你在這說甚風涼話?”
“呵,這你就淡操心了。”虯鬚將領冷嘲熱諷地看着話者:“壽山山脈屬壽春地界,歷年皆由你壽春守府管轄,我玉華郡府雖接壤邊角,但無權過問其中一切事宜。你想把糞水往我身上潑?沒門!”
“哎…你們都省點氣兒吧。”
右側排三,是一位年紀較大的老將軍,花白的鬍子如一抹面紗掛在臉上,他苦嘆一聲勸下兩人:“大力說得沒錯,此案非同小可。由目前線索看,百里風水、聖人秘術、煉屍斷龍,這隨便一樣都足以讓我們這些人革職入獄,況且還全攏在一塊?你們有心思在這掂量推辭,倒不如好好考慮該如何給上頭一個交代吧。”
“交代?”
虯鬚將領不以爲然:“莫老將軍,你說得倒是輕巧,方圓百里被焚燬一空,沒有證據僅憑猜測,怎麼抓人,抓不到人又哪來的交代?你該不會想讓我們跑到仙行去要說法吧?”
老將軍搖搖頭:“也不全然如此嘛。”
渾濁迷濛的眼眸似醞釀有想法,老將軍整理片刻思緒再道:“我看還是有些蛛絲馬跡的,天罡怒陽乃純陽降魔陣,風水斷龍,煉屍養煞,又乃西域大術,兩者之間必存在某種必然的關係,我們只需要順着這個方向往下摸索,必然能找到些許線頭嘛。”
老將軍說着,身旁一位較爲年輕的藍袍將領兩眼忽然亮起了一絲精光,像有所感觸想到了什麼。
“聽老將軍這麼一說,我倒想到了些東西。”
“你想到了什麼?”老將軍問。
年輕將領接着道:“我想這方天罡怒陽,真不得了。方圓百里陣基三百餘處,明陣藏暗陣,工程可謂浩大。若壽春、上風的信報無誤,佈置此大陣者最多不過六人,而且花費不過七日時長,用的僅是臨時塗畫的道符。如此短的時間,僅憑數人之力和粗糙的紙張便佈置出如此一方威力媲美壽春守城大陣的天罡怒陽,其中難度是可想而知。縱觀天下,恐怕也就只有京都觀星樓內的幾位大陣師,有此能耐。”
“難道你懷疑是他們所爲?”黃衣武將問道。
年輕武將搖搖頭:“不,恰恰相反,我肯定不是他們。”
虯鬚武將咧嘴蔑道:“不是他們你還胡扯這麼多作甚?顯擺自個能耐麼?”
年輕武將頗顯尷尬,但也沒生氣。
他緩了緩再說道:“我只是有哪句說哪句,沒有別的心思。所謂術有專攻長短,京都觀星樓那幾位大陣師雖有此能耐,但也僅限於各自擅長的陣術上。天罡怒陽乃純陽降魔大陣,能運用得如此出神入化者,我想也僅有純陽之大能了。”
“你說得不錯,但你的說法恐怕有誤。”
老將軍似乎並不同意年輕將領的說法,述道:“當年一戰,純陽八卦脈精英盡出,其陣師作爲壓陣殺器被安排在大軍後方,結果大戰之初便遭遇那位大謀者伏謀圍剿,導致全軍覆沒。自此純陽天道宮元氣大傷,至今還不能恢復。後輩縱有天姿者亦在年少,斷然還布不出此方天罡。如果有,那也只能是太上宮裡的那位神算師了。你該不會,想說是他吧?”
年輕將領搖頭苦笑:“那位怎麼可能出手嘛。”
老將軍道:“如此一來,純陽便後計無人了。”
“所以,我想起來了前人。”
“哦?”老將軍眼顯異彩。
年輕將領轉眼掃過此間幾人,兩手抱拳謙遜問道:“諸位將軍皆爲吾長,當年一戰吾年幼不能親眼所見,所以很多事情只能道聽途說,若有言誤還請見諒。諸位可曾記得當年一戰末期,忽然出現在那位殺神身旁的一位女子?據說此人乃純陽當代八卦脈中陣術第一人,其修爲平平,境不過天啓,卻能把一紙道符使出千軍能耐,堪稱當世第一陣術天才。”
“陣師-厲小花。”
前者問罷,衆人道起。
一個名字,不約而同,脫口而出。
一代天驕,霎那芳華,誰能不識?
當年一戰能跟隨在那位殺神左右的,有哪一位不是曠古爍今之輩?更何況,還是那位曾被舉世矚目的女陣師…
雖然,她已經死了。
厲小花,曾經鎮壓在一個時代的陣術巔峰的名字。她師承於道祖純陽,出生在天才狠人輩出的年代,純陽天上的兩顆太陽並不能完全遮掩她的光芒,故被世人譽爲純陽第三位曠世奇才。
當年仙人降下雷罰天劫,京都黃家那把大刀欲與之抗衡,終被崩碎一角。在九天怒雷的生死關頭,就是這位傳奇女子以天啓境之能獻祭一百零八紙真龍白符佈置出純陽第一攻伐大術,<太上無極玄虛大陣>,爲那殺神擋下至關重要的一縷雷劫。雖然,她也因此而身隕道消。但以天啓御天人,從境界跨越的層面上說,她所做的事情以遠遠超出純陽宮另外兩位曠世天才所曾創造過的一切奇蹟…
“報!”
回憶纏繞心頭…
一聲急報,斷去數縷回憶的思緒。
一位身披藍袍鋼甲的傳令軍士,騎快馬從遠處急奔而來。人未到,聲先至:“壽山西路口守軍傳來急報,天策府左將軍秦明已率十二萬大軍進入壽山地界。”
“嘖,來得可真快啊…”
黃衣將軍聞聲,臉上愁容更甚數分。
旁邊的虯鬚將軍也好不了多少,兇狠的眼珠子悠悠轉去幾周,計算着說道:“說來就來,十二萬人馬一夜挺進數十萬裡,恐怕是奔着興師問罪來了。呵呵,有意思了。”
“不怪他緊張,畢竟南域最近局勢不樂觀啊,戰事一起天策軍便首當其衝。他們也怕呀…”
“噠噠噠!!”
兩句清談,話音剛落,百里之外的山丘後頭便激盪起了滾滾黃塵,遠遠看去宛如一場即將席捲而來的沙塵風暴。馬蹄聲如碎石落地,愈發漸大。沒過多久,一片來勢洶洶的人馬便從黃塵裡冒出了身姿。挺八尺紅纓槍,戴龍虎碧石鋼盔,着玄鋼百鍊甲,騎血汗戰馬。急如風,奔如雷,馬踏一步百十丈距,萬馬奔騰揚數裡黃塵,那一個叫霸氣十足!
“御…”
“御御御…”
數十息不多,奔馳百里。
茫茫鐵騎緊束繮繩,踏蹄強停於祭臺兩裡外。當先一騎獨自奔越兩裡,來到祭臺之下。騎上將軍雙目如鷹,炯炯有神,一身玄鋼甲配一襲黑披風讓他並不算強壯的身軀顯得鐵血堅韌。來者坐於馬上,先是稍稍掃眼看過祭臺之上的衆將領,而後抱拳施一禮:“諸位同僚,別來無恙。”
“秦將軍,別來無恙。”臺上衆將再還以一禮。
馬上將軍不鹹不淡即刻道入正題:“天策府受命接察此案,半日時間清場交接,任何人不得擅自帶走此間證物,各營主簿、軍師、算師、地象師皆移步西山口營寨,協同辦案,還請諸位同僚配合行事。”
“……”
話語筆直鏗鏘,透着一股不可質疑的氣息,讓人聽着很不舒服。但,此時聽者更多的卻是奇怪,因爲是太上道的緣故。天策府乃大唐北域南界第一集團軍,直接受命於大唐軍機處,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們擁有戰時最高指揮權,非常時刻一切人等皆可先斬後奏。這麼一樁大案,他們受理審查是合情合理。但按理說,天策府受案怎麼也得追責一番纔是,即便再給面子,責罵與詢問那都免不了的。可是眼下這位秦將軍二話不說就要清退去各軍勢力,看似要獨自承案的樣子,這就讓人很不理解了。
老將軍思索片刻,抱拳謹慎問道:“請問秦將軍此番前來,可帶有軍機密函?”
秦將軍看去話者,峻肅的神情似有一絲輕蔑,道:“此事尚未報備京都。”
黃衣將軍聞言,愁容即可緩下一縷。
他抱拳朝天墊了墊,肅聲道:“秦將軍,並非艾某不上道。只是你我皆乃守疆之臣,受命於天子,理該清楚軍機律例。此乃壽春地界,屬壽春城府管轄,若無京都公文莫某是萬萬不敢擅自當權。還請秦將軍見諒。”
無聲笑起一道冷淡的嘴角,秦將軍臉上的輕蔑頃刻展露無餘。眼下這位壽春城守將心裡再打着什麼算盤他再清楚不過,無非是想拖延時間,好儘早打通關節,並處理去此間對他不利的蛛絲馬跡,保下自己頭頂烏紗罷了。
人在官場沉浮,城府手段那都是理所應當…
“你且放心,秦某既然來了,便不會讓你難做。”
秦將軍說着,從腰間解下一枚金漆令牌,掌在手舉起過肩。
“上將軍虎符在此,即刻起本案全權由天策府查辦,如有違令者,皆以軍**罪。如有抗命者,斬立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