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晚霞渲雲霄。
魚木寨,東七千裡外…
金戈鐵馬漫山來,兵分八路傾覆行。
京都皇族的八千人馬應該算是開考以來,行軍速度最爲緩慢的陣營了。其他勢力,諸如唐門、馬魁、夏尋等人早在日前便相繼領着各自勢力盤踞於險地,即便出發最慢的純陽,也在今日早時斬殺西涼馬氏一族入主徽山。唯獨京都皇族這支本屆最龐大的隊伍,至今仍在朝西蹣跚而行。
“駕…”
密林之中,一匹烈焰快馬踏蹄急奔,越過行軍的前陣,直驅軍隊中腹。兩頭玉獅獸並行小跑,沉重的鐵蹄將凌亂的小徑印下一個個深陷的坑窪,但他們的速度卻絲毫不慢,在快馬飛奔的隊伍中,穩穩的保持着同等距離。
“御…”
“公子請看。”
烈焰快馬駛至玉獅獸旁,御馬的黑甲軍士遞給龍公子一張巴掌大小的紙條。紙條上寫滿着細如米粒的小字,乍眼看去是黑糊糊的一片,顯然信息量不少。
龍公子接過紙條,細細看去良久,然後默不作聲地將紙條遞給御馬跟在玉獅獸側旁的柏凌雲。柏凌雲接過紙條,也細細看去良久。
相互無話間,龍二公子虎眼微眯,隱隱察覺得異樣,便問道:“皇兄,出什麼事了嗎?”
柏凌雲看過紙條,遞迴給龍公子,龍公子再順手將紙條遞給龍二公子:“你自己看吧。”
龍二公子接過紙條看去,面色隨之逐漸肅然。
信上內容詳細壘述,皆是魚木寨此時內情…
看過一遍紙條內容後,龍二公子臉色稍顯驚奇,沉聲說道:“古梵、無痕居然不在魚木寨?這可大出我預料之外。”
“他們本就不同道。”龍公子淡淡道。
“再不同道也是出手了呀…”
說着,龍二公子看着紙條,話風稍轉:“而且,這夏尋行軍佈陣之法亦有如此造詣,堅壁清野,火油焦山,伐木圍欄,可謂物盡其用。先前我是真小瞧他了。”
“確實…”
柏凌雲頗有深意地接過話來:“二公子此言,在下頗爲認同。世人只知,仙人門下唯國師可獨領三十六脈傳承,殊不知人間十八聖裡學識最爲繁雜的卻是鬼謀。天象地理,人文生死,兵略軍法,甚至連花鳥魚蟲都無一不精。夏尋既然承的是鬼謀一脈,深通兵法戰略之道便是理所當然。”
龍公子稍稍側臉:“你以爲,他和餘悠然相比如何?”
這個問題柏凌雲應該早有答案,因爲他不多想便答道了:“應該是餘悠然更勝一籌。”
“夏尋行謀雖詭,卻始終留有一線生機,也缺少一分狠絕。君子謀心是他最致命的弱點,實在讓人覺得可惜。譬如昨日他伏謀二公子,倘若能在謀動之前伏以重兵,隨火起傾力殺出,二公子恐怕性命危矣…”
“哼!昨日他只是僥倖得逞而已!”
話未完,醜事被揭,龍二公子頓爲不悅。
龍公子隨即提手止話:“二弟莫插話,凌雲你繼續往下說。”
“是。”
柏凌雲接着前話再道:“相比起夏尋的瑕疵,餘悠然則相當完美。她出仙行以來,隨行謀次數不多,但每回皆殺伐果斷,乾脆利索,不曾有漏。譬如今早她在徽山一役中所展現的謀略,雖然不知道她是以何種手段剔除馬閥佈置於林中的暗哨,但她使道融僞裝成探子算回假情報,再順手施以絕殺,一錘定音將徽山軍心瞬息擊潰。如此算計,着實讓人防不勝防,無可佈防。日後由她坐鎮的徽山,恐怕便真是鐵板一塊了。”
“哦?”
龍公子似乎聽出柏凌雲的言外之意。
“這麼說,你是認爲夏尋的魚木寨還所缺漏的了?”
柏凌雲自嘲般一笑:“缺漏算不上,只是說相比起餘悠然的完美,夏尋稍顯瑕疵而已,但即便稍有瑕疵在下也遠遠不可與其相提並論的。”
“凌雲過謙了,你乃翰林院首席,論戰略你恐怕並不見得比他差。”說着,龍公子頓了頓,轉回話題,再道:“攻城拔寨需兩倍於敵的兵力,攻克險地兵力還需翻倍。夏尋如今將魚木寨佈置成鐵桶,使險地更險,我軍若貿然強攻,恐怕會傷亡慘重。你心中可有攻城上策?”
柏凌雲想了想,隨後雙手抱拳,慚愧道:“夏尋非尋常謀士,謀動必有妖祟。不至陣前觀望一番,在下縱有策略在心亦不敢此時獻與公子,還請公子見諒。”
龍公子輕輕一笑:“那便是敵不動我不動了?”
“是也不是…”
柏凌雲道:“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大體策略需從長計議,但小謀計還是可以先行一步的。夏尋此時既然令人堅壁清野,斬除山外荒林以擋我軍步伐,那公子不妨先遣一支五百人精騎奇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驅魚木寨,將外圍清野之人全數擊退。魚木寨若反擊,則奇兵退。夜色昏沉,夏尋必不敢派兵追擊。若魚木寨不反擊則連夜將道路清出,這也好方便我軍明日行動。”
“此策勝率如何?”龍公子問道
“小策爾,十拿九穩。”柏凌雲自信道。
龍公子笑意漸沉,轉眼看去送來紙條的黑甲軍士:“你都聽清楚了麼?”
“聽清楚了。”黑甲軍士答。
龍公子再道:“傳令尹天賜領五百天策精騎行事。”
“是。”
“駕!”
黑甲軍士應聲,策馬離去。
隨後不久,皇族大軍側路,五百鐵騎由兩名將軍帶領,徒然加速化疾箭掠出!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不得不說,柏凌雲這名翰林院首席,確乃兵略行家,不愧侮辱之名。大軍未至,小謀先行,既有戰略上的沉穩冷靜,亦有戰術上的大膽果決,恰到好處地把握住奪取先機的度量。或許,連夏尋也不曾料到,自己隨意擺弄的小心思,卻被人不費吹灰之力化於虛無,還得暗吃小虧吧。
畢竟,人無完人,百密總有一疏。
夏尋謀再高,也不可能把每個人都算得一清二楚。反之,龍公子雖然謀不及夏尋,但用人的眼光卻頗有獨到之處。柏凌雲出身翰林,翰林乃當世兵策之首,由他定策無疑最爲適合。故毫不猶豫就依策而行。此爲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體現了統帥的氣度,也籠絡得人心,隱隱之中已醞有君王之度量。
晚間,卯時三刻。
五百鐵騎火速奔襲七千裡,長驅直赴魚木寨。
寧靜的夜晚,隨即被廝殺聲鳴所撕破。由於毫無防備,而夜色昏暗,來者趁夜突襲極其隱蔽,猝不及防之下,分散於林中伐木清野的北人當即便被打得一個措手不及…
“咚咚咚!!”
“嘟…”
“敵襲!”
“敵襲!”
“兄弟們操傢伙!”
擂鼓聲鳴,號角聲響。
魚木連營,燈火通明,噪聲失措。
遙眼看,魚木寨東山外三裡餘外,密林邊緣有星火燃燒。數百鐵騎正與數十北人混戰一塊,附近伐木的人兒聞聲飛竄,朝着交戰區域疾速匯聚。魚木寨山口,柵欄被人迅速撤出,數百北人執大刀巨斧遂御烈馬奔出…
“不可戀戰,撤!”
“駕!”
“狗崽子,有種別跑!”
“……”
交戰區域,偷襲者見山口已有援軍駛出,爲首一名長槍軍將毫不猶豫地就喝令撤退。數百鐵騎極其默契,施令喝出,即刻緊繃繮繩,掉轉馬頭,狠拍馬臀,驅馬急退。隨之交戰的數十北人勇猛非常,縱使不敵亦不畏懼,緊隨其後就暴起直追。
魚木寨東山巔上。
夏尋、白繡、獨行等人皆被預警的擂鼓聲驚醒,顧不得容裝體統,身披睡袍就急急忙忙跑上山頂,遙看戰況。只是待他們跑至山頂時,數裡外的戰事早已結束,哪裡還有敵人的影子嘛?唯見駛馬急奔的北人援軍剛到目的地,隨之便遁入密林追敵而去…
夏尋見狀,急忙施令:“鳴金收兵,趕緊!”
“噹噹噹!”
刺耳且急促的金鐘聲鳴,隨令連連敲響,響徹寂夜天野。軍令如山,莫敢不從,遁入密林的援軍,及其餘追擊敵軍而去的北人、考生皆聞鐘聲回頭。雖心有不甘卻也不得不由原路折返,走出密林。
“噠噠噠…”
不多久…
御馬出山救援的數百北人,帶着數十傷員歸回到魚木寨中。回來的隊伍裡,好些負責伐木清野的北人和考生的身上都有負傷,其中幾人甚至還需要人攙扶着才能從馬背上落下,血染滿身。
“雜種,竟然玩偷襲!”
“他奶奶滴,別讓老子逮到他們,否者我定將他們全部剝皮點天燈!”
冷不丁地被偷襲一刀,那淡然是火氣難消了。
雷猛怒氣衝衝地領着四位將領由山下行來。今夜一戰雖未曾有太大損失,但戰事勢利卻讓他惱火至極。若非夏尋施令鳴金,恐怕他即使策馬千里也要和那幫偷襲賊人戰一個不死不休。
夏尋不多說,兩手攏着睡袍袖子,問道:“來的都是什麼人?”
雷猛壓下心中火氣,回道:“都騎馬拿槍的,大概四五百號人吧。林子太黑看不清相貌,但這幫人馬術功夫有把刷子,我御馬狂奔出近數十里路,居然連距離都沒拉近。”
“是不是槍頭皆繫有紅纓槍穗?”獨少問道。
“對,他們槍頭都有紅毛兒。”雷猛肯定道。
“馬術精湛,紅纓鋼槍,應該是天策府無疑。”
獨少給出定論,夏尋沒繼續深究來者,再問道:“戰損如何?”
雷猛頓時臉呈苦澀,無奈道:“那幫狗崽子偷襲的位置很好,專門選了個人少樹密的地兒動手。一個照面我們便傷七人,其中兩人還被開了大口子,身受重傷。”
“可還能有一戰之力?”夏尋嚴峻問道。
雷猛無奈搖頭:“傷很重,雖能保命,但沒半個月休養不可能再拿刀子。”
夏尋眉頭輕皺,不多思慮便有決斷:“碎玉吧。”
“啊?”
雷猛不解:“碎玉,還不至於吧?這兩人底子紮實得很,只要休養個半月來,站起身來就能衝鋒陷陣。尋少,我們現在人手嚴重短缺,能留一個是一個呀。”
夏尋再堅決搖搖頭:“我們恐怕給不了他們半月的修養時間。”
“爲何?”雷猛更加不解。
夏尋解釋道:“從今夜伏謀看來,皇族軍中必有高人相助。原本八千戰五百,我們能堅持月餘時間就已經是極限。現在多了位手裡行家出謀劃策,這時間便得縮短一半才保險。所以都讓他們碎玉出局吧,留着只會是累贅。考場外有黃崎接應,我們可以更安心。”
“這…”
“別婆媽了,這沒啥好猶豫的。”
“哎…好吧。”
雷猛苦巴着臉龐掂量去許久,雖然他是真不想白白捨棄兩人,但夏尋說的也不無道理。所以,最終他還是從了夏尋的意思,朝着身後的一名北人將領使去眼色,將領明意直接轉身掉頭就往山下跑去。
“阿尋…”
“幹嘛?”
待將領離開後,站着夏尋身側的夏侯陰狠狠地切齒說道:“我覺得我們這裡有皇族的奸細。否則,天策軍怎會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待我們命人清野入林纔來?若說巧合,我打死不信。”說着,夏侯狠狠瞪眼去不遠處的方青丘,其意思非常明顯,便是認爲方青丘就是那奸細。
“呵…”
方青丘不以爲然鄙夷一笑。
猛地扇開紙扇,蔑聲說道:“抓賊拿髒,抓姦拿雙,你可別含血噴人。”
“呵,抓賊還需要拿什麼髒?你在岳陽時候便放話要搞我們,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心裡的小九九。”夏侯同樣蔑聲道。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別給我來這些文縐縐的東西,我看你就是奸細。”
“都別吵了。”
眼看着火氣就要冒起,夏尋急忙提手拍拍夏侯肩膀,示意他不要胡說。爾後和聲告誡道:“候哥,你今夜的話以後都別說了。同船渡河,船翻人亡的道理誰都懂,我們這不存在奸細。況且,雷哥可以掌驁鷹,暗中窺視數千裡外的徽山,皇族必然也會有手眼通天之輩,即便知道我們的算盤,這也不出奇。要怪就怪我太低估敵人,也料想不到他們居然趁夜偷襲。”
在夏尋說話的同時,山腹之中處理傷員的帳篷盛起兩縷碎玉的幽芒,劃破夜色,直入天際。夏侯、方青丘接沒再有話。衆人的心情也隨着兩縷幽芒盛起,而變得沉重了起來。
沒過多久,東面的夜空之中飛來兩隻威武的鵬鳥,緩緩降落在魚木寨裡。兩名身着戎裝的監考官由鵬揹走下,行入帳篷,熟練地就背出兩人,再回到鵬背之上,御鳥高飛去。
雷猛問道:“尋少,接下來我們該如何行動?”
看着逐漸消失於夜色之中的兩頭鳥兒,夏尋思想良久,而後說道:“傳命全軍休整,只留十人守夜,其餘人等全部入帳安歇至明日晨後。再命後勤的兄弟由明日開始全力醃曬臘肉、魚乾、菜乾等。”
雷猛眉頭皺得更深一絲:“這樣會不會太危險?畢竟敵人剛剛纔偷襲過,保不準還會再來,我覺得還是留多些人守夜吧?而且爲何醃製臘肉?”
“不必。”
夏尋擺擺手:“他們沒有後軍,目的也只是想阻止我們清野罷了。只要我們不出軍,便會安寧一夜,趁着這個空檔就讓兄弟們都養足精神吧。如無意外,接下來的戰事,恐怕會相當吃緊,免不得就會有更多損傷。準備幹食只是以防萬一,你不用顧慮,照做便是。”
“……”
雷猛本想再勸,但見夏尋擺手止話,他只好把剛到嘴邊話吞回到肚子裡去。
衆人無語片刻,獨少盤算着精緻的小算盤,輕聲提醒道:“進退果敢,雷厲風行,弄謀如烹小鮮,有幾分武儒韜略的味道。尋少,你說的那位高人,應該是翰林院的柏凌雲。”
“必然是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