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
翌日,晨。
天蒼茫茫,森霧徊徊。
九天之上,驁鷹自由翱翔於雲卷。烏黑的羽翼被朝陽灑上一層金沙,使它的身姿更顯雄峻,宛如穹蒼之霸主。
一夜無恙,是不出夏尋預料。
奔赴數千裡偷襲而來的五百鐵騎一擊之後就沒再有異動,僅僅只是連夜將被砍伐的林木清理出一條寬闊的道路來,五更天時便已全數退走。
“撒…”
“都別偷懶,利索些。”
“待會還有許多事情等着忙活了…”
江河之側,魚木寨後方渡口,百數十隻簡易木筏被麻繩捆綁成排,隨流水起起伏伏於江面。十數位考生,正站在木筏上拋灑着漁網,來來回回,不時也能收穫到幾尾肥美的江豚。
乾瘦的賈豪仁站在岸邊,指揮着人兒將捕來的魚獲開膛剖腹,清洗乾淨,再撒上鹽巴鋪在和草堆上。這是夏尋刻意吩咐的,至於到底有何深意,夏尋就淨只說了一句“我要做菜。”
山腹。
“兄弟們,今日咱家必有一戰!”
“敵軍八千,我們只有四百,你們怕嗎?”
“不怕!”
“大聲點!”
“不怕!!”
“很好,我們不怕!因爲,我們是北茫兒郎!與天鬥與地鬥,我們都不曾未敗過。在北茫,萬里風雪吹不垮我們的意志,冰雨刺骨淋不溼我們的薪火。如今區區八千嬌生慣養的兵卒,我們更無所畏懼!但無所畏懼並非無所懼,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弒親之仇,絕不容罷,當以仇者鮮血祭奠亡魂,以安天靈。今日之戰,我們畫地爲牢,只守不攻!他們來一百我們殺一百,來一千我們殺一千,寧可血染山川亦不可讓敵人越界半寸!我不願意看到你們有任何損傷,但更不允許任何人違抗軍令!違令者,碎玉滾蛋!都聽到沒有!?”
“聽到了!”
高聲呼,勢激昂。
山腹空地,百數北人餵馬磨槍,整理裝甲。沉默的神色之間皆呈現少有的嚴峻,不再像往日那般豪聲嘻哈。
三面山峰峰頂,以無數鋼盾搭建起三排“雨棚”,“雨棚”之下各有數十悍將張弓戒備。十八面漆黑的“茫”字旗蟠分插三山,迎風招展,無不滲透着風雨欲來的肅殺生息。雷猛昂首挺胸屹立於東山之巔,如巍峨磐石傲視着山谷之下,豪聲暴喝伐兵誓詞。
營房帥帳前,青煙淼淼,徐徐昇天。夏尋領墨閒、夏侯等數十人布起簡易的祭壇,以案臺爲祭臺擺七面黑木靈牌,供奉燒豬、青果、羔羊魚肉等,朝天焚香,祭奠亡靈,念念禱告。
莊重且嚴肅的氣氛之中,略帶着絲絲縷縷的冷意。逝人以逝,如黃塵一粟溟滅於長河。天靈在上,俯首遙望凡塵世間萬事。弒親之仇,無人敢忘,但大敵當前一腔熱血唯化悲壯深藏於心,待他虎落平陽,舉屠刀斬落,焚其血,煮其肉,啃其骨!
“尋少…”
雷猛由東山走下,步裡行間略顯倉促。
昨夜他睡得並不安穩。每隔個把時辰他都起來放飛驁鷹探去密林良久,今一大早更是連續放飛六頭驁鷹,仔仔細細地把仍在數千裡外的那支軍隊動向摸索得清楚,方纔肯把早飯勉強吃到肚子裡。不難看出,面對勢如傾海而來的皇族大軍,雷猛的內心並不像他先前話語那般無所畏懼。
至少,他是謹慎至極。
行至帥帳案臺前,雷猛隨手拿過旁人遞來的高香,朝着案上靈位行去三鞠躬,再將高香插入香爐。然後移去幾步,走至夏尋身旁,低聲說道:“尋少,他們快到了。”
這是今早自夏尋起牀始,雷猛第五次說出類似的話了。
夏尋依舊耐心問道:“現在哪裡?”
雷猛道:“已到三千里外,八路合併三路,走東西南,正朝着我們包圍過來。按這行軍速度計算,兩個時辰之內,他們便能到達魚木寨。”
“李建成和李元霸在哪一路?”夏尋再問。
“都在西路中軍。”
“哦。”
夏尋點點頭:“還有好些時間,不着急。寨子各處佈防,都進行得如何?”
雷猛謹慎地瞟眼四周,然而附在夏尋耳邊低聲道:“擋箭棚已經搭建好,只是昨夜都讓人歇息去了,故東西山的滾石還有好些沒來得及搬去。外頭的壕溝也都只是挖掘近半,不能攔馬所用。”
“將滾石全數搬運上山還需多長時間?”
雷猛保守回道:“至少得到午後。”
“哦。”
夏尋再次點點頭,細嫩的食指輕輕刮上鼻樑骨,稍稍沉思去片刻:“那我來幫你爭取些時間吧。”
“額…”雷猛不明所以:“你要如何爭取呀?”
夏尋微微一笑,轉頭問去身後的墨閒:“師兄,咱們待會早點吃午飯。吃過午飯後,你便隨我出趟山擺茶迎客如何?”
墨閒想都沒想,一字冷道:“好。”
“擺茶迎客?”
雷猛沒搞懂夏尋的想法。
“皇族距此已經不遠,尋少你這時候出山恐怕不妥吧?”
夏尋回過頭來,擺擺手:“無礙,擺茶迎客,我迎的便是他們。兩軍交戰在即,先禮後兵,他必然有話要與我說,正好我這兒也有些話想要與他聊聊。坐下來絮叨幾句,無傷大雅。”
擺起的手沒有放下,也不等雷猛說個樂意不樂意,夏尋側臉看去不遠處正在擦洗着戰甲的獨少,就喊道:“獨少。”
獨少聞聲擡頭,用衣袖抹去臉頰油膩,問道:“尋少怎了?”
夏尋道:“待會我要和師兄出山擺茶,會會那位皇太子。你就代我坐鎮中軍,看我舉止行事,可好?”
“額…”
獨少稍稍一愣。
對於夏尋出山擺茶,獨少並未有雷猛那般擔憂,只是夏尋出山轉手就將中軍施令之權交給自己,這多少都讓獨少感覺得有些受寵若驚。
思索片刻,獨少放下手上的抹布於戰甲,兩手抱拳,沉聲道:“好。”
“呵…”
夏尋微微笑起,放下手掌挽在後腰,這纔再與雷猛道:“放心吧,墨閒師兄武藝高強,我不會有事的。而且你在山頂幫我望風,若他們有個風吹草動,喊我一聲跑便是了。”
看夏尋心意已絕,雷猛知道自己多說也無畏。長嘆一聲道:“那你可千萬要小心呀,若不對勁,我會引兵出寨。”
“恩,我知。”
“……”
夏尋拍拍雷猛肩膀,爾後與墨閒轉身走入帥帳。
附近夏侯、白繡幾人把此間對話聽在耳裡,卻始終沒有出言勸止。因爲夏侯知道,當夏尋把食指擺在鼻樑上時,所做出的所有決定,你即便找來十頭蠻牛也別想把它拉得回來。
不過話說回來,白繡和夏侯不知道從啥時候開始,似乎變得有些不清不楚,日日粘在一塊,顯得有那麼些曖昧。但細微變化很小,即便有人察覺,也沒人會在意。
雷猛遂離去,夏侯、白繡、羅訣等人無所事事於野。北江打漁,東西山敲樁,小徑上下忙碌。風雨欲來,空氣沉悶,硝煙沉於泥濘。
帥帳內。
與其說是帥帳,倒不如說是大些兒的營帳,而且還簡陋非常。結實的木杆作樑,厚實的麻布做帳,乾燥的和草鋪地,墊上張厚實的木板和毛毯便是牀,這樣的牀在帳篷內足有十數張之多,整齊排成兩列。
胖和尚雷打不動地呼呼大睡於其中,胖嘟嘟的肚腩像肉球般緩起緩落,讓人看着便恨不得上去狠狠打上一巴掌子。小和尚,打坐在側邊的簡易牀榻,神色淡然,很是平靜。
考慮到佛門戒律的緣故,對於這兩和尚,夏尋壓根就沒給他們安排過任何活兒,供吃供喝供牀位,淨當菩薩供奉在營帳裡。以至於胖和尚是吃飽就睡,睡飽再吃,活得比在化生寺還要安樂,和家養的胖豬沒啥兩樣。如果條件允許,恐怕讓他在這裡待一輩子,他都願意喔。
“莎…”
夏尋、墨閒入帳,各自走回到自己的牀榻。夏尋收拾起牀上被鋪,墨閒盤腿靜心打坐了起來。小和尚與夏尋的牀位離得很近,左右相鄰,就一縫之隔。
待夏尋走至,小和尚忽然緩緩睜開眼皮,稚嫩的嗓音,老成地問道:“夏施主,待會可要出山?”
“恩,是的。”
夏尋微微擡頭:“在接下來幾日,我們恐怕會有幾場大戰要打。在這之前,我有些話想跟那位太子爺聊聊,看看能不能將他勸退。當然呢,我這想法確實是有些太天真了。”
“阿彌陀佛。”
小和尚吟一聲佛號,略顯歉意:“小僧受佛門規矩,幫不得夏施主太多忙。但護人性命之事,小僧還是可以代勞的,如果夏施主有需要,小僧願與你一同前往。”
夏尋沒多想,邊整理着棉被,邊搖頭:“小師傅莫多慮。你們在瀛水出手相助,我等還沒機會報答。這國考之事就包在我身上吧,你們安心在此歇息便好。”
“……”
小和尚不再有話。
安靜的帳篷裡就只剩下棉被摩擦的碎碎聲響。
微風沿着窗臺吹入,撥弄着眼光下的塵埃
風雨的氣息由帳外瀰漫,如溫火灼燒棉麻。
待夏尋把棉被整齊摺疊好放置於牀尾後,此間就徹底地安靜了下去。夏尋坐在牀榻上,隨手拿過水囊細細喝去兩口。然後看着小和尚,清清淡淡地再次將話題說開:“小師傅,我心裡始終有件事情沒想明白。只是不知道當問不當問。”
小和尚稍稍側目,認真地看着夏尋:“夏施主但問無妨。”
夏尋也不繞彎,直接問道:“你給我透個底吧,我們在斷崖溝遇到的那位道長,到底是不是蓬萊那位仙人呀?”
“……”
夏尋的問題似乎有些棘手。
小和尚呆呆地思考好久,之後纔給出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是仙人卻也不是仙人。”
頓了頓,小和尚再道:“小僧雖然修爲低微,但也看得那位道長並無氣海。無氣即無力、無神、無魂、無魄,他甚至連人都算不上。可是他卻有着天人之算力,可勘大道天機。所以,小僧也不能確認他到底是不是仙人。”
“額…天人之算?”
小和尚給出的答案很模糊,但並不妨礙夏尋的發散聯想。因爲這和他掂量多日的想法差不了多少。只是話從小和尚嘴裡說出,倒讓他確認了不少猜測罷:“那道長曾說過,方寸有靈,切莫強行。莫非小師傅真是爲了方寸之靈而來的?”
隨夏尋再問,小和尚的眼睫毛稍稍輕挑。
出家人不打誑語,被夏尋說對了點子,他自然也唯有點頭愣愣默認了。
“是的,小僧確實爲了方寸之靈而來。”
“方寸真有靈?”
“有。”
“是神靈還是魔靈,又或生靈?”
“都不是。”
“哦?”
夏尋可以從小和尚此時的呆愣神色中看出一絲顧慮,心中便不由得生起許多好奇,他再問道:“敢問小師傅,這方寸之靈是何物?”
猶豫半響,小和尚不答反問:“夏施主可知道天魔?”
“天魔…”
夏尋在腦海中迅速搜尋去有關這兩字的信息:“天魔自古有多種說法。小師傅指的可是佛門密宗裡所提到過的阿修羅異世天魔?”
小和尚點頭:“正是。”
夏尋的眉頭隱隱皺起,他隱隱感覺到自己似乎在無意之間又發現了一個佛門秘密。
他接着道:“根據密宗記載,天魔本不屬於世間,乃來自於阿修羅異世的魔物。銅皮鐵骨,鋼筋金牙,擁有無窮智慧,而且其身軀堪比世間最強硬的玄鐵,小可至三丈高大,大可至百十里有餘。吹灰之間,便能施展滅世火球摧毀千百里城鎮。曾試圖侵略我世,終被上古諸神合力擊潰。只是有關天魔的記載,多存在於民間神話野史當中,正史皆未有記錄,想必只是子虛烏有罷?”
“這是真的。”
“真的?”
“恩。”
“額…”
小和尚肯定地搖搖頭,夏尋很是詫異,但沒等他有話,小和尚再問道:“那夏施主可知小僧體內的戰魂又是何物?”
夏尋詫異之色更深三分:“我聽黃崎說,應該是五百年前某尊被佛祖所封印的無雙魔神。莫非這也與天魔有關?”
“是也不是。”
小和尚不置可否地把兩手掌輕輕放在膝蓋上,平靜說道:“魔神與方寸之靈有關,與異世天魔無關,只是方寸之靈卻與異世天魔相關。”緩了緩,小和尚稍稍轉去話風,再深說道:“或許也與夏施主體內所封印的人魂相關。”
“額…”
小和尚今日給夏尋帶來的驚訝可真不少,先是天魔又是方寸之靈,現在居然還扯到夏尋體內封印上。這免不得就讓夏尋有些爲難了,畢竟自己身體的裡的秘密,可不是什麼人都能知道的。
“小師傅知道那人魂來歷?”
“應該知道…”
“真知道?”
“恩。”
小和尚不打埋伏,直接解釋道:“前些日子,夏施主體內人魂被迫解封出世,隱藏在遮天之下的氣息不免有所泄露,因爲氣息同源的緣故,其道韻與小僧體內之物極其相似,所以小僧正好能有所感應。故此,也就知道夏施主體內的所封人魂是誰了。”
“額,氣息同源?”
話,越扯越深遠,越玄乎其玄。
夏尋很難形容自己此刻內心的感覺,就好比無形之中有一張凌亂複雜的大網,牢牢地將他束縛在其中,他越是掙扎網繩便縛得越緊。皇族的大軍不久就會兵臨城下,可卻他難以把注意力放在那頭。
小和尚說他體內所封印的魔神和夏尋體內封印的那個前世同源,這裡的意思可有着極深的隱晦呀。隱晦至深,甚至讓夏尋都對小和尚的話,開始產生懷疑。
“同源何來?”
“天棄之人。”
“額…”
夏尋問得含糊,小和尚回答得也含糊。但夏尋基本上可以確定,小和尚應該是知道他體內封印着的前世是誰了。因爲那確實就是一位天棄之人…
如此一來,整件事情都非常恐怖了。
因爲,小和尚說,他的戰魂與夏尋的前世同源,那便是同爲天棄之人。而佛門立教五百年,五百年來佛門之中的天棄之人就只有一位。
“你不會是如來吧?”
“……”
似問非問,驚駭如斯。
夏尋沉聲問出,酣睡的胖和尚顫抖了一下身子,猛然睜開眼睛。緊接着,墨閒也打開了眼皮。此間空氣,霎時寂然。
由此可見,這個問題有多讓人驚駭…
如來何人?
佛門之祖,如來佛祖是也。
非仙人而更勝仙人。五百年前,他與菩提於方寸之巔爭奪登天道果,終以道身被斬而落敗,再無緣仙位。後憑自身無上大智慧,徹悟人間三千大道,斬紅塵斷凡根,開創佛門極樂大世界,普渡衆生。從而譜寫一段天棄之人,齊天同壽的傾世神話。
“阿彌陀佛…”
小和尚聽得問話,木納的神色並無太多變化,只是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否定了夏尋的說法:“此事一言難盡,因果之樹還未開花,小僧不便多說,還請夏施主見諒。但夏施主也莫多慮,小僧並非佛祖,只是掙扎在輪迴苦海中的沙彌,我與你有着許多共同之處。故你心中困惑亦是小僧不解,但待花開時候,想必我們都會有一個明確的答案,一切隨緣方可。”
夏尋依舊不解:“那道長說的如來之惡,善極難降又是什麼意思?”
“……”
小和尚輕輕合上眼皮,不再有話。
很顯然,他對當下話題有所忌諱,是不願再多說了。
夏尋略知其難處,思想去片刻也沒再繼續下問。因爲,對於許多事情他不再是以前那般懵懂。更甚至在知道自己身體裡封印的人是誰以後,他基本可以明白到那一環套一環的因果裡的要害。他目前還不知道的,也就只是這些要害背後所牽引着的圖謀罷。
若待哪天知道,或許那就是結束的時候。
又或者連結束都不知道…
夏尋抱拳朝着打坐入定的小和尚墊了墊,然後就着簡易的牀板沉沉躺下,大瞪着眼睛看着帳頂。懶惰的胖和尚稍稍側轉肥胖的身子,不知真假地再次睡去。墨閒定眼看着躺在牀板上,兩眼呆愣無神的夏尋,不知道想着什麼。
平靜的清晨,無意的清談。
無形之中卻揭曉了一縷隱藏在混沌中的秘密。阿修羅異世天魔、如來與菩提之爭、小和尚的戰魂、夏尋的封印、方寸之靈,這一個個原本看似並無多少聯繫的字眼,第一次同時形成於夏尋的腦海,被無數的絲線將他們一一竄連,化作細細碎碎的片段,沉浮於信息碎片的海洋裡。夏尋下意識地伸手抓住飄過的碎屑,以此稍稍安撫內心的焦慮或彷徨。然而,求知幻覺好像夢幻之泡影,可以緩解他心中的緊張、焦慮、彷徨,卻不能根除他最深成的困惑。因爲真相始終被禁封於世外,假想與推測終歸只是對自我的一種催眠或迷惑,他始終找不到那真相的本源。
這是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