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你腰間的小布偶…”
“……”
唐小糖不做回答,只是安靜地倚靠在夏尋的肩膀上,默默聆聽着。
夏尋的語氣逐漸顯沉緩而富有節奏。幾隻飽腹的蝙蝠似也被這磁性的嗓音所吸引,不知何時倒掛在小榕樹的樹梢上。
“我始終知道,秘密就藏在遮天之下。
遮天是導致我無法修行的直接原因,也是根源所在。它就像是一座山,一副枷鎖,擋在我的前路,束縛了我的手腳。我若想走向遠方,就必須要先在解開這副枷鎖,才能從而翻越山嶺。
所以當我到達岳陽城,第一時間就是想方設法上問天找到智爺爺。即是想通過他的智慧尋求遮天破解之法,也是想問一問我們村子的前路。可惜,那只是徒勞。我爺爺站得很高,而智爺爺站得也不低,他們看到的事情和理解的都已不在凡人的層次。無論我如何試探,他都不願意向我透露一絲半點,淨含蓄地給我指了個方向,讓我走向這裡。
在過往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不能理解這用意智。因爲,我的生死和天下儒門遠掛不上鉤。直至國考初試那日,大唐天璽驚醒了封印在我身體裡的人。我才知道,原來世間上的玩笑還能開得這般大…”
話停了好片刻,昂首遙望明月多時。
夏尋像心中有所決斷,方纔更加沉緩地繼續說道:“那天,他以一縷惡念佔據了我的身體,我的意識被迫排斥到一片黑暗混沌中。在那裡,我終於看見他了。他和我長得一模一樣,身穿雪白的衣衫,白色的頭髮,風度翩翩。隨意念動就能身化萬千,宛如手掌乾坤的上神。
他告訴我,他是我的前世,我是他的今生。當我走到我爺爺設定的那一步時,我的意識便會與他融合,便能繼承他所曾經擁有的一切。腳踏乾坤,劍主蒼生,橫掃八荒,六合獨尊。我剛聽得這話時,真是興奮不已呀。原來我一直夢寐以求的東西,早已掌握在我手裡。別人窮其一生追尋而不得,我得來全不費工夫,欣喜若狂。可轉眼間,我就懼怕至極,惶恐之極…”
“爲何呀?”
唐小糖忍不住問來二字。
靜看明月片刻,夏尋略顯無奈,續道:“因爲,兩道意識的融合,意味着我所繼承的不僅僅只是他的修爲與知識,還有他的記憶與感情。他的記憶有百年之久,必然豐富多彩。情感歷經風雨,必然刻骨銘心。相比較之下,我就宛如稀泥裡的蚯蚓,根本不足道爾。若真有一天我們意識的融合了,我所有的情感必然都會成爲他的附庸,即便我擁有主導權,那我也不再是我。這是我所無法接受的,甚至比死亡更令我恐懼。”話說完,夏尋輕撫着唐小糖的長髮,問道:“我說這些你能理解麼?”
“能理解。”
驚世之秘,被從容道出。
此間氣氛依舊平和,唐小糖的神色也依舊波瀾不驚,她說道:“這就好像我認定了你,便不會允許旁人指染你的感情一般。你也不會允許別人去稀釋你的記憶,去指染你所在乎的情感,對吧?”
“恩。”夏尋點點頭。
唐小糖忽然稍轉話鋒:“你爺爺所佈置的那一步,應該就在通天塔對吧?”
“……”
話鋒銳利直指要害。
夏尋沒任何動作,應該就是默認了。
唐小糖思量片刻,然後深吸一氣,鼓起勇氣,道:“要不我們離開這裡吧?”
夏尋依舊不話,只是看着唐小糖爲難地掀起一抹苦笑。
“爲何?”
夏尋的心思,唐小糖看眼就明白,也很清楚他這一抹苦笑便是許多事情的答案。唐小糖的情緒不由得稍起波伏,略激動地說道:“既然你不願意繼承那人的記憶,也不願意接受他的力量。爲何還要走到那一步?你上通天,無非是要自解遮天,完成他和你爺爺不曾完成的豐功偉業。可這有意義嗎?自岳陽血戰以來,劍神道消,太傅北隱,大唐開太平,盛世十數載。北邙以南風調雨順,南江以北國泰民安。誰做那皇帝,誰是那正統,誰的皇權富貴又關你何事?通天塔乃大唐根基所在,庇佑蒼生已無數歲月。當年他手執誅仙,神威無上,亦不敢北伐長安,你如今又有何德何能?縱使你爺爺謀略滔天,可將破天覆直搗皇龍。但若通天塔崩,大唐八千萬裡必然狼煙四起。八方交戰,多少無辜百姓要受你牽連而妻離子散,你又於心何忍?”
“……”
話鋒漸勁,如斧頭連劈猛砍。
將唐小糖一把掀開的絕密斬得支離破碎。
夏尋臉上苦澀更甚許多。唐小糖說的,他何曾沒有思量過?
可是路途再血腥,那也是他爺爺歷盡艱辛鋪墊二十載的心血呀,夏尋作爲子孫又怎忍心因一己私慾而讓它付諸於東流?將江谷萬千冤魂放逐於荒蕪?
“縱於心不忍,我也得忍着。”
“爲什麼?”
唐小糖完全不能理解夏尋的想法,只是話已說開,她沒理由再含蓄。坐起身來定眼夏尋,唐小糖更激動道:“君子有所爲有所不爲,知其可爲而爲之,知其不可爲而不爲,是謂君子之爲與不爲之道也!你縱使不爲國爲民,怎也得爲自己想想吧?遮天深藏,鬼謀之謀縱能謀盡人心,但連我都知道的事情,又怎能瞞得住通天塔那位祖師伯?他至今都不出手阻止,必然就有更深遠的圖謀。他容你赴考,無異於請君入甕,你若去就是送死!”
夏尋淡淡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你說的這些道理。”
“既然知道,你爲何還要執意孤行?”
見夏尋這般漫不經心的模樣,唐小糖不禁更心急而怒:“你若死,我怎麼辦?芍藥那婆娘又怎辦?!”
食指習慣性地摸上鼻樑,夏尋更顯爲難。
天上的蝙蝠已覓食歸巢,明月西移被擋在樹梢,繁星依舊,只是觀星的人皆沒有了心情。
思量許久,夏尋不肯定地說道:“我想,我是不會死的。”
唐小糖毫不退讓,質問道:“你哪來的自信?”
“自信什麼?”夏尋問。
唐小糖硬氣道:“自信你不會死,自信你的選擇是正確的。”
夏尋苦苦笑着,沒再回答。
唐小糖知道夏尋很爲難,緩下些許急躁,小手拿過大手握在手心裡,關切勸道:“走吧,隨我離開這是非地。”
夏尋苦笑道:“離開這裡,我們能去哪裡?”
唐小糖道:“回岳陽,去西川,只要不在京都到哪裡都可以。如果岳陽和西川都沒有我們容身之所,那我們就帶着芍藥,一起找個沒人知道的地方從此隱姓埋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於天地之間,再與世不爭。”
時光總在不停地走,往日的壯志凌雲,早已被真實磨滅的七七八八。唐小糖的這番話,曾幾何時芍藥也說過,可是夏尋的心性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答案自然也會有些不一樣。曖昧柔情,如今斟酌的左右爲難。
寂寥的夜裡,有陣陣清風拂過…
夏尋反手將唐小糖的小手握在手心,平聲道:“你的話,芍藥也曾說過。雖時間地點和事情的本質都發生了變化,但何曾不也是我心裡所向往的。可事與願違,我若逃離遠去,那爺爺怎辦?爺爺將我悉心養大,傳我衣鉢,恩情如山。撥亂扶正是他畢生所願,若因我私慾而葬送,我還有何臉面爲人子孫?我又怎對得起,江谷那萬萬千千的枉死冤魂?除了將路走至盡頭,我已別無選擇。”
“我和芍藥怎辦?”
“……”
唐小糖將夏尋的軟肋再次擲落。
夏尋輕輕捧起唐小糖的臉蛋,溫柔地看着她的眼眸,鄭重緩道:“相信我,我不會死的。因爲我相信,爺爺不會讓我死。問天的智爺爺不會,你們家的唐老奶奶也不會。有他們幾位給我兜着底,我怎也得有一線生機纔是。”
“你說得太絕對了。”
唐小糖不敢苟同,搖搖頭:“夏爺爺遠在北茫,問天在岳陽,我家老奶奶縱使北上赴京也根本破不了通天塔。如果李淳風有心傷你,根本無人可以阻止。你說的這些,不過是自欺欺人了以心安罷。你騙不了我。”
“那你想我怎麼說?”
“我不想你怎麼說,只想你帶我走。”
“……”夏尋沉默。
唐小糖再道:“芍藥還不知道這事情吧。”
“……”夏尋依舊沉默。
唐小糖再道“今日下午的事情我不會告訴她,但今夜這件事情我會原封不動轉告。到時候,你看怎麼跟她說吧。”
“……”
唐小糖性烈如火,自知說不動夏尋轉眼就要搬來援軍,硬是要逼着夏尋就範。夏尋很無奈,關於遮天的秘密他至今也未曾向芍藥坦白,怕的就是芍藥會像唐小糖這般,逼着自己離開北疆。
“你這麼做不太好吧?”
“沒什麼不好的。”
唐小糖凝起決意:“只要能讓你離開這裡,我認她做姐姐又何妨?你能安然無恙,我失去的遲早都能拿回來。”
“……”
面對唐小糖近乎撒潑般的橫起,夏尋是深感糾結。
稍稍擡頭,將目光重新看向漫天繁星。閃爍的星辰,宛如永恆的螢火,看得見,卻看不真實。夏尋莫名地就想起了他爺爺曾說過的一段話:神秘起源於無知,無知是一切恐懼的源頭。而你越是逃避,便越會恐懼,最終演變成畏懼,直至不敢面對。
唐小糖恐懼夏尋的前途,所以極力勸說其逃避。夏尋同樣恐懼自己的生死難卜,但他卻選擇了坦然面對。因爲,男人需要擔當。除了擔當愛情,更要擔當血肉親情。他所能想到最完美的解決辦法,就只有順着他爺爺的指向把路走完,之後瀟瀟灑灑地做回自己 ,走自己的路。
“你不能說。”
“我還有別的選擇麼?”
“那我就只能封你的嘴。”
“呵…”
唐小糖不以爲然翹起嘴角:“你有這個能耐麼?”
“那便試試。”
“怎麼試?”
“誒,你幹嘛…”
“啪。”
話未聊完,茶仍有餘溫,天色也不算太晚。
唐小糖剛剛把話問出口,夏尋忽然就站起身來,兩手用力便蠻橫地將唐小糖攔腰抱起。唐小糖被夏尋的突然舉動嚇得一驚,但轉眼便釋然了。所謂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夫妻牀頭打架牀尾和,溫情是烈酒,最能解憂愁…
“放開我,你趕緊放開我。”
“正經事還沒說完,你想幹嘛!”
“幹正經事…”
唐小糖知道夏尋想做什麼,臉蛋兒飄紅幾許,故作矜持地蕩起小腿,掙扎兩三下。而雙手卻半推半就地抱上了夏尋的脖子,任君採摘的模樣。
夏尋抱着唐小糖直徑走小木屋,再狠狠關上木門。緊接着,小木屋裡的油燈便熄滅了…
“張嘴。”
“不,你還沒答應我!”
“那是以後再聊,張嘴。”
“小心我咬你。”
“你捨得便咬。”
“臭流氓…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