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新年

許念在靈臺山過了許多次年, 這是鄺淵頭一次缺席。

雖然鄺淵不在少了許多樂趣,但剩下的幾個人也不是悶嘴葫蘆,還有惠之和王平安一對冤家不遺餘力地雞飛狗跳、插科打諢, 這個年過得並不冷清。

際之作爲大師兄, 代替了鄺淵的長輩角色, 給隱之、許念、惠之和王平安都包了壓歲錢, 每人又添了一套新衣服。際之平時跟他們相處不多, 此時也應景地變得親近和藹許多,甚至還被強灌了幾杯酒,惹來惠之和王平安的娘齊齊向罪魁禍首王平安飛眼刀子。

小輩的孩子們之後便是王平安的爹孃, 往年鄺淵在也就算了,畢竟他年紀最大, 不管孩子們怎麼鬧騰, 王平安的爹孃對鄺淵很是敬重, 鄺淵的紅包他們也不敢推辭。但今年不同,際之畢竟還算孩子, 他們不能拿孩子的錢。

“這可使不得!”王伯在衣襟上搓着手,死活不接受際之遞過來的錢,“平安的都給過了,我們不能再要了。”

際之沒說話,臉上泛起微醺的紅暈, 執拗地望着王伯, 好像王伯不收, 他就能舉着一整晚。王伯更加侷促地搓着手, 再看際之, 雖然嘴角掛着一絲笑,但眼底卻隱隱透着愁緒, 王伯一愣,兩手不由地停了下來。

四周打鬧的衆人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都滿含期待地望着他,尤其是惠之,簡直把每人收壓歲錢當成一種必不可少的儀式,即便師父不在身邊,她也想像往年一樣完完整整地進行每一個步驟。因此此刻她以一種“你不收錢這個年就過不好了大家就會很傷心”的眼神控訴着王伯,看得王伯心頭一軟,接過錢嘆道:“唉!我收下了,大公子……”

本來王伯往年的臺詞是“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但今年對象不同,這詞明顯不適用於際之,王伯窮盡畢生所學,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祝大公子稱心如意!”

際之點點頭,眼裡的情緒卻沒有變化,王伯撓頭想道:難道是哪裡說錯話了?

年夜飯吃得熱鬧,吃完飯卻很是冷清。往年也有守歲的習俗,但誰也沒強求誰,往往是吃完團圓飯,大家打算各自補眠到夜裡,再起來守歲,實際情況卻是睡下了就醒不過來了,往往最後只有際之和鄺淵兩人守歲,偶爾還有王伯加入,因此最後這一習俗便不了了之了。

靈臺山過年也沒有煙花爆竹可以欣賞,一是對山中鳥獸和環境有諸多擾亂,二是鄺淵講究“心意”,心意到了,就不必拘泥於形式了。許念和師兄弟們一度覺得很憤怒,認爲鄺淵只是不想花錢給他們玩兒而已。

現在鄺淵不在,他們竟沒有一個人提出買爆竹的事兒,彷彿都形成了一股帶着懷念的默契。

吃過飯衆人各回各院,際之不知道是喝醉了還是怎麼,一路跟着隱之來到了他房內。隱之以爲他有話要說,於是靜靜地等待着下文,等了半晌,只見際之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半天沒有說話。

隱之無奈問道:“大師兄有什麼話要說?”

際之望着他,雖然已經有了醉態,但失望、悲慟、懷疑、期待,輪番在他眼裡走了個遍,讓隱之又疑惑又心驚。

際之會問什麼?什麼事兒能讓他產生這樣複雜而又矛盾的情感?

際之放下杯子,輕聲問道:“隱之,與我說說你爹孃吧……”

隱之笑道:“怎麼想起問我爹孃了?”鄺淵收他們爲徒的時候明裡暗裡都避開了甚是問題,他們幾個的身世互相都不瞭解,平時也都知趣的避開了這一問題,因此際之這樣問已經頗爲唐突了。

“隨口一問,若你有難處……”

際之的話說道一半便被隱之打斷:“沒什麼不能說的。”他也執起杯子,幽幽說道:“八歲那年家裡遭逢鉅變,一夜之間父母雙亡,我便開始浪跡天涯,過自由自在的日子。”

隱之說着又是痛苦又是懷念地笑了一聲,際之靜靜地等待,沒有打斷。隱之接着道:“自在了沒多長時間,就被師父撿回來了,從此昏天黑地,起早貪黑,後面的事你也知道了。”

際之倒了杯茶遞給隱之,看樣子是想安慰他,然而際之醉得厲害,杯子裡是大半杯茶,桌上還灑了半壺。

他又問道:“哦?令尊令堂葬在何處?你這些年去祭拜過他們嗎?”

隱之不答,反問道:“大師兄莫非想跟我一起去祭拜父母?”

際之醉得不輕,因此聽不出話裡的調侃以爲,只笑望着隱之,好像在說:我等你回答。

隱之沉默良久,聲音飄忽的答道:“我不知道我爹孃葬在何處,或許已經被一把火挫骨揚灰了,又或許早就在不知名的土包裡爛透了……知道這些又有什麼用,只能平添許多怨恨和悲憤。倒不如不聞不問、不聽不想來得自由自在。”

際之定定地望着他,臉上的神色忽而懷疑,忽而又堅定,隱之不由地問道:“大師兄……”

際之忽的問道:“真的嗎?你爹孃……當真都去了嗎?”

隱之心如捶鼓,喃喃道:“大師兄,你是什麼意思……”

撐了一晚上,此時際之的酒勁兒才發作,他臉紅得厲害,伏趴在桌上,嘴裡含糊不清道:“隱之,去找你爹……大師兄帶你……去找你爹……”話音未落,腦袋便“咚”的一聲磕在桌上不動了。

隱之苦笑一聲,把際之扶回房安頓好,又跟王平安的娘討了一碗醒酒湯給他灌下去,山下零零星星傳來幾聲爆竹聲,隱之回房關上門,吹了燈,對着空無一人的屋子小聲道:“出來吧。”

他的聲音極輕,幾乎與脣語,屋裡一片靜謐,片刻後一人輕飄飄地從樑上落下,跪在隱之腳邊:“公子。”

隱之繞過他直接坐下,喚了他一聲:“趙同。”

趙同起身坐到隱之旁邊,兩人似乎十分熟稔,雖然趙同尊稱隱之爲“公子”,可兩人之間卻沒有過多的禮節。趙同聲音有些焦急,湊近問道:“公子,他知道多少?”

隱之同樣也很疑惑,大師兄像是知道些什麼,但知道多少他卻全然不清楚。不過最後際之說“大師兄帶你找你爹”,他倒是能猜出幾分大概。他能理解際之的想法,他們師兄妹四人,各個都是孤兒,師父跟撿破爛似的把他們一個個撿回來,從此幾人相依爲命。

雖然跟着師父的日子很快活,但人總是有尋根的渴望,午夜夢迴的時候都希望能有一雙手拍着他的背,輕道一聲“別怕,娘在”。際之的爹孃是他眼睜睜看着去世的,因此他無比清楚地知道這世上再也沒有兩個人將他捧在手裡了,因此他總將希望寄託於幾個師弟師妹,彷彿幫他們找到爹孃,他的人生也就圓滿了一樣。

鄺淵曾跟際之透露過一些幾人的身份,其中最撲朔迷離的便是隱之。隱之九歲被鄺淵收留,彼時他受了重傷,口不能言耳不能聽,整個人如行屍走肉一般,傷好之後,隱之全然忘卻前塵往事,連自己姓甚名誰都想不起來。

鄺淵無奈去信瓊頂山,回信中只說了“心病”二字,既是心病,神醫也無法根治,只得寄希望於隱之自我紓解。

十五歲時,隱之忽的痊癒了,際之頓感有了新希望——隱之的爹孃也許去世了。際之雖然面上不顯,但他比誰都希望隱之能找到“歸宿”,這麼多年來,連隱之都覺得他的爹孃早就入了黃土了,際之卻爲着那一點兒“也許”的希望不願放棄。

際之從未明着跟別人說過此事,現在突然跟隱之提起,一定是發現了什麼。

隱之回想了一番,最近他的確是掉以輕心了,仔細想來露出破綻的地方並不少。趙同見他不說話,又湊近一步問道:“公子,可要把他處理掉?”

“放肆!”隱之含着怒氣的聲音嚇了趙同一跳,趕忙低頭道:“屬下逾矩了。”話雖如此,趙同語氣卻沒多少真誠。隱之也並不在意,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了,神色和緩道:“此事還需試探一番再做決斷,否則便是此地無銀,對我也不利。”

趙同這才心服口服道:“公子說得對,是屬下莽撞了。”靜默片刻,趙同從懷裡掏出一隻玉簪,擺在桌上。

隱之摩挲這那隻磕掉了一角的白玉簪子,心裡泛起一陣柔軟和酸澀,連動作也輕了幾分。趙同見狀忙說道:“這是夫人生前留下的……”

“我知道,”隱之輕嘆道,“我知道。”

半晌,隱之才平復情緒,擡頭問道。:“這次又有什麼吩咐?”

“吩咐不敢說,”趙同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遞給隱之,“一月後屬下前去接應您。”

隱之就着月光掃了一遍,只見信最後寫着三個字:邢仲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