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恭州還有五里的時候, 幾人便停下歇腳,不爲別的,南邊和東邊兩條進城的路封了, 連着城外的幾座荒山, 都有重兵把守。
寶藏一事也不知是誰放出的消息, 蜂擁而至的人像螞蟥一樣, 撲都撲不滅, 絕刀門想獨吞是不可能了,吳葉樸只能退一步,搭上了恭州的都督, 派兵封了山,強力鎮壓這些爲非作歹的江湖人, 當然, 絕刀門同外面那些嗚嗚喳喳的“江湖人”是有本質區別的, 他們的通達朝廷,涉及鹽鐵, 不是什麼門什麼派能比的。
說是封山,誰知道到底封沒封呢?起碼山裡的村民十有八九都換成了絕刀門的人,夜裡他們便把財物一批批秘密運出。吳葉樸心裡一直憋屈着,本來退讓就已經突破了他的底線,那個都督白撿便宜不說, 還一個勁兒地蹬鼻子上臉, 今日不準進山, 後日又把人扣下, 本來三七分已經是委屈絕刀門了, 照現在這樣,那個狗屁的都督拿了九分都不止。
若不是爲了保全絕刀門, 吳葉樸死也做不出這等喪權辱國的事兒來。已經吃進嘴裡的東西,再要吐出來,不管是誰都不會如意,何況是吳葉樸這樣的心氣極高又唯利是圖的人。
雖然一時忍下,但時間越長,他心中的怨恨便越深越濃,終有一日會像毒瘤一般噴薄而出。他人生最大的成就將永遠伴隨着人生最大的敗筆,如鯁在喉。
而被官兵堵住的許念幾人,此時正在一間破廟裡避雨,擠在破廟裡的人還不少,一般準備打道回府,另一半準備異想天開地結夥硬闖。
“我們用不用給際之師兄留個信兒?”邢千憫問道。
“沒法留。”許念嘆道,熒光的東西用不上,周圍荒山野嶺,又沒有什麼人能託話,按說大師兄比他們都先到,應當知道此路不通,早就該回來告訴他們了,結果在破廟裡轉了幾圈兒,根本沒有際之的影子。
“可能走岔了,我回去看看。”許念說道。
“別,”隱之攔住她,“從客棧過來還有幾個岔路,要是你再走丟了,咱們可就徹底失散了。再等等吧,大師兄不也說等到午時嗎?”
許念原地轉了幾圈,身後是破廟裡吵吵嚷嚷的三教九流,身前是霧濛濛的小雨和攔路的官兵,她猶豫片刻,終於說道:“也好。”
破廟裡的人不少,平日住在這兒的老乞丐都被擠得沒地方躺,只能半靠在牆根上閉目養神,不多會兒又有孩子打架,一個佔了下峰,扯開嗓子“哇哇”哭喊,哭聲直幹上雲霄,險些把破廟震塌。
老要飯的睡不成,眼睛轉悠了一圈兒,也沒人像小要飯的那樣任他欺負,於是他十分識時務地靠在牆邊,眯着眼不說話。聽了半晌,他忽的開口道:“諸位聽我一句,要想進城,你們做這打扮是不行的。”
他穿的破破爛爛,身上幾乎要長出青苔,自然而然地跟牆面融爲一體,沒有人注意到牆角還有“東西”,他的聲音帶着特有的沙啞和響亮,一句話說出口,周圍幾人全都驚詫地回過頭望着他。
一個面目和善的年輕人拱手問道:“晚輩不才,敢問前輩方纔所說是什麼意思?前輩可願爲在下解惑?”
老乞丐睜開亂髮底下的一隻眼,悠悠地說道:“近來風聲正緊,就是爲防江湖人士作亂,你們這身打扮,不是上趕着撞上去?”
年輕人不知是真不知道還是出於禮貌,又虛心問道:“那前輩可知道如何才能進城去?”
“依我看麼,那邊那個娘子的打扮正好,”老乞丐擡起手裡燒焦的半截樹棍,斜斜一指,又接着道,“你麼,扮個秀才正合適。”
被指中的娘子臉色一僵,隨即就要摸向背簍,被旁邊的“大姐”按住,狠狠地瞪了老乞丐的一眼,這才作罷。許念看那人有些面熟,纔想起來是峨眉派的那個紅衣女子,她這次倒是比原來鎮定了許多。
年輕人很是感激,給老乞丐扔下一兩銀子後便滿院子找秀才買衣服去了。老乞丐把錢揣進褲腰裡,嘀咕道:“有錢就好說……就好說……”
“哎,老頭!”
眼前忽的頓住一雙腳,老乞丐緊緊腰帶,又縮着脖子坐了回去。那人沒有離開,反而在他面前蹲下,晃了晃手裡的銀子:“你知道怎麼進城吧?”
老乞丐盯着銀子,好不容易纔把目光從上面連拉帶拽地扯下來,支吾道:“換身裝扮就是了,我可不……”
“這些我知道,說點兒有用的。”面前的人又掏出一個麻布荷包在老乞丐面前輕輕晃了一下,又捏在手心裡。荷包裡叮咚直響,這動靜兒,不用瞧都知道是一袋碎金粒子。
老乞丐的手在破布似的抹布底下動了兩下,壓低聲音道:“往西五里有一條小河,經過荒山,直通城裡……咳咳!”
他咳嗽兩聲,又低下頭。
脖子剛低下一半,一隻短刺緊貼着他的脖子纏了上來,正對着糊着一層黑漆似的喉嚨:“玩起來沒完了?”
老乞丐嗓子提着不敢放下,生怕那泛着寒光的刺劍一不留神就把他捅個對穿,此時他也不端着了,連忙交代得清清楚楚:“每日丑時三刻,守衛換班,卯時一刻水閘開門,只要混進那羣村民裡,一切都好說。”
短刺往前送了一段,堪堪紮在老乞丐的嗓子上,滲出一串血珠。老乞丐也不在意,哼哼兩聲,拿手搓了搓,便不再說話了。那人聽到了滿意的消息,丟下荷包轉身離去,銀子雖然沒留下,但光這袋金粒子也頂得上幾十倍了。
老乞丐伸手接住荷包,緊緊纏在褲腰帶上,愣是沒發出一點兒聲音:“都好說,都好說……”
既然是個有縫的蛋,那就不愁沒有蒼蠅來叮,許念這個蒼蠅做得淋漓盡致,不只飛得快,還行跡無蹤,叫人想找都找不到。他們三人等了兩天,沒有傳來死人的消息,這才摸進了小河邊,等到守衛換班的時候,鑽進那羣匆忙的“村民”中。
絕刀門內本就三教九流都有,底下的人根本沒什麼規矩可言,見多了幾個人也不驚訝,被隱之幾句話便糊弄過去了,許念和邢千憫都扮作隱之的弟弟,有好幾個還
進城後往東走,東郊一大片,都是絕刀門的地界,幾人藉口去賭場,出了東郊便往城裡跑,找了靠近城門的一戶人家,五兩銀子租下兩間房,儼然做好了長期戰鬥的準備。
邢千憫先是悄悄打聽身高八尺闊臉無須的江湖人,可希望實在是渺茫,打聽了幾日,連一同進城的幾個人都從未聽說過這樣一個人。
奇怪了,難道邢仲庭他們的猜測有錯,邢老頭沒到恭州來,他們該去瓊頂山嗎?
正在他們一籌莫展之時,轉機來了,這轉機彷彿給了他們一人一棒,正中天靈蓋,打得他們外焦裡嫩,不知所措:
汾遠鏢局邢仲庭帶上下幾百號人投靠絕刀門,願與門主同生共死,願爲三爺鞍前馬後。當然最後一句是許念腦補出來的,不過這也離真相差不多了。
絕刀門在江湖上相當於魔教一般的存在,他們練的武功霸道強硬,勢不可擋,門內衆人行事又乖張暴戾,門主更是一個唯利是圖的真小人,一直以來江湖各派都對絕刀門頗有微詞及至避而遠之。
而汾遠鏢局是整個河東路乃至北方的名門正派,邢仲庭更是響噹噹的人物,任誰也不會相信,一夜之間,邢仲庭竟然把整個鏢局當嫁妝似的,倒貼進了絕刀門。
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邢仲庭被挾持了,才能做出如此違心的決定,可連他親兒子都說他是自願走的,更沒有人能想出所以然了。
我得見我爹一面,邢千憫想,起碼得問問他爲何做出如此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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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着雙翎的線索往上查,順藤摸瓜地殺了幾個作亂的宮女太監,宮中有幾個不懷好意的太監宮女是正常的事兒,可這幾個人都有機會跟林琮直接照面,有的還能與林琮近距離接觸。
人雖然殺了,可線索也斷了,宮裡還藏着什麼腌臢的玩意兒沒人知道,林琮每日除了吃藥便是憂心忡忡地懷疑這個懷疑那個,夜裡連連驚醒,半宿無法入睡。大概是被害妄想症作祟,林琮總覺得有人要害他,窗簾後,牀底下,頭頂山,甚至龍椅背後,任何一個能夠藏人的空間都用實心木頭填起來了,最後連朝也不上了。
皇上眼見着已經病入膏肓、幾斤癲狂了,朝臣便開始着急了,輪番請求太子擔起國之重擔,但越到這時候太子便越是低調謹慎,根本不敢有任何逾矩的舉動,陳皇后除了例行請安也不輕易到林琮面前晃悠,饒是如此,林琮還是不可抑制地想:我死了誰獲益最大?
而理智全失的林琮唯一能信賴就是無慾無求的林決和敏妃,敏妃日日陪在林琮左右,吃飯穿衣全靠她一人伺候,林決便陪着林琮說話,兩人常常能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上一整天。陳皇后倒也省心,不過爲了防止皇上做出什麼糊塗的決定,林琮周圍被明裡暗裡佈置了不少的眼線。
這日早晨下了雪,寢殿里加了碳,敏妃一大早叫林琮起牀,叫了半天沒有反應,只有嗯嗯的聲音,過了片刻,敏妃把被子掀起來,林琮已經醒了多時了,但他沒有起來,他再也無法自己起牀了——他半身癱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