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竣工的未央宮依然是皇宮,有少許禁衛軍看守。只是沒有皇室中人入住,那守衛的級別比起長樂宮就低得多。每日早晚只在各處工地巡邏一次,任務主要是防火防盜。以韓淮楚那鬼魅的行止,簡直是形同虛設。
工地上有三十名工匠,做着木工活計,都在假裝忙乎着。韓淮楚一看全部是黃河幫的弟兄,個個認識。
那韓信養有二百名死士,還有一百名西楚亡國將領怎未看見?
西楚亡將皆是戰犯,都在畫影圖形上,哪敢公然在這未央宮露面?都藏在地道之中。
小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誰能想到,一百個朝廷榜上緝拿的西楚亡國將軍,就在未央宮禁衛軍眼皮子底下,每日挖掘一條地道,直通那帝妃居住的長樂宮中?
那韓信發動造反陰謀就在這兩日,韓淮楚判斷其餘的黃河幫弟兄也已鑽進地道,就等着那韓信一聲令下,引爆炸藥殺進長樂宮,給那佈下天羅地網準備生擒韓信的呂雉一個突然襲擊。這三十名漢子,只是在爲那韓信的行動計劃做着掩護。
韓淮楚弄不明白的,有兩件事。
這金華殿只將大梁豎起搭了個輪廓,地磚尚未鋪就,牆壁有兩面都是空的能從外向裡看個清楚。以韓淮楚的觀察絕不可能安有什麼機關。聽聲音地道源起於這金華殿,那地道的入口何在?
當韓信步入長樂宮時,那些死士沒有韓淮楚這般耳力,隔着厚厚的地層,如何能聽到他發出引爆炸藥的命令?那韓信又是如何能夠將命令傳達到地道中去?
韓淮楚想不明白,索性從草叢中長身而起,將衣上灰塵一拂,大踏步向那工地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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鋸木刨木的聲音突然而止,假裝忙碌的工匠們同時停下手中的活計,目光警惕地向闖進來的這個陌生者逼視過來。
“你是哪處的工匠?爲何到這金華殿來?”一袒臂的瘦小漢子陰沉着臉過來盤問。
韓淮楚並未回答那人的問話,右手手腕一翻,掌中扣了一枚雪亮的飛刀。
那漢子一望那飛刀,臉色頓時大變。
“這飛刀閣下從何處得來?”漢子劈面問道。
“袁什兄弟,難得你還認識這口飛刀。我那弟妹武英何在?”韓淮楚大喝一聲。
原來這漢子就是袁千的兄長袁什。
還定三秦一戰,韓淮楚大點鴛鴦譜,爲黃河幫五十兒郎牽線搭橋娶了那西戎女將葛賽飛手下五十姐妹,袁什的妻子武英就是那時候韓淮楚做的媒。
濰水之戰袁千陣亡,其妻殷紅爲夫殉情而死,只留下一個孤兒袁不棄。後來韓淮楚將袁千的功勞奏與朝廷,劉邦詣封袁千爲濰水侯,由其子袁不棄承襲。而那孩子尚小,韓淮楚就將袁不棄交託給袁什夫婦養育成人。按說那袁什每年有袁不棄的俸祿可領,在黃河幫衆兄弟中日子過得最爲舒坦,哪知他也捲入到這場韓信策劃的政變中來。
“你是何人?爲何呼內子爲弟妹?”袁什被韓淮楚一喝,如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
韓淮楚依然不答,手腕一振,“嗖”的一聲,寒光掠空而過,飛刀釘到一株樹上。
韓淮楚在黃河幫時,曾以擲飛刀的手法教幫中弟兄投擲魚叉。這投擲飛刀的手法那些黃河幫的弟兄是個個膩熟。韓淮楚露出這一手,衆人看得是大驚失色。
“你究竟是何人,爲何會這手飛刀絕技?”一漢子顫聲問道。
“藍貴兄弟,你幼年被人拐賣,後來在齊國找到你失散多年的父母。正該孝順雙親於膝下,爲何不遠萬里來到長安幹這苦差?”韓淮楚輕輕將罩在臉上的面具摘下,望着那人沉聲問道。
愕然!太愕然了!在場中人個個面面相覷,驚訝溢於言表。他們效忠的侯爺還躺在淮陰侯府那病牀上,這裡居然又冒出一個侯爺!
到底哪個纔是真正的侯爺?誰纔是曾帶領他們打下萬里江山並肩作戰同生共死的兄弟?
那叫藍貴的漢子走將過來,將韓淮楚肩膀一拍,問道:“這位兄弟,你怎知我幼年被人拐賣?又怎會與淮陰侯長得這般相似?”
“淮陰侯?”韓淮楚嗤笑一聲:“諸位請想一想,讓你們拋家舍業,將一家性命全部壓在這場造反陰謀,那戰神寶駒尚且不能騎,那賊子會是你們的兄弟嗎?諸位,你們的兄弟就在這裡,難道還認不出來嗎?”
韓淮楚剛將那話說完,一人猛然驚醒,衝口喊道:“對啊!戰神寶駒隨侯爺征戰多年向來馴服得很,卻將侯爺摔下馬來,焉有是理?侯府中的那個侯爺是假的,這纔是真正的侯爺!”
韓淮楚含笑朝那人點點頭:“天下大定之後,韓某便歸隱而去,將楚王之位讓給那廝,如今浪跡江湖。本不想與衆兄弟相見,但這次那賊子意欲裹挾衆兄弟謀反,不得已方纔現身,只爲衆兄弟不受牽連導致滅門之禍也。”
一語驚醒夢中人。衆人刷的一下子圍攏過來,將他團團圍住,激動不已。
“原來如此!我說大王素來對朝廷忠心耿耿,在齊國手握雄兵三十萬不反,爲何做了楚王兵馬盡散卻要造反,原來那廝並非大王。”“大王,這一年來你去了哪裡?”“大王,要不是奉你召喚,小的如何會捨棄家業去那下邳,跟隨那賊子造反?原來是受那賊子所誑也!”衆人七嘴八舌一起說道,個個眼中淚水盈盈。
韓淮楚待他們說完,斷然說道:“現在不是與衆兄弟說話的時候,洞中還有咱們的兄弟蒙在鼓中。袁什,那地洞入口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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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華殿殿門前,蹲踞着一尊麒麟獸。這是一尊碩大的麒麟,用巨石雕成,托起這麒麟的石座與麒麟連在一起,重逾兩千斤。就算那力能拔山的項羽重生,估計也擡它不起。
皇宮中幾乎每處宮殿皆有瑞獸鎮門。這麒麟獸看似平常,哪知玄機就出在這裡。
工地上不乏長木。這些死士隔上十天半個月就曾夜深人盡之時,擡來一塊大石作爲支點,利用槓桿原理,合衆人之力用長木翹起這麒麟獸的石座。那地洞入口就在石座之下!
這十天半月地洞中挖出的土方就在那時候送出倒入湖中,洞中一百來人需要的食水也在那時候送入。神不知鬼不覺間,一條貫穿長安城的地道就樣挖了出來。
當那石座撬開露出這漫長而狹窄的地道,韓淮楚不由不興嘆那韓信造反的決心與那挖掘地道者的毅力。從未央宮到長樂宮,就是八里的路。四千米的地道要在一年之內挖掘成功,是一項何等浩大的工程,艱難的任務?
任務雖然艱鉅,若是那韓信陰謀得逞,收效也是驚人。就憑自己爲他建下的威名,若是他控制住呂雉母子與長安城,登高一呼興兵造反,對劉邦心懷不滿的異姓諸侯必隔遠響應。而被那匈奴外患與陳豨內患搞得焦頭爛額的劉邦哪還有能力應付?到時候天下又是刀兵四起,深受戰亂之苦的黎民百姓又墮入無盡的黑暗之中,胡虜乘虛而入,大漢帝國風雨飄搖,山河破碎,天下姓不姓劉還真是一個問題。
“袁什,點起火把在前帶路!”韓淮楚看着那地道,肅然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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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深而漫長的地道陰冷潮溼,空氣污濁,地鼠亂竄,不見半點陽光。韓淮楚心情極其沉重地走在地道中,實在難以想象一年來藏在這地洞中的人是如何度過來的。
一個時辰之後,那地道終於走完。呈現在韓淮楚眼前的,在那長樂宮地下挖出的地洞,卻是十分的開闊。油燈撲閃,照出那地上站的坐的俱是人影。刀光劍光閃爍,一股硝石之味撲鼻傳來。
“袁什,侯爺並未敲鐘,你怎不在金華殿,卻進到這裡?”一人站起身來,帶着怒氣向領路的袁什喝道,五大三粗,正是那失蹤的盛萬。
“敲鐘?”信息傳入韓淮楚耳中,他旋即明白過來,原來那韓信下達引爆炸藥命令的辦法就是敲響長樂宮鍾室大殿的那口古銅巨鍾。
黃鐘大呂,貫穿力極強。哪怕是隔着厚厚的地層,也能傳到地下被那地洞中人隱隱聽到。
換了是別人,絕對料不到會有這“鍾室之禍”,也絕對想不出“敲鐘爲號”。而那韓信對這段歷史是備足功課,自然能夠想到。
“諸位兄弟,我們是受人騙了。侯府的那個侯爺,並不是真的。”袁什疾呼道。
洞中頓時一片譁聲。
“侯爺就是侯爺,那會有假?袁什,你在胡說什麼?”盛萬大聲斥道。
他那話剛剛出口,就見韓淮楚從袁什身後閃出。
“侯爺,你不是在侯府裡裝病麼,怎到這裡來了?”盛萬驚奇問道。
韓淮楚什麼話也不說,只將面具往臉上一罩。
“咦!你不是那買馬者嗎?”盛萬又驚呼起來。
袁什的聲音在地洞中高聲迴盪:“王爺早在剛剛赴任楚王之時,就已歸隱江湖。那賊子與王爺長得一模一樣,只是王爺找來的一個替身而已。王爺這次現身來見咱們兄弟,是要阻咱們釀成大禍也。”
“袁什,你說的可是真的?”衆人均是一驚。一起問道。
“當然是真的。除了韓某,誰能驅馳我那戰神寶駒?”韓淮楚昂起頭,傲然說道。
再不明白那就是傻子了,剎那間地洞中人如夢初醒。
撲通一下,那盛萬帶先跪倒在地,喊一聲:“王爺!”虎目含淚是驚喜交加。緊跟着只聽嘩啦一下,那地洞中跪倒一地,個個眼中是淚花閃爍。
誰不想安安穩穩過上這輩子,誰想冒着全家砍頭的危險造什麼反?他們之所以跟隨那韓信謀反,只因衝着故主之情。此刻聽明那侯府中的韓信只是韓淮楚找來的一個替身,一年來擔驚受怕那崩得緊緊的神經頓時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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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跪者都是黃河幫的弟兄,這洞中還有一大半並未向韓淮楚下跪,都是一幫西楚亡將,臉上均是陰晴不定,背後是冷汗直冒。
原指望那韓信戰無不勝有驚天緯地之才,跟着他能有所作爲,殊知那韓信只是一個替身,戰無不勝的並不是淮陰侯府的那位,而是面前這位。
計劃已經敗露,韓信那陰謀被面前之人阻止必然失敗。離開這地道,遍天下皆是緝拿他們的官兵。他們將何去何從?地洞之中瀰漫着一股恐慌。
韓淮楚眼光一轉,將那些並未下跪者一瞥。很意外的是,居然有一位老朋友赫然在目。
西楚大將蒲耳,又是一位甲級戰犯。
鉅鹿之戰,英布蒲耳一部率先渡河,向那無敵於天下的秦軍打響了第一槍。蒲耳的功勞世人共睹。韓淮楚在那時爲英布蒲耳做參謀。西楚亡國之後,那蒲耳逃到江陵被臨江王共尉拜爲上將軍,將那來征討臨江的漢將劉賈殺得大敗。後來劉邦改讓周勃爲帥,夷平江陵。兵敗之後,蒲耳不知去向,殊料他竟逃到韓信門下。
以蒲耳昔日的地位,無疑便是這幫西楚亡將的帶頭人。
“蒲將軍,故人在此,如何不來相見?”韓淮楚向着那站着的蒲耳招手道。
“大王原來早已歸隱江湖,好生自在也。蒲某一介亡國殘將,苟延殘喘耳,哪敢與大王相見。”蒲耳邁步走來,刺耳地笑道。
“蒲將軍乃當世豪傑,朝廷如今內安反叛外攘匈奴,正有英雄用武之地,如何這般灰心喪氣,說出苟延殘喘這四字來?”韓淮楚笑問道。
“朝廷正懸榜緝拿吾等,如何會啓用我們這幫西楚亡將?大王自個自在,卻說這般風涼之話,是何居心?”蒲耳面帶怨氣,憤然道。
“蒲將軍可知季布兄弟如今何在?”韓淮楚望着蒲耳,狐疑地問道。
“季氏兄弟還不是與蒲某一樣被朝廷緝拿。他如今是生是死,蒲某也想知道。”蒲耳顯出很關心的神色。
“原來如此,韓信那賊子封鎖消息真緊。若是季布被劉邦封爲郎中騎將的消息被這幫西楚亡將知道,誰還爲他賣命?”韓淮楚心中嘀咕一下,望着那地上跪着的盛萬,說道:“盛萬兄弟,你來說說,季布季心兩位將軍如今何在?”
“皇上俱已赦免季氏兄弟之罪。如今季布拜爲郎中騎將在朝中聽用。其弟季心派往九原戍守邊塞防禦匈奴,俱已受朝廷重用。”盛萬說道。
“此言當真?”蒲耳大喜道。
“當着大王的面,俺老盛如何敢說假話。”盛萬嘿嘿笑道。
蒲耳伸腳將盛萬狠狠一踹,罵一聲:“老盛啊老盛,咱們與你相處這麼久,朝廷赦免季氏兄弟之罪,這等要緊之事你居然不說,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還不是那賊子嚴令封鎖消息不讓你們知道,我老盛哪敢亂講。”那盛萬被蒲耳踹了一腳,也不生氣,笑呵呵爲自己分辨。
蒲耳朝韓淮楚一拱手,說道:“若不是大王今日來此,蒲某還蒙在鼓中,被那賊子利用,如何死去尚不自知。今日多蒙大王相告,蒲某這便去也。”
韓淮楚頷首道:“蒲將軍明白之人也。想楚漢爭霸五年,天下百姓受盡荼毒,無不思安。方今天下歸一,造反不得人心,乃逆天之舉,萬萬不可爲之。”他話語一頓,又叮囑道:“將軍去後,今日見到韓某之事,萬萬不可向世人提起。”
蒲耳笑道:“蒲某又不是傻子。咱們挖掘這條地道就是長一百顆頭都不夠砍,如何敢泄露半分。”
於是蒲耳與韓淮楚作別,自個離去。見蒲耳要走,那些西楚亡將哪還有心情在此逗留,也跟着蒲耳而去。只盞茶工夫,地洞內空了一半。
……
※※※
兩日後,丞相蕭何去淮陰侯府相請,一乘小轎將“病重”不能策馬的韓信接入長樂宮。
長樂宮鍾室大殿一聲鐘響,那是韓信將懸木拼命一推,撞擊巨鍾。
但韓信精心策劃的爆炸並沒有發生。
劉邦曾賜給韓淮楚三道特赦:見天不可誅,見地不可誅,見金不可誅。呂雉鑑於劉邦之諾,用布袋將韓信全身罩住,以竹籤捅入其心窩刺死。
韓氏三族被夷。官兵闖進淮陰侯府之時,淮陰侯夫人安若素吞金而死。
因是那蕭何力薦韓淮楚做上那漢國大將軍之位,又是蕭何誘韓信進長樂宮,便落下一個成語: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心頭之患韓信雖被呂雉做掉,她卻落下一個疑問。
“那韓信有絕頂武功,千軍萬馬之中往來辟易。如何這般不經打,只出動了十幾個武將就將他生擒?”